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澄练一听眼前这个青楼女子都如此识货,可见他带来的画何等不凡,他得意洋洋地缓缓收起了这幅今天刚从阿桑吉手里高价买来的画,十分宝贝地小心别在了腰后,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对周荣说道:
“周太傅,若能从画馆初审里选拔出来一个比得上这位十三郎一半才华的画师,想必我的《萤火图》也就能完美无缺地修补复原,舅舅也就能在九泉之下瞑目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十三心里陡然一惊,他不知道殷澄练这番话是因为他已经知道些什么,还是只是随口道出。周荣听见殷澄练的话,更是从脚底窜起一阵麻意,不知道他是不是话里有话,有些心虚地脸上涌上了热一阵、冷一阵。
徐飞因为自己方才已经在皇子和周荣面前露了脸,使得张扬弃确实当了今日的出头鸟,心里有些自鸣得意,现在又看见周荣似乎面有难色,也发觉出周荣似乎与这位不太得势的皇子关系不过尔尔,便自作聪明地想为周荣说几句顶用的话,对着殷澄练点头哈腰地回话道:
“殿下,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那个名叫十三郎、十四郎的,在大殷画坛中都排不上号,也不知是什么异族异类,怎能用他来衡量咱们画馆的画师们呢?小人相信,有周太傅劳心劳力的主持操办,从画馆选拔上去修复皇上的《萤火图》的画师绝对会不负众望!”
殷澄练对这个一心拜高踩低,只知趋炎附势地拍周荣马屁的小画师徐飞嗤之以鼻,鼻中发出一声冷笑,斜了他一眼道:“周郡马果然对画师们调教有加,我看啊,这位出类拔萃的画师单凭好口才就能过得了此次初审!郡马,你说呢?”
众人都听出来,这位伶牙俐齿的皇子是在对徐飞冷嘲热讽,笑话他作为画师却不踏踏实实地作画,只知道奉承谄媚,大伙皆对徐飞投以一阵哂笑。
周荣却像是被徐飞提醒了一般,冷冷地对殷澄练说道:“殿下,这位画师说得极是,就算殿下再无赖顽劣,也该思忖思忖‘名不正、言不顺’这六个字,《萤火图》早已与殿下无甚瓜葛,若殿下执意在此阻挠周某主持的初审,耽搁了此后《萤火图》的修复,那么别说姜兄难以瞑目九泉,恐怕就连先皇后也会托梦圣上,自责未曾能好好管教殿下啊。”
殷澄练听周荣渐渐提及了自己的母后,他一脸的玩世不恭顿时悉数敛去,顾盼生情的眼底再也流露不出一丝笑意,从不饶人的巧舌如簧也像打了结似的吐不出半个字来。十三看着殷澄练这副样子不禁有些心疼,他知道,周荣这几句虚与委蛇、绵里藏针的话不偏不倚地戳中了殷澄练的痛处,而殷澄练的隐痛,至少有一半也是十三深埋心底、难与人言的悲恸。
还没等殷澄练再说什么,就有一行官兵“踢踢踏踏”地上楼来了。十三顿时想起来,跟在众画师身后走进春满楼的是一队完整的官兵,但随他们一起到了顶楼的就只有两三个,现在回来的这些官兵正是方才这么长时间都从顶楼消失的那些人。
十三看到,刚上来的几个人里一个官兵头子向周荣走去,耳语了几句话,见此情景,十三一下子回想起了在画馆定初审地点时,是周荣府上的罗管家特地赶来通风报信似的,耳语了什么消息后,周荣才把地点转移到了春满楼。如此说来,周荣特意带来官兵想必是要进行什么不为人知的事,而此时,眼看初审接近尾声了,官兵们才回来,说明该办的事已经办完了。但十三观察着周荣的神色,并没有一丝的放松和满意,那么,事情到底办成了,还是没办成呢?
