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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一朝踏翻前尘浪

萤火图 长长的长安道 6611 2022-11-09 02:56

  “是你?”画十三看到京墨后,连忙扫了她身后四周一眼,还好此时晨曦微薄,所有人都在熟睡着,无人发现,他急忙请她进来。

  “我该如何称呼你。”画十三打量着她手里的画,颇为客气地淡淡问道。

  “怎么称呼与你无关。你只需要知道,我是友非敌。”京墨敛去眸中的种种情愫,冰冷而理智地说道,“正如公子是‘半面红’还是‘小白’,亦与我无关。”

  一个美艳女人冷静又疏远的样子,很难不叫人心头怦然一动。画十三定了定摇曳的心旌,现在已经可以肯定昨夜在城东街口戴着空白面具被他错认为关天瑜的人,正是京墨,而且,他与关天瑜的一席话,想必已一字不落地被她听去了。

  “你来这里,就不怕被周太傅发现吗?”画十三也不知道为什么先问起了这个。

  京墨只作充耳不闻,闷声不语地把手里的画递给了画十三,直截了当地说道:“你好歹是个画师,能不能看出来这幅画中到底有什么名堂?”

  好歹,是个,画师?

  还从来没人对画十三说过这样的话,他心里明明记得,春满楼初审时,京墨曾亲口说过十三郎可是无数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画十三没有看画一眼,而是目不斜视地看着京墨的眼底:“你要我如何相信,你是友非敌,你又凭什么相信,我一定会帮你?”

  “一个原名‘小白’的画师,来到京城后,化名‘半面红’而且以胎记矫容。这个理由,够么?”京墨同样目不转睛地回视画十三。

  “你威胁我?”画十三看到京墨冷言冷语、步步相逼的样子,不由有些吃惊,面前的女子和之前沁园里温婉和煦的京药师实在判若两人,难道,这幅画,对她来说竟这般重要么?

  京墨似乎十分着急,素手一震,将带来的画展在了画十三的面前,蹙眉说道:“我要赶在天亮之前离开,希望你能尽快把这幅画的玄机告诉我,我已经等了很久了。”

  很久了?

  画十三按捺住了次要的疑惑暂且不提,先细细打量起这幅画来,如果不出所料的话,此画就是徐达无意中提到的“画里有画”,必定和徐飞之死有着莫大的关联。

  当京墨把落款处也展露在画十三眼前时,画十三的脑海里顿时“轰”地一下有什么东西炸裂开来,他瞳孔蓦地一缩,仿佛看到的不是墨痕浅淡的寥寥几字,而是触目惊心的一场血光与死亡。

  孝元十年冬月初二。正是姜黎毒发大殿的前三天。

  画十三凝视着日期后面的“周荣作”三个字,许多前尘与当下之事在脑海中飞快闪过,纷纭交织。他心里或许会想,徐飞这个人死对了。

  “看来,凶手是他。”画十三从落款上移走了目光,丝毫没有注意到窗子外面艰难趴着的身影,落在京墨仍旧冷静无波的眼底,他皱眉疑惑道,“你好像并不惊讶。”

  京墨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坦白回道:“我随周太傅一起赶到徐飞房间时,看到他桌上明明摆着一个糕点盒子,我认得那个盒子,我初至周府时碰巧看到罗管家拿着盒子出去。事后等我再去徐飞屋里查找,木盒已经不知所踪,只剩下几撮鱼腥味的茶糕残渣。”

  “呵,又是周太傅惯用的手法。”画十三的目光冷冷地落在画上,嘴角扯出一抹轻蔑又苦涩的干笑。

  他记得,当时大殿之上他看到人群嘈杂之中周太傅雍容谨慎地把姜黎桌上的一个什么东西偷偷收走了。消灭证据,杀光证人,周太傅真是深谙其道。

  京墨以为画十三口中的手法乃是作画手法,焦急又渴待地问道:“你到底从画里看出什么来了?”

  画十三从深切的悲愤中回过神来,再度细细打量这幅山水画。笔法确实不是周荣一贯的风格,而且许多地方用笔十分奇怪,明明一笔可以结束,却又在收笔时逆用笔峰,像是在掩饰什么。

  画里有画……周荣……早期……

  双重嵌套画法!

