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大哥!成了、成了!”画馆一间厢房中突然一人推门而入,欢天喜地叫嚷道。
“太好啦!”徐达连忙把门关上,欣喜不已地压着嗓子问道:“弟弟,这么说,周太傅答应你啦?”
徐飞重重点头,两眼直放光,浑身洋溢着一股子踌躇满志、春风得意之态。
徐达高兴地直拍大腿,笑呵呵地嘴角都快咧到了耳朵根上,重重地拍了拍徐飞的肩膀,激动地眼里甚至闪烁着点点泪光:“咱们徐家小门小户的,如今总算也要飞出凤凰了!弟弟,你坐下,不,躺下!好好歇息歇息!为兄马上出去买些好吃好喝的回来,咱们好好庆贺一番!”
“总算没辜负家里对咱们兄弟俩‘飞黄腾达’的期盼啊!”徐飞也被徐达感染地激动又慨叹。
徐达兴高采烈地出门去后不久,还沉浸在喜悦和憧憬中的徐飞就听到一阵轻轻的“咚咚”敲门声。
“哎?怎么是你?”徐飞还以为是徐达一遇到高兴事丢三落四的毛病又犯了,但一开门却见并非徐达。
“徐飞公子深得我家郡马爷青睐。郡马爷一向对自己人呵护备至,心里挂念着徐飞公子赏画、作画十分辛苦,特派老奴来慰劳慰劳。”
来者客客气气地对徐飞笑着说道,并把手里提着的木盒子奉到了徐飞手里。
“哟!有劳罗管家大驾,真是折煞在下啊!”
徐飞见方才在周府还轰赶自己的罗管家此刻这么低眉顺目地登门赠礼,脸上十分有光,更为洋洋得意,接过了木盒子后迫不及待地揭开了盖子。
罗管家恭谨有加地笑呵呵说道:“我家郡马的意思是,今日午膳没来得及好生招待徐飞公子,而且画馆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方便特地款待徐公子,故而,特备糕点,以表周太傅惜才爱才的心意。”
别说是一盒罗管家特地送上门的糕点,就是周府的残羹冷炙,徐飞也必定引以为豪地吃个干净。徐飞喜形于色,感激涕零道:
“还请罗管家代在下谢过周太傅,承蒙周太傅抬爱,徐飞必定唯太傅马首是瞻!”
罗管家笑呵呵地又恭维了几句,看着徐飞合不拢嘴地把糕点盒子拎进去了,嘴角不动声色地扬了扬,溜了一眼见四下无人便转身回府去了。
暮色四合,晚霞细细,好似被一把轻罗小扇扑散了鼎沸喧嚣的白日时光。街上的吆喝声、叫卖声一时淡去,各自回家生火煮饭,以待更为热闹繁华的京城夜色。
循着整座京城的中轴线溯去,在城东地段尊贵处,一座坐北朝南、朱墙黛瓦的府邸巍然耸立,门前左右各置有一尊威震四方的石狮瑞兽,虽日积月累、风雨侵蚀,但仍威势不减。偶有几片枯叶顺着瑟瑟北风零落于门前,安安静静、清清冷冷地躺在由整块上等汉白玉切割而成的台阶上。
这里全无半点市井人烟的纷扰聒噪,只有几队披盔戴甲的精锐侍卫们在门前荷刀行走,把守森严。而格外引人注目的是,在这座地位显赫的府邸门前,竟支着一顶半旧不新的军营帐篷。
帷幔高卷,帐里床榻桌几一应俱全,床头上高悬着一把长约两尺的大刀,由上等钢材锻打而成的刀刃寒光摄魂,锐利锋芒皆敛于金丝缝制的鲨鱼皮刀鞘中,早已无人记得这把积了厚厚一层灰尘的长刀曾在沙场上血刃了多少敌军。
举目环视这十分简陋的帐篷,最纤尘不染之物当数桌上一个大如斗的酒坛子,一日沽三回,酒香绕满帐,哪里有片刻积灰落尘的时候,更何况这大酒坛子还被人昼夜不分地抱在怀里睡觉。
“大将军?大将军?”一个小卫兵推了推牢牢抱住酒坛子,沉沉趴在桌上的人,“兄弟们轮换着吃晚饭去了,将军要不要也吃点去?”
“别、别动!”一身酒气的张越恒趴在桌上睡梦正酣,一双因握刀弯弓而长满老茧的手在酒坛子凸起的弧线上不断摩挲,砸了砸嘴,笑着吐露梦话道,“袖娘...袖娘...在你的温柔乡里...我还...还吃什么饭啊......”
小卫兵看着大将军这副老样子,犹恐若真把他从睡梦中吵醒又免不了一顿训斥,便无奈地摇了摇头,悻悻地走出了帐篷吃饭去了。
“三——二——”
一个偷偷低声倒数的声音从红砖黛瓦的墙头传来,他踩着什么东西双臂努着劲攀在墙头,挑着一双细长桃花眼远远地向帐篷里翘首张望,突然,他的眼里闪过一丝熠熠灵光,十分满意地欢喜低语道,“一!果然,张老鬼没从帐篷里走出来,一定又是醉醺醺地睡过去了。”
“殿下知己知彼、神机妙算!真不知道又是为了什么您非得翻墙出去,奴才就要被您踩成扁豆子了......”一阵凄惨的求告声从殷澄练的脚底传来。
“当然还是为了正事!小豆子,使把劲儿,还差一点,我就能翻上去了,快点!”
