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霓裳起身的时候已经接近午时了。
妙真伺候她梳洗,听着院子里传来的声响,沈霓裳笑问:“她们三个练了多久了?”
“可用心了,一大早起来就开始练了。后来穆少爷来了,三个丫头又撺掇着,穆少爷就同她们一块儿练了。”妙真抿唇,“说起来穆少爷脾气还真好,一点架子都没。要换成凌少爷,这三个丫头准没那胆子。”
沈霓裳也笑了笑。
妙真将炉子上热着的早膳端过来,虽说快用午膳了,但好歹也要用点,沈霓裳用了一些。
“小姐最近饭量好似少了些。”妙真收拾着桌面道。
沈霓裳笑道:“大约睡多了,反而胃口没那么好。反正也快午膳了,待会儿再吃。”
行到廊下,明媚和暖的阳光洒满了庭院,一地金黄中,院中四人正斗得热闹。
穆清同昨日一般,也是没用兵器,右手背在身后,竟然只用了一只左手。
只见他在三个丫鬟的围攻下,腾挪跳跃,残影满场,身形矫健灵活之极,只用一只手的情况下,虽是躲避更多,但也未落下风。
沈霓裳又将目光投向三个丫鬟,昨日那场较量犹如醍醐灌顶,玉春三人似是生了不少的心得和了悟,配合起来默契了不少。
穆清扭头一看,就见沈霓裳袅袅婷婷立在台阶之上。
一件极简单的藕色半臂绣花衫,雪色绣银线的裙腰将腰身勾勒婀娜纤巧,盈盈不足一握,曲线分外动人,配着同样简简单单的一条粉绿绫裙,分明是极为寻常的平民女子装束,但她就那样静静伫立光影交界之处,面庞沐浴在淡金的阳光中,裙身掩映在屋檐的阴影之下。
光与影的交错,更衬得她肌肤胜雪,晶莹若透,眉目动人。
穆清不由就看呆,直到小翠的一柄月牙钩抵在了他腰间,玉春得意大叫:“穆少爷你输了!”
穆清转头一看,也笑:“嗯,我输了。”
小翠笑嘻嘻地收回月牙钩,二丫瞅了眼沈霓裳的方向,再看看得意之极的玉春,默默无语地收起宝剑。
“霓裳,你起来了。昨夜可睡好了?”穆清大踏步走到沈霓裳身前,未语先笑,今日他穿了一身浅蓝长衫,宛若艳阳天的日子里,清晨天色刚刚放亮时的那种色泽。
浅浅的蓝色,干干净净,没有一丝阴霾,纯净至极,让人一见到,心情也会不由地跟着敞亮和柔软了几分。
穆清站在三级台阶下,略略比沈霓裳低了半个头,他微微仰起面孔看着沈霓裳,浓黑的剑眉下是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水润润却又黑白分明。
他就这般笑意灿烂的望着沈霓裳,眸中星光粲然,欢喜若满溢。
远处的小翠捅了捅玉春,小小声挨近道:“方才不是我们赢了,是穆少爷看小姐出了神才……”
“长他人志气!”玉春瞥小翠一眼,也是低低声不失得意,“那也是我们赢了,小姐可是我们这一伙儿的。”
这样也行?
小翠噎了噎,无语扭开头去。
沈霓裳看着穆清,眼底掠过一丝复杂,转瞬不见,她笑着点了下头表示睡得不错,问:“少寒出发了?”
“嗯,卯时就起了,说是正好去赶在开城门,也好早去早回。”穆清笑着回,阳光下,眉目愈发泛光柔和,如画的面容也显得愈加的轶丽精致。
“凌飞呢?”沈霓裳有些奇怪,平素若无事,凌飞应该也会同穆清一道。
“他带了话说出去一趟。”穆清说了一句,“好像是恩侯府有人过来了。”
应该是家事吧,沈霓裳也不以为意,于是走下台阶道:“我想去看看雪风,要一起么?”
“好啊,”穆清颔首应下,跟着沈霓裳一道朝外行,“我早上送了少寒去看过一回,恢复得不错,已经在吃草料了,墨雷可高兴了。”
“墨雷?”沈霓裳偏首。
穆清摸摸鼻子:“呃……我给九号起的,不好听么?”