  画十三恍然想起姜黎早年是如何与周荣识于民间并惺惺相惜的往事。彼时,周荣家中一贫如洗,文不能科举,武不能从军,只得靠卖画为生,所幸老天爷赏饭吃,周荣作画天赋颇高,甚至还独创了自己的一门画法:双重嵌套画法。

  虽然在画摊前买画的都是目不识丁的平头百姓,但周荣这人奇就奇在这里,哪怕有一丝翻身机会他也绝不错过,所以即便是在送子观音、门神年画中,他也嵌套进了种种怀才不遇的寓言之图,从骈死槽枥的千里马到散落深山无人识的明珠暗投,周荣不知画了多少。

  有一天,周荣终于等来了他的伯乐,姜黎从画中见到他不凡的画法和抱负后,不舍得这样一个人才流落民间无人赏识,便带他进入宫中,一手提携他走到了翰林少傅的位置。可姜黎没想到,周荣其人也和他的双重嵌套画法一样,表里不一,杀心暗藏,最终从画摊后的寒酸书生取代了翰林太傅的位置。

  “我什么也没看出来。”画十三言辞低沉却恳切地对京墨回道。

  京墨玉手蓦地一拉,收回了山水画,满目愠色道:“徐飞都能看出来‘画里有画’,你就一点眉目都看不出来?我携画来,诚心相求,公子若仍处处设防,不肯以诚相待的话,我告辞了!”

  “等一下。”

  画十三皱眉踌躇不已,他没有撒谎,他是真的没看出画中玄虚。虽然他知道周荣用的是双重嵌套画法,但他一直师从姜黎,一心钻研姜派各类画法。姜黎死后他对周荣更是不屑一顾,恨之入骨,哪里肯去研究周荣的画法?此刻,如同宝箱就在眼前,却苦于毫无破解之法。

  “目前我只知道,周荣在这幅画中所用的乃是他早年独创的双重嵌套画法,如何破解我一时还不得而知,徐飞也未必真正洞察出了画中画。倒是你——”画十三难得满脸的严肃诚恳,直盯着京墨眼底问道,“这是十年前的旧画了,怎么会在你手上?而且,你好像很确定这幅画里藏着什么秘密。”

  京墨眼中陡然闪过一丝慌张,随即以反诘遮掩了过去:“你一个来自京城之外的小画师,怎么能一语道出周荣早年独创的画法?又怎会与宫中高高在上的女史官关系暧昧不明?”

  画十三抿了抿嘴角,目光渐转柔和:“你一进门就冷着一张脸给我看,早就想问关天瑜了吧?”

  京墨没料到画十三竟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她铅华厚重的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的,辩白道:“我……谁想问了?你们怎么样和我没有半点——”

  “嘘。”京墨话没说完,就突然被画十三一把揽入了怀中,抬手轻轻捂住了京墨的樱桃朱唇,蹙眉低语道,“门外有人。”

  一阵“咚咚咚”敲门声之后,门外传来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沉沉嗓音:“半面红可在?周某有事相询。”

  画十三和京墨无不大吃一惊,对视了一眼后,两人同时看向了床帏,画十三急匆匆低声道:“快!上去,快啊!”

  画十三见京墨早已羞红了脸颊,愣在原地死活不肯移步,甚至想从窗子跳出去,反正这是二楼,也不会摔得多重,如此想着,京墨正要推开窗户,就被画十三从背后一把横腰抱起。

  “喂!你放开——”京墨虽压着嗓子却也本能地惊叫了起来。

  画十三根本腾不出手来捂住京墨的嘴巴,便突然俯身低头吻上了怀里挣扎惊叫的京墨,这一瞬间,如风入谷,如麦惊秋。

  他感觉到,怀里认生的猫终于消停了。接着,他把怀中愣愣出神的人轻轻放在了榻上,对着门外喊了一声:“来了。”

  画十三看着榻上柔顺地有些打蔫的女子不禁心头一软,俯身凑了下去,在她耳边低语问道:“你到底还要留在周荣身边多久呢。”

  京墨躺在他的榻上怔怔地魂不守舍,脑海中一片空白,问什么便乖乖答什么:“七天。”

  “为什么定得这么清楚?七天有什么?”画十三不禁温柔地笑着追问道。

  京墨双颊羞得如同火烧云一般,看着画十三笑意浓浓的双眸近在咫尺,她已经不知道如何说谎了:“因为我告诉他月——”

  还没等京墨说完“月事七天”,就听见门外敲门声再起:“半面红,可是有什么不便见本太傅之处吗?”