周荣又换上了一脸笑意,指着自己带来的官兵们对殷澄练好言好语地说道:“殿下,今日你来,这画赏也赏了、评也评了,该监督的也替我周某分担了,不该分担的也闹足了无赖撒泼。不如我派这些官兵护送你回去,总好过一会儿张大将军亲自带兵来‘接’你,可好?”
殷澄练这才想起来,自己今日已经出来很久了,小豆子还在楼下帮自己望风,张老鬼估计出去吃酒也马上就要醒酒回府了,他忙对周荣的官兵摆摆手,推辞道:“本殿下今日确实劳累了,也该回去好生歇息歇息。不过,就不劳烦周郡马的府兵了,毕竟郡马在这种地方,郡主姑姑一定难以放心,还是让他们好生看护着郡马吧!”
周荣听着殷澄练的话,心里有些忿忿的,颇不是滋味,不过一想,这个最能折磨人的混世魔王终于肯走了,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唯恐他再一时兴起惹什么乱子,忙作揖行礼,送走了殷澄练。看着殷澄练远去的背影,周荣忍不住轻抚胸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呼了出来,总算如释重负一般。
随后,周荣吩咐手下将所有画师画好的作品好生收录起来,并告知众画师们,静待三日之后的初审结果即可。接着,周荣向红袖略表谢意后,便率众画师打道返回春满楼去了。而周荣款步走下楼梯时,微微低头打量了一眼自己的锦绣华服,他看到,泼在上面的水早已干透,然而却留下了几缕袅袅如烟的茶渍,隐约间好像连成了一个女人婀娜的轮廓,周荣这时忽然想起来,他那会儿瞥见了跌落在地的小茶盏边缘上,沾有一瓣嫣红的樱桃唇印。
十三放慢了脚步,落在了众人末尾,他屡屡回望,最终目光落在了正往凝香池另一侧的后门走去的众舞女们,趁着她们还未走远,忙几步追了上去。
“‘白姑娘’,好舞技。”
十三深邃而明亮的眸子凝视着舞姬扮相的京墨,在她面前站定,浅揖一礼款款说道,这副样子,一如他和京墨初遇在饭馆中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正面打招呼时所说的第一句话。
而京墨见到十三突然浅笑温文地拦在她面前,心里一惊,她没有料到他竟会突然追过来与自己搭话。她飞快地望了一眼他身后,发现周荣与众位画师们还未走远,便连忙在十三面前低垂下了眼眸,不再多看他一眼,也不曾理睬他半句,急匆匆地踩着小步跟上了其他舞女们,从十三的身旁悠悠走了过去,对十三的熠熠如星、灼灼其华的目光视若无睹。
她眉眼低垂,从他身畔走过,纤瘦的玉肩擦过他挺拔的肩膀。忽然,她感觉到有一只温热的手拉住了自己冰冷的右手。
她的心头一颤,随即“腾”地一下冒出了几分怒火,她京墨今日的确是扮成了春满楼舞女不假,可是,这并不代表他可以如此轻浮地待她。她蓦地回过头去,恰好迎上了十三近在咫尺的目光,她黛眉微挑,秋波潋滟的眼底盛着三分愠怒,直盯着十三的一双星眸。可那双星眸里却没有半点轻浮,却见万顷柔情如春水初生,映着京墨眼底的一团怒火。
京墨不明白十三此举到底何意,又担心会被其他人撞见,暴露了自己并非舞女的身份。一时间,她又气又急,用力想把右手从十三的手里挣脱出来,却冷不防地被十三接下来的举动撩拨地心头一酥一软。
她看到他仍是目不转睛、温柔平静地凝望着自己的眼底,紧紧攥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慢慢松开了。然而,她感觉到,他如嘉树桂枝一般的手在完全松开之前,蓦地擒住了自己的小指,并在她的小指腹上轻柔而有力地掐了一下。