墨雷……雪风……
沈霓裳不说话了。
到了马厩,不仅是墨雷,雪风也显得很开心,远远地看见沈霓裳二人过来,就走到栅栏门前候着。当然,比起墨雷一个劲儿的伸脖子,雪风却是端庄娴静得多了。
见得生气勃勃的雪风,沈霓裳也心生喜悦,从头到脖子了摸了一道后,她看雪风的喉咙,只说了一句,雪风就将嘴张开。
喉咙的炎症果然下去了不少,肿胀也消失了,只还微微有些发红,显然罗才的药效果十分显著。
穆清也靠过来看,颔首称许:“罗太医还真是厉害。”
沈霓裳听得穆清提及罗太医,心里总觉着怪怪地,暗暗叹了口气,道:“你有几成把握拿下第一?”
“原先也没什么把握。”穆清有些不好意思,“可舅舅怎么也不肯应,我怕外祖母等不得了。想着,不管怎样也得试试。书上说,有志者事竟成。若是不去试试,那一分把握的机会也没了。”
沈霓裳点点头:“你这样想很好。有时候机会就是人拼出来的,凡事都要讲究可为不可为,那最后的结果就成了全在意料当中,也没什么意思。不过这话也不能一概而论,有些时候该放弃的时候,也要放弃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我明白。”穆清顺着墨雷的肌肉纹理用了几分力度的抚摸,墨雷轻轻摇着脖子显得十分享受,“这回只是论武会,大家下手也皆有分寸。拼不过,也只不过是个输。”
见穆清明白她的意思,沈霓裳也就没多说。
雪风的伤还没好,也不能让人骑,沈霓裳同穆清牵着两匹马出来,在马场走了一圈,又放开,让墨雷带着雪风在马场小跑了一阵,这才将两匹马送回马厩。
回到院子,凌飞也没回,穆清干脆就在流觞院一道用了午膳,沈霓裳没有表示异议,穆清心里十分欢喜。
“霓裳,你好像用的少了?”见沈霓裳只用两碗米饭就放下筷箸,穆清关切问道,“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沈霓裳摇摇首:“没有,也不少了。早上起来得晚,才用了早膳吧。”
穆清“哦”了一声,三两口把饭刨了,站起身:“那我先回去,你消下食,然后再歇个午觉。”
“不睡了。”沈霓裳接过妙真送上的漱口水,漱口吐掉,也站起身,“你也不能走,时间紧迫,出来吧。”
一旁玉春递上漱口的茶水,穆清漱口之后,走到外间廊下,见他出来,沈霓裳朝他点点头,走到旁边的武器箱中,取过那把雁翎刀:“昨天你那套刀法也不算差,但未免太过中规中矩,且以你的臂长身高还有对内力的控制能力,这套刀法也难以发挥所长。不过眼下要重新练一套刀法也来不及,我改动了些,你看清楚了。”
若是刚刚得到这副身体时,沈霓裳体力腕力还有不如,但经过这大半年坚持不懈的锻炼,她的体力已经长足进步,舞动这样一把份量不轻的雁翎刀,还是不在话下的。
沈霓裳持刀走到院中,略一沉定后,同样耍了个腕花,将改动后的刀法一招一招施展开来,脚下相配合地,正是那套云踪步。
比起昨日穆清施展的刀法而言,沈霓裳的施展少了内力的加持,因此缺少了一种刀风凛冽的夺人声势,但沈霓裳的动作也并不慢,且因为招式经过改动显得愈发精妙,配着她灵活的四肢和柔软的腰腹,尤其是许多动作的幅度和角度皆有变化,再加上脚下的云踪步的配合,比起原本那套刀法来,不仅难度增加了不少,也显得更加出其不意的诡异莫测。
“所谓刀法,讲的是手与刀合,刀与身合,步随势变……”沈霓裳一套刀法走完,又从头放慢了节奏再来一遍,在重要的变招处,她会刻意停下,示意穆清注意,一面走招式,她一面缓声轻道,“你这套刀法共有三十二招六十四式,我改成了二十七招五十四式,去掉的五招,是因为我觉得那五招本身有些多余,且同你并不甚搭配。但招数减少不代表变化减少。这二十七招刀法可以同云踪步十二式相辅助,不同的招式配合不同的步法,攻可变守,守可变攻,进可变退,退可成进……二十七招即为千百招……所谓招式,切不可守成不变,招式是基础,亦是变化,能融会贯通者,能因势变化万千无数者,方为之大成。”