  “周太傅请容晚生更衣来见。”画十三对门外扬了扬嗓子回道,可目光没有离开过榻上这个如受惊的小兔子般慌张失措的女子。

  他一边扯过被子来轻轻覆在她的全身,一边温柔似水地说道:“你忍一忍,我会尽快把他打发走。”

  画十三去开门前,不忘把床榻的纱帐解了下来,口中发出一连串难以止息的咳嗽声,神态虚浮地缓缓打开了门:

  “对不住,周太傅,晚生失礼了。昨夜染了——咳咳——染了风寒,才磨蹭了这么久来开门。不知周太傅大驾光临,所谓何事啊?”

  周荣才不管他是风寒还是绝症,急忙说道:“先进去,本太傅有话问你。”

  画十三提着心把周荣请了进来,见周荣的目光落在了纱帐深掩的床榻上,急忙不动声色地随口解释道:

  “昨晚在榻上咳了一夜,闻说周太傅来访,不敢拉开帐子,唯恐把风寒传给了周太傅,咳咳咳——”画十三演起戏来一向真假难辨,差点咳出了肺来。

  “行了行了,你也坐吧,我来是问你,京药师的事。”周荣急迫不已地正色问道。

  画十三听罢,心里顿时漏了一拍,急忙咳了两声掩饰犹豫神色,打马虎眼道:“药师的话,晚生倒听说过几个,不知道周太傅问的这个京药师是哪一个呢?”

  周荣不耐烦地砸了砸嘴,道:“就是昨天你在徐飞房里提到的那个曾帮徐飞治病的——”

  “吱呀”一声,突然房间里的一扇窗户豁然大开,还没等周荣说完,一个虎背熊腰的身影就“腾”地一声砸了过来,手里拿着半片瓦片作为利刃,说时迟那时快地径直朝周荣狠狠刺去。

  就在距离惊恐失措的周荣仅有半寸之际,突然,尖锐如刃的瓦片被一只白净纤瘦的手死死攥住了,这只手顷刻间被豁出极深的大口子,血流不止。

  “徐达,你做什么蠢事?”画十三紧紧握着周荣面前的瓦片,对突然闯进来的徐达厉声喝问道。

  “你放手!与你无关!是这个人杀了我弟弟,我要杀了他报仇!”徐达双眼猩红,青筋暴起,手上的力道更加重了几分,画十三一下子明白了,刚才他和京墨的一番话都被徐达听到了,他已经知道周荣就是真正凶手。

  周荣吓得浑身发颤,不忘一边颤抖这一边大声喊道:“来人,来人啊!”

  画十三趁着周荣不注意的时候,示意长灵不要出手,他看到床榻上纱帐微动,知道她一定在焦急地望着自己,他冲着帘后的京墨摇了摇头,示意她千万不能出来,又不断对徐达悄悄对口型:快走,快走。

  徐达纹丝不动,杀机腾腾地狠狠看着周荣,而画十三仅靠执笔的缚鸡之力死死拖着徐达手里的尖锐瓦片,鲜血顺着他的手掌一滴一滴淌下去,眼瞅就要撑不住了,门外突然涌进来几个家丁,三下两下把徐达给制伏了。

  徐达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没能挣脱,只能声嘶力竭地扯着嗓子破口大骂:“周荣你个人面兽心的东西!是你杀了我弟弟!你还我弟弟命来!你他娘的还我——”

  家丁猛的一下就把徐达捶晕了,手脚麻利地拖了下去。周荣急忙扶住浑身瘫软、几欲晕厥的画十三,皱眉疑惑道:“你为什么要拼命救我?”

  画十三此时脸色已是真正的虚浮苍白,他唇边抹过一丝淡不可见的笑意,提着气答道:“因为你是翰林画苑的周太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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