就这么轻轻一下,她感觉小指好像是被一滴飞溅出来的沸腾热水给烫了一下,可他手里的温度分明温温热热;也好像是被一只小蛊虫冷不丁地咬了小指一口,然后有什么东西顺着血脉从小指间窜涌到了心尖上。
京墨正在恍神,听见曼曼似乎在前面唤自己,她连忙从他眼底的温柔中收回了目光,从他手上的温热里收回了纤纤玉指,匆匆疾步离去了。
但当她隐入了凝香池旁的轻纱罗帐里时,不禁悄然抬起右手,目光久久落在小指腹上的一点朱红。十三方才掐得那一下,正是落在这宛如朱砂痣的一丸小红点上,可是两人谁也多说什么。
十三站在原地,涟漪泛泛的温柔目光穿过凝香池上飘飘袅袅的轻纱罗帐,凝望着池中心上已经的白玉小圆台,此时玉台上空空荡荡,再无玉足轻旋,再无斯人起舞,他却仍目不转睛地默然望着,久久出神。
随着白日西移,沦入西山,冥冥的薄暮之色渐渐浸透了满城灯火。春满楼彻夜笙歌、明烛高烧的参差光影斜斜地投在了后院的阁楼上,与阁楼上浮动的幢幢人影交相辉映。
“四、五、六……等等等!墨墨,这都是你吃的第七个苹果了,再吃下去,肠胃就该受不了了,你是药师,这一点应该比我清楚才是啊!”
曼曼忍不住伸出手去,从京墨的唇边夺过她正要下口的第七个苹果,嗔怪道:“你说你,可真是个奇女子,人家遇事是借酒消愁,你倒好,竟能靠吃苹果解忧!佩服啊佩服。”
京墨正没精打采地趴在曼曼的梨花木梳妆台上,抬起黯然空泛的眼神落在了曼曼身上,然后伸出手,在指间拿捏了一个宽约分毫的距离,比划在她与曼曼中间,然后语气凄凄地叹道:“一点、就差这么一点。”
“一点什么?苹果啊?”曼曼当然知道京墨指的是今天的计划只差一点就圆满了,她见平常最冰雪聪明、最果决利落的京墨现在这样怏怏不乐、耿耿于怀的样子,忍不住想要提醒几句:
“墨墨,你听我说,男人是最没心没肺的。他今日能宠你、爱你、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都摘给你,可明日就说翻脸就翻脸,像我爹那样的,哼,为了一顿酒就能把他的亲闺女卖去青楼。不过呢,反之亦然,就算他今日对你狠绝无情,保不准哪天就没脸没皮地拜倒在你的裙下。天底下的男人都是贱骨头,无一例外!就算有,那也是包在一副贱骨头外面的皮肉有薄厚之别罢了。所以啊,墨墨,就算今日你失手了,往后还可以寻找机会,继续接近周荣。有我曼曼在,什么男人你拿不下来?”
京墨的眼眸渐渐垂了下去,她带着几分歉意幽幽说道:“曼曼,你的本事我当然一百个相信。如果不是你昨晚连夜教我如何仿照赵飞燕跳舞、如何拿捏住男人的心思、如何不动声色地勾引对方,我现在一定还是一筹莫展。可是,都怪我没用,枉费你一番折腾地这样帮我。曼曼,对不起啊.......我——啊!——”
京墨突然被咯吱地惊笑起来,原来是曼曼一听到京墨竟对自己道起歉来,便秀目轻转,一下子伸出了双手,搭上京墨的腰间,咯吱起京墨的痒穴来。京墨一向怕痒,顿时笑得乐不可支,只听见曼曼娇嗔问道:“你若喜欢道歉,现在再给我道一声听听?”
“不敢了、可不敢了!好曼曼,你可饶了我吧,咱们说正经事。”
京墨已快笑得岔气了,紧着柔声央求曼曼。二人嬉闹闪躲间,京墨不小心撞掉了曼曼叠放在桌上的几件衣服,京墨俯身去拣,把跌在地上沾了灰尘的衣服一件件提起来掸了掸。而当她素手拂去一件白色衣服上的灰尘时,却发现这不是女子的裙裳,竟是一件男子的外穿罩衫,而且,这件白衫越看越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