沈霓裳语声落,身形也站定。
随着那静静朝穆清望来的目光,飘扬的粉绿裙裾轻轻翻飞翩然落下,金光明媚之下,粉面桃花妩媚之极,一双明眸眸清似水。
让人只觉,朱唇素手,丽颜如花,宛若天人。
穆清怔怔相望,半晌不得言语,
妙真领着玉春三人站在廊下观看,尤其是玉春三人,同穆清一般,沈霓裳刀法都走完半天了,三人还沉浸在那曼妙当中一动未动。
妙真看了看这边犹自呆愣不动的四人,心里无奈叹口气,玉春三人她可以不管,不过这段时日在沈霓裳身边呆久了,她也知道沉浸在武道顿悟的人打扰不得,她也不确定穆清是看呆了还是想呆了,不过应该是两者皆有吧。
妙真轻步走下台阶,走到凌飞跟前福身行礼:“凌少爷,怠慢了。”
凌飞身形微微一震,似是才发现妙真到了跟前迎接,将目光从远处收回:“无事,你自去忙。”
那一头,穆清眼中露出清明惊喜之色,沈霓裳将雁翎刀一抛,穆清足尖一点,跃到半空将刀接住,在空中一个漂亮的旋身,落到地上挽了个腕花,就开始一招一招的演练起来。
沈霓裳一面注视,一面退到廊下,见穆清果然没有拘泥于刀法所限,甚至也没有完全照搬她所改动的招式,沈霓裳的唇角轻轻扬起弧度。
她就知道,以他的无形一定能明白她的意思。
看着这样的穆清,沈霓裳不免也有些惋惜,若是李成功见到穆清,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这便是你说的字面上的意思?”凌飞站到她身侧。
沈霓裳没有看他:“如果你能弄到一把合适他的好刀,然后再弄到对手的资料,那就更有把握了。”
凌飞未有马上接口。
过了半晌,他忽地低声淡淡:“你究竟是在帮他,还是在帮你自己打算?”
沈霓裳偏首看他。
凌飞噙笑淡然:“云州的宅子和铺子你放在大安名下,王都的铺子你记在少寒名下。你明知道以他目前的心法层次前去茂国危险重重,你明知他最听你的话,旁人说十句都及不上你一句,可你一句阻劝都无。他想救太后乃是孝心,你呢?你图的是什么?”
“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沈霓裳看着他,眸中无惊无惧,半丝被人拆穿看透的心虚都无。
凌飞愈发不爽:“若我没猜错,你该是想带着你们家那位夫人自立门户。不将产业放在名下乃是为了以防万一。你们那位夫人的嫁妆就足够让沈家惦记了,你自然不愿让自己辛苦得来的产业再落入沈家眼里。若是此番真能从茂国寻回药引,宫中必有奖赏,届时即便没人为你撑腰,说不定你也能从陛下和太后处讨到倚仗。”
“就算我这样打算,我有错么?”沈霓裳轻轻而笑,一双黑琉璃般的眸子平静坦荡的看着凌飞,半分窘迫都不见。
凌飞一噎。
她有错么?
就连他也不得不承认,就算她是这样打算的,她也没有错。
在沈家掣肘多多,以沈霓裳的性子自然不愿意长久受制于人,她为自己为司夫人打算,本就是人之常情。
而去茂国寻药引一事,更不能说她有错。
她没有内力修为,比起穆清,她冒的风险其实才是最大的。
凌飞说不出话来。
可是他心里很不痛快。
因为他知道自己本不是因为这点才不痛快,但具体是因为何事不痛快,他也说不清楚。
穆清口口声声说他们是兄弟,却在他们跟前一直藏拙。
沈霓裳对此毫无意外之色,显然对穆清隐瞒的一切早就了然于心。
当初他求沈霓裳帮忙,沈霓裳诸多推辞,如今对穆清却这般劳心劳力,不提半点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