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禀皇上,此人乃是经过画馆层层考核从民间选拔出来的一流画师,名叫杨伶。”周荣匍匐殿前,两侧妃嫔女眷观望驻足。大殿之上,正是大殷帝王,他鬓发泛灰,但目光炯炯,眉眼祥和仁厚。
皇上满意地点了点头:“周卿为此事奔波劳碌,朕必重重有赏。”
被周荣举荐上来的杨伶堆着一脸笑意,原本的尖嘴猴腮更加明显:“启禀皇上!草民杨伶侥幸通过画馆严苛正规的审核,得以为皇上效力,感激涕零之心无以言表!草民一向佩服周太傅出类拔萃的画才,可谓高山仰止,扪心自问弗如远甚,又怎敢与一代宗师周太傅殿前比画呢?实在是班门弄斧了,修复《萤火图》的主笔除了周太傅绝无第二人选!”
皇上看了一旁神色雍容谦恭的周荣,周荣胸有成竹地夹着尾巴洋洋笑道:“诶,杨生此言差矣。所谓后生可畏,你也不必太谦虚了,若你都不配与本太傅比画,试问世上还有哪个画师有这资格呢?”
“我!”殿外忽然传来一个从容笃定的声音,众人循声望去,看见一个白衣飘飘、面如冠玉的倜傥公子正款款走来。
皇上沉声问道:“你是何人?胆敢擅闯皇宫大殿!”
“草民画十三,叩见皇上。”画十三把目光转向了瞠目结舌、面色惨白的周荣,“我是何人,恐怕皇上要好好问问一手操办画馆选拔之事的周太傅了。”
“你、你怎么会……”周荣惊得双腿打颤,连忙捂住了差点说漏的嘴巴,“皇、皇上!他、他是画馆落选的画师,心有不甘竟然胆大包天擅闯大殿,还请皇上速速将他拿下,抛出午门!”
皇上神色不快,凝眉道:“朕下达‘萤火令’,是为招揽大殷德才兼备的一等画师。若有人不顾选拔流程、蔑视结果,为了功名不择手段,朕绝对严惩不贷!来人,将这个落选画师带下去。”
“住手。”宣王紧随其后,登上大殿,“参见皇兄,臣弟有话要说。”
“是老三啊。边境之事朕回头再找你商榷,眼下是‘萤火令’的事。”皇上示意宣王退下。
“臣弟正是来为拔得头筹却被人埋没的一等画师说话。”宣王扶起了画十三,“此人在画馆复审中作出惊世之作《凤凰图》,在夕照下凤凰浴火重生之奇景惹得满城百姓啧啧称奇,最终得到的孔雀翎数是为第一。至于这个杨伶,臣弟甚至不记得他在复试中画出了什么成绩。”
皇上的眼睛越瞪越大,看向周荣。周荣立马跪在地上,磕头不止:“皇上!皇上容禀啊,这个画十三他、他心术不正!一开始收敛画功、刻意藏拙,私下里还对我贿赂讨好,还请皇上严惩此等不择手段、追名逐利之徒!”
皇上脸色渐沉,看了一眼宣王:“确有此事?”
画十三不卑不亢地从容回道:“若我真如周太傅所说,周太傅可有我贿赂的证据?皇上明鉴,我一介草民,无权无势,只身入宫,只求不让千千万万参加画馆审核的同侪们心寒,只求,《萤火图》不会所托非人。”
“皇兄,既然周太傅与画十三各执一词,而这个杨伶恐怕也不敢与周太傅殿前比画,那么不如,就让画十三与周太傅比试三场。孰高孰下,一看便知。”宣王提议道。
画十三向宣王投以感激的目光,周荣气得牙根打颤:“皇上,画十三他——”
“周卿,朕问你,这个画十三的《凤凰图》是不是得了复审第一?”皇上面无表情地问道。
周荣看了眼宣王,不得不承认:“是、是,但是——”
“那么,比吧。”皇上斜了一眼周荣,“记住,能与翰林太傅殿前比画的人绝不能是泛泛之辈,他是民间第一画师,与你正相称。你还怕他不成?”
周荣哑口无言,只好从命。殿内女眷无不雀跃叫好,有热闹看了。
皇上身旁的魏公公一甩拂尘,朗声吆喝道:“殿前比试,共有三场。第一局乃是小试牛刀,切磋画功。为彰圣上公正英明之心,题目需从大殿所存之物选择一样,在一炷香时间内画完。皇上,您说,这第一局,选什么好呢?”