殷澄练话音刚落,小豆子猛一吃劲,刚把他举到了墙头上,他便瞥见墙下一队卫兵列队走过,连忙骑在墙头,低低地趴了下去,墙里面的小豆子仰头一看堂堂皇子鬼鬼祟祟趴在朱墙上的滑稽样子,不禁嗤嗤地笑了几声。
“去、去!”殷澄练偷偷摸摸趴在墙头上仍是倨傲不减,扭过头对小豆子甩着袖子呵责道,“你要是胆敢把本殿下的这件事说出去,我就‘咔’——啊!”
殷澄练刚抬手比划在脖子上对小豆子作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便顿时全身一歪,从墙头上栽倒下去了。
“殿下!殿下?”
小豆子吓了一大跳,赶忙压着嗓子从墙里着急紧张叫了起来。
“嘘!”
殷澄练庆幸着方才那队侍卫已经走远,连忙喝止住了小豆子,站起身来,拂了拂身上的土,正了正头上的紫玉冠,捋了捋稍有凌乱的鬓发。打理满意之后,他回望了着这座看似富丽堂皇的府邸匾额上,乃是御笔亲书的三个镏金大字:太子府。
“哎,人生还真是大起大落。”
他收回目光,顾影自怜一般地对着空荡荡的墙外大街,风流倜傥地甩了下头,款款雍容地迈着步子沿着长街走去,黯然垂首,皱着一双剑眉喃喃自语道:
“可本殿下却还是这般的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啧,人生啊!”
话音刚落,殷澄练好像听到身后有什么窸窣细微的响动,猛一回头,却仍空荡无人的街道,但他刚才分明感觉到有人跟着自己似的。
还来不及细望,他瞥见府门前的帐篷里歪歪斜斜地走出来一个醉醺醺的魁梧身影。殷澄练一看是大将军醒了过来,连忙转身加快了步子,往画馆方向匆匆行去,丝毫没有注意到他身后一棵高树上稀稀疏疏的树叶间栖着一个黑影,一道冰冷的眼神紧紧地追着他的脚步。
殷澄练绕到画馆的一处小门,趁着没人注意偷偷溜了进去,正要蹑手蹑脚地上楼,却瞥见转角处站着两个身穿官服之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着什么,他忙缩回脚,躲在柱子后悄悄听起来。
“难道,是我的眼光错了吗?”
一个稍微年轻些的声音有些不满地疑惑问道:“周太傅选出来的那些画明明都——”
“都如何?又如何?”
年轻的声音被一声年迈低沉的反问打断了,这个声音顿了顿后,淡淡说道:
“当年我入翰林画苑时,也是像你这么大的年纪,也是如你这样的眼光。可现在,翰林画苑的太傅换人了,你我的眼光就得换。明白吗?”
殷澄练一听,知道这两人乃是和周荣一起审画的考官,他心里隐隐盼着那个年轻的考官说些什么来反驳几句,但只听到了两人沉默片刻后,踩着闷闷的脚步声渐渐走远了。
殷澄练不禁皱了皱眉,眼神微黯,他不是不知道朝中官场的风气,只是不知道,自姜黎去后,连翰林画苑也不再是个纯粹作画、审画的地方了。
看来今夜是来对了——殷澄练一边在心里自语,一边上楼寻觅考官们审画的书房去了。
暮色渐深,画馆里渐渐明烛燃起,灯火辉煌。待画十三从昏厥中醒来后,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在画馆厢房中了,他想起前一刻分明和长灵置身京墨的沁园里,京墨正全身贯注地为长灵瞧看眼疾,而自己则旁敲侧击地打听她到春满楼扮舞女的原因......
“长灵,我怎么回来了?”画十三揉了揉昏昏沉沉的额头问道。
“你终于睡醒了!自然是长灵把你从沁园带了回来。”
长灵连忙在桌上倒了一杯茶递给十三,念念叨咕道,“十三少,你说你也真是的,怎么一来了京城就这般贪睡?初审之前睡,初审之后也睡,在画馆里睡,到了人家京药师那里竟然也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画十三想起来,他是看到京墨渗着血珠的指腹后才一时惊悸晕厥了过去。他不禁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丝无可奈何的浅浅笑意,这个堂堂药师竟然掐住病人的晕血之症,用刺破手指这一招来制服自己,真是个忽冷忽热的古怪女子。
“她,说了什么没有?”
“京药师只说到长灵的眼睛十分奇怪,可她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再无别话?”
“嗯。别的她没再多说什么了。”
画十三凝望着长灵紧闭的双眸,脑海中响起空空道人什么“似目非目、似福非福”的话,不禁墨眉深蹙,陷入了沉思。
良久之后,画十三的思绪被门外突然响起的一阵鸣鼓声打断了,紧接着,伴着鼓声传来一阵高扬洪亮的声音:
“初审结果已出,众画师即刻汇聚大堂,明确各自去留。”
去留。
画十三听到这二字心头微微一动,他想起来,当年姜黎决定带他入宫之前,也曾问过他:宫闱之中,比不得墙外自由自在,你年纪虽小,但也该自己决定是去是留,你可愿意随我到宫中的翰林画苑去?
愿意。
画十三还记得自己毫不犹豫地说出这两个字后,一向严厉苛刻的师父脸上漾起了温暖和煦的笑容,欣慰又爱怜地轻轻拍了拍他瘦弱的肩膀,好像拍掉了他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命运,但没想到,兜兜转转之后,仍是得失轮转,命运弄人。
这一回,再无人问他愿不愿意,他知道,他必须留、只能留、一定留。画十三眼眸深垂,缓缓打开了房门,站在门中央,看着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画师们纷纷赶去大堂一览结果。
长灵紧跟其后,听到画十三淡淡说了一句:“走吧,这才只是第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