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樨玉?
沈霓裳这才想起,懊恼地用手指叩了下自个儿太阳穴,抬首看向穆清,眉心微蹙无奈:“差点忘了同你说,我把冰樨玉给凌珍了。”顿了下,沈霓裳很是歉意,“我不是故意不想要。当时在想事情,凌珍说想看看我就拿给她看,后来她说喜欢,我想着事情就随口说了句‘给她’,后来反应过来已经说了。凌珍本不肯要,是我执意给她的。我当时真没想到是冰樨玉,当时拿了好些东西出来给她玩——穆清,你不会生气吧?”
穆清这样的少年在沈霓裳眼里都是孩子,凌珍这样的小姑娘就更是了。
沈霓裳当时说出口才想起凌珍把玩的是那块冰樨玉,本有些后悔,但后来看小姑娘明明很喜欢还坚决推辞,她反而觉着送出去更合适。
冰樨玉于她无用,这样的珍品自然应该在真正合用和喜爱的人手里,更有意义一些。
凌珍的口才自然说不过她,最后还是被她说服收下了。
看到小姑娘喜出望外的又欢喜又愧疚的模样,沈霓裳又觉着自己的东西还是送对了人。
只是面对穆清,还是觉着很抱歉。
穆清是有些惋惜的,但触及沈霓裳那双黑琉璃般的清眸中的那份愧疚和小心时,他只觉心瞬间柔软下来,莫说是生气,就算那些许的惋惜也全然消失了。
这一刻,穆清忽地发现,也许这一生,他都没有办法对沈霓裳生气了。
就连此刻,看见沈霓裳眼中的这一份小心和愧疚,甚至看到她蹙眉,他心里都觉着舍不得。
“不生气,你高兴就好。”穆清语声轻柔。
沈霓裳闻言心里也松弛下来,但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她向来行事都有原则,像这般将别人送的礼物转手送人,还真的头一回。
无论礼物喜不喜欢,但东西本身的价值是一回事,携带的心意却是比东西本身更应该得到尊重。
沈霓裳白皙的面颊微微带了些粉色,想了想又道了一句:“凌珍这小姑娘性子有些像你,我还挺喜欢的。”
穆清简直不能再高兴,这一句听得他连耳根都红烫了,又是激动又是羞涩,满心欢喜直欲溢出一般,太过欢喜激动,反而说不出话来,就这般双眸星亮的定定望着沈霓裳,唇畔的笑意止都止不住。
“对了,你的伤怎么样了?”沈霓裳忽地想起,“今日还没换药吧,赶紧回去换药,好生休息。虽是小伤也莫要大意,到时候在路上也不利于养伤。”
穆清的伤药都在小扇子那里保管,自然是要回去换药的。
穆清点点头:“霓裳也早些歇息。”顿了下,低声几分,“便是有事也莫要耽误休息,忧思伤脾,睡好了再想也是一样的。”
沈霓裳怔了下,下一刻,她轻轻一笑:“好。”
待穆清离开,一直在门外守着做针线的妙真行了进来,问沈霓裳可要准备漱洗歇息。
“过来同我说说话吧。”沈霓裳同妙真道。
妙真颔首,过来将针线放到一边,重新换了一壶茶过来,这才在沈霓裳身边落座。
“小姐有心事?”妙真问。
自凌珍离开后,沈霓裳的情绪就有些奇怪,出神的时候也多了。
沈霓裳露出些疲惫,轻叹一口气:“那个故事我应该知道是谁家了。”
故事?
妙真很快就反应过来,沈霓裳同她说过的故事就只有那一个,便是那日夜里那个怪人同沈霓裳说得那个。
妙真看着沈霓裳,只点了下头。
“吕家小姐应该不是姓吕,而是姓米。”沈霓裳苦笑,“米家家主米君行加上十里铺米家的米君竹,还有一个便是两人的嫡亲妹妹,当年同宋家嫡子定亲,后来生病毁容,宋家想悔婚但米家不肯,后来宋家就先纳侧室生了庶长子……熟悉么?”
的确同故事中吕家小姐的遭遇一致,妙真颔了颔首,蹙眉问:“那后来呢?”
“这便是我觉得最有疑问的地方。”沈霓裳这一日中思量许久,“王都坊间的消息是,米家小姐久病不愈,再加上未婚夫的无情无义,最后羞愤自尽。因此,米家才同宋家结下深仇,而米君竹也是因为嫡亲妹妹的死,对宋家恨之入骨。”
妙真心思细腻敏感,很快就察觉出其中不对:“可这么多年来,宋家并无事,有事的反而是米家!”
沈霓裳赞许看她,轻轻点头:“这就是不对的地方。”
聪明人说话点到即止。
妙真蹙眉细细思忖开来:“那人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么个故事,定然是同他有些关系。米家声名显赫,他隐去真姓也说得通,该‘米’为‘吕’,那这位姓‘马’的大夫真姓还是改了姓的?吕、马……怎么听着有些奇怪,好像——”
沈霓裳也是一般的感觉,总觉着自己漏掉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东西,尤其是跟着妙真的喃喃自语,这种感觉简直呼之欲出!
吕、马……小骡子!
沈霓裳蓦然心神一震,猛地抬首,双眸惊亮:“不