皇上扫了一眼大殿之上,目光落在了宣王身上:“既然这场比试是老三挑起来的,就画竹子吧。你们瞧瞧老三,平日里闷在府里种竹子也就罢了,今日难得进宫,还不忘穿着一身翠竹。”
宣王朗声笑道:“这些年只是‘无数春笋满林生,柴门密掩断行人’罢了,皇兄就莫要打趣臣弟了。”
言笑晏晏之间,宫人们已经为两方备好了桌几画纸一应物品。周荣一边研墨一边恶狠狠地瞪着画十三,当他看到画十三身后曾让他朝思暮想、爱恨交加的身影时,“哐当”一声,整个砚台从他手边掀翻在地,星星点点的墨水溅了周荣满身。
皇上不快地问道:“周卿,你平日最为谨慎细致,眼下怎么这么冒冒失失的?”
“臣一时想入了神,臣知罪。”周荣慌里慌张地差人换来砚台与墨水,神情复杂地看着京墨。
京墨则若无其事地替画十三洗笔研墨。画十三以凛冽的目光对周荣投以冷笑,思量片刻之后,便举笔挥毫。周荣心乱如麻,他既没有殿前作画的准备,又万万没想到京墨死而复生,千头万绪绕得他难以下笔,踌躇良久。
殿上之人皆屏息凝神地静静望着两个画师笔走龙蛇、袖口生风,洁白的画纸上渐渐呈现出别样的景致。周荣一直斜眼瞄着画十三,焚香袅袅,转眼将尽,二人几乎同时停笔。
“香已尽。”魏公公扬声道,“呈上来!请皇上过目。”
女眷们开始叽叽喳喳地嗫嚅着议论纷纷,其他观望的人不禁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尤其是京墨,她虽然从不怀疑画十三的画功,但更明白,这一次经不起一丝风险。
皇上打量两幅画良久之后,先是看了一眼画十三,又斜了一眼周荣:“周卿此画,竹叶茂密层叠,笔笔功底扎实,可见这些年管理翰林画苑之余,并未荒废画技,风格嘛,还是你一如既往的风格。至于画十三,你能否告诉朕,你这画的是什么东西?”
宣王见皇上如此反应不由眉心一跳,京墨更是揪心万分。周荣唇边抿起得意洋洋的微笑,远远望了一眼画十三的画,嗤笑道:“皇上,此画杂乱无章,竹不成竹、雨不成雨,横斜不整,正如其人持心不端!还请皇上裁决了这个胆大妄为的刁民!”
画十三淡淡瞥了周荣一眼,从容说道:“这幅画,皇上拿倒了。我画的,是竹影。”
满堂顿起一片哗然,魏公公急忙把画正了过来,皇上凝眉细看,不禁眼前一亮,惊诧道:“画中无竹,然竹意淋漓,纸上无月,却月华如练。确实妙趣横生!”
周荣瞠目结舌地瞪着画十三,京墨紧张的心稍稍放松了下来,可却又听皇上话音一转:“不过,既是满月之夜,如何会有霏霏细雨?画十三,标新立异无妨,可若为了新意而曲解现实,只是徒然卖弄而已。”
画十三并不急着辩白:“请皇上再仔细看看,竹影之间的雨,是不是雨。”
皇上皱了皱眉,半眯着眼睛再度望去,顿时眉目舒展,惊奇地笑道:“是箭!箭尾细致入微,乍一看如同滂沱大雨倾泻竹林。画十三,你不好好画竹画月画雨,偏偏故弄玄虚,意在何为啊?”
画十三看了宣王一眼,咽了咽喉咙,小心翼翼地答道:“竹林茂密如垒,若是花好月圆夜,可听潇潇叶声,若是动荡不安时,可御乱箭如雨,一如宣王待圣上之心。”
满堂噤若寒蝉,眼巴巴地望着大殿之上皇上的反应。皇上默然看着画十三,又看了眼宣王,良久之后猛然拍案指着画十三道:“放肆!”
“皇上息怒!”
所有人应声跪倒在地,宣王神色凝重,京墨紧紧闭眼一颗心已沉入湖底,周荣得意地一脸奸笑。
画十三压住心里的七上八下,虽双膝跪地,但头颅高昂,目不转睛地看向皇上,款款道:“描摹实物,在于神韵,在于寓意。其中以画影为一流立意,花影鸟影树影人影,万影皆因日月,而日月却在纸外,观者亦在纸外,此为暗合之妙。”
听着听着,周荣的笑意渐渐凝住了,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偷偷抬眼看向皇上,皇上神情有些恍然。
“这番话,朕听来有些耳熟啊。”皇上言语间颇为怅惘,“朕竟忘了,他在世时最喜欢画‘影’,常常把《金刚经》里的话挂在嘴边。”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画十三缓缓道出,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皇上缓缓地站了起来,满眼吃惊地问道:“画十三,你,怎么会知道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