画十三指了指徐飞插着的西洋小剪,回道:“这把小剪乃是纯银所制,若是吃了有毒的食物而死,这把剪刀不会光洁如新。看来,你找的那个盒子里所盛的是另一种食物。”
京墨眼波一动,恍然大悟地看向画十三,她顿了顿后,又疑惑不已地蹙眉问道:“可是,凶手怎么知道徐飞不能吃——”
“噓。”画十三听到门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一个耳熟的沉沉嗓音低声响了起来:
“把他们都弄醒,圣上派的人马上就要到了。”
京墨闻声,正要急匆匆地开门出去,被画十三一把拦了回来。
“你现在这样出去岂不是被他们逮个正着?”画十三听到门外又响起一串气势不凡的铿锵脚步声,他拉着京墨紧紧靠在门后,静听屋外动静。
“哈哈哈,圣上派来查案的果然是深受隆恩盛宠的应大人,周某有失远迎了。”周荣的声音哪怕笑时也是阴沉沉的。
一个颇带几分趾高气昂的陌生声音朗声回道:“周太傅客气了。此案牵涉皇子,别人来查圣上也不放心啊。”
画十三听见二人客套寒暄了几句后,周荣突然压低了嗓子,十分熟稔地说了句“有劳应兄了”,便要开门进来。
此时,画馆里的画师们早就闻声凑过来看热闹了,黑压压地围了一大片,人声骤起鼎沸喧嚣,宛如平地惊雷。
京墨见状,正要挣脱画十三的手躲进里屋帘幕后面去,却被画十三攥得更紧了。
“快放手。他们眼看就要进来了!”京墨心虚又焦急地低声说道。
画十三紧贴着房门一侧的墙壁,一把将京墨揽入了他的左臂,轻声低语道:“怎么这么冒失?留在这,别出声,等他们进来后我们悄悄并入人群。”
京墨听到他第一句话时,慌里慌张的心就莫名安定了下来,乖乖蜷在他身旁,后背紧紧贴着冷冰冰的墙壁,屏气凝神地静静等着屋外的众人开门进来。她突然感觉到紧贴冰冷墙壁的后背涌起一股暖流,有人把温热的手心直直摊开,隔在了她的后背与墙壁之间,真是个热热乎乎的肉垫子。
她有些惊讶地抬头望向画十三温柔又清亮的眼睛,背上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温度,她一时慌了神,急忙从他的眸中移走视线,将头垂得低低的,令他无法看见她双颊羞起的两片酡红。
突然,房门一下子洞开,京墨身子微微一颤。她不知道他们待在这么明显的位置会不会被发现,毕竟就是进屋之人一回头一转眼的事。画十三察觉到她的担心,左臂收得更紧了些,将她揽得更靠近他的胸口。她听到他的心跳均匀而从容,就像寂寂长夜里街尾传来不疾不徐的一下一下打更声。听着听着,她心里突然不那么怕了,甚至在一瞬间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才能让这个古怪公子心跳加快?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让他在眼下危情时仍然从容如旧?
“我数三声,你往人群后面走,我往前走。”画十三看着挤进屋里的人越来越多,低声对京墨说道。
京墨轻轻点了点头,他感觉到胸口摩挲了两下,好像怀抱着一只乖巧可人的猫,连倒数的语气都忍不住更加轻柔、更加和缓,直到看着京墨顺利钻到了人群末尾,他才放心地抿起一抹笑容,款款转身,悄无声息地踱步到了人群之中。
此时,殷澄练也大摇大摆地被人半押半请地带了过来。当殷澄练看到周荣身边站着一个森然肃穆的大臣时,玩世不恭、倨傲不屈的神色顿时弱了三分,皱眉问道:“应大人贵人事忙,不为父皇分忧解难,怎么到画馆来了?”
应承昭斜了殷澄练一眼,鼻中闷哼一声,好像薄唇上的一抹胡须都在轻蔑地撇了撇这个落拓皇子,他看着徐飞的尸体目不斜视地说道:“皇子牵涉画馆命案,京中一时满城风雨,圣上急召本官与关大人来此调查详情,好回禀圣上。澄殿下以为,人命事小么?”
“哎。生活待我真是不怀好意啊。”殷澄练一脸无奈地翘了翘眉,唏嘘道,“本殿下说过了,我只是在今天碰巧来到画馆,碰巧撞上这个画师,碰巧被他请进房里——”
“碰巧他死在了你面前?又碰巧尸体身上插着你的小银剪刀?”周荣嘴角轻撇,挖苦嘲讽着,还不忘翻起旧账来,“殿下,你可还记得,这个徐飞是什么人?”
殷澄练有些不明所以,徐飞不过就是个画馆的小画师,顶多是个见风使舵的势利眼,怎么周荣问得这般煞有介事?
应承昭抢先急着问道:“怎么?澄殿下与徐飞早有过节不成?”
一旦应承昭说起案情相关的人事时,他身后跟着的一个墨绿色纤纤身影便开始奋笔直书起来。
“喂,你们不要乱说啊。应大人奉父皇之命来此,这案子还没开始查呢,就掐住本殿下不放,一上来就不由分说地将我当作犯人审讯。难道应大人平日里都是这样为父皇做事的吗?”殷澄练的语气中带有十足凛然威势,不过,听的人可未必吃这个过气皇子的一套。
应承昭不置一词地轻轻笑了笑,示意周荣继续说下去。周荣别有深意地娓娓道来:“初审当日,澄殿下就曾现身捣乱,周某请也请不走,这个徐飞曾有口无心地说了句'名不正则言不顺',殿下便以为是在针对他,还讽刺徐飞不用画画了,单凭言语功夫就能通过初审。殿下,你说你犯得着和一个小画师较劲吗?”
“竟还有这档子事?”应承昭拿出十分吃惊的语气,若有所思似的点点头,口中念念有词道,“皇子与死者早有过节在先,加之皇子为人素来顽劣不驯,故而......关大人,都记下了吗?”
应承昭颇为客气地转身问询站在他身后秉笔直书的墨绿色身影,一个冷淡清零的女子声音回道:“嗯。天瑜都记下了,一字不落。”
人群中的画十三听到这句话后,突然如五雷轰顶一般站也站不稳了,浑身震颤不已地默默退步,似乎想一路退到不存在这个墨绿色身影和这个熟悉声音的大漠中去。
“你这小姑娘,'刷刷刷'地乱记些什么啊?应大人信口开河你也不分青红皂白了么?”殷澄练气呼呼地一把夺过了关天瑜握在手中的笔,颇不耐烦地解释道,“还要我说多少次?徐飞的死和我没有半点关系,本来我们好端端地吃着糕点喝着茶,他突然就痛苦不堪地趴了下去,我也被人打晕了!”
“澄殿下,快休得胡闹!关大人乃是大殷史官,一根笔杆子担的是'家国天下',书的是'人心历史',连皇上都没说过令关大人辍笔!”应承昭正色厉声说道。
“把笔还我。”清清冷冷的声音再度响起,惜字如金地对殷澄练字正腔圆道。
殷澄练望着面前这个眉清目秀的女子,她的脸色比白皙略显苍白,眸色也极淡,一头秀发由一个墨玉青金冠挽成一个庄严肃穆的发髻。整个人因为在不见日光的高高宫墙里闷得久了,一身墨绿色的史官服也像是漫上了一层淡淡青苔,让人很容易联想到这样一个画面:幽辟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冷冷。
“大哥哥,把笔还给小瑜!”两个稚嫩如春笋般的声音从低处冒了上来,异口同声地仰着小脑瓜对殷澄练眼巴巴地伸手讨要。
“光风、霁月,没你们的事,一边去。”关天瑜语气虽冷,但却轻柔不已、怜爱有加地把两个刚过膝盖高的小孩子领到了她的身后。
关天瑜毫不客气地从殷澄练手里拿回了史笔。一时间,殷澄练被这个女史官和她'随身携带'的两个小孩子搞得莫名其妙、一头雾水。
人群中的画十三远远望着这个清冷寡淡的女子,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炸开了,紧接着,百般滋味绕上心头,他想走,但眼看殷澄练要被他们定罪论处,这个落魄皇子哪里遭得住这么一出?
“喂!”
这时,画十三听到一个轻而又轻的熟悉声音在人群外唤他,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京墨在喊他,而且她还在比划着什么手势,伸手从空中捞了一下送进嘴里后,捂着肚子皱眉瞪眼,最后吐了吐舌头,两眼翻了过去。然后她又换了一副正经神情,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画十三。
画十三明白,她在告诉他,他是唯一一个能说出徐飞真正死因的人,她的一对楚楚秋波甚至在鼓励他去揭露徐飞真正的死因。
他特地潜入徐飞房中调查线索,何尝不是想还惹事小霸王殷澄练一个清白?可是现在,如果他露面,就相当于置身于关天瑜的目光之下,他不知道,她能否认得出这个消失了整整十年、脸带半面胎记的旧人。
应承昭已经被殷澄练干巴巴的无力解释磨没了耐性,一口咬定徐飞之死从动机到现场,都直指殷澄练,便要派兵拿下殷澄练,移交刑部处理。这时,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
“且慢!”
众人望去,一个铠甲歪歪斜斜、发髻蓬松凌乱的魁梧身影倚刀而立,直指应承昭的鼻子,劈头盖脸地说道:“皇上派个文臣过来,不是为了让你们在这里信口开河、胡编乱造的!若拿不出证据来,本将军今日绝不让任何人碰殿下一分一毫!”
殷澄练望着门外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不由心头一热,一双桃花眼止不住熠熠闪光起来,心道:不愧是落魄皇子府上的潦倒将军,真像个护犊子的老妈子啊。
“张将军还是老样子啊,和当年一样的冥顽不灵、食古不化。”应承昭一副世事洞明的样子乜斜着张越恒,雍容说道,“文臣如何?武将又如何?今日我奉圣命,皇子涉案已是显而易见,张将军有证据说皇子不是凶手么?我还没问看守太子府的张将军,皇子是怎么跑到画馆来的?”
“你!”张越恒脑子不差,看事情也分明,只是嘴皮子功夫差得不是一星半点,被应承昭几句话就噎得死死的,难以应对。
“我有证据。”一个从容不迫的声音划破僵局,翩翩公子从众人半信半疑、惊诧不已的一道道目光中款步穿梭行过,走到了尸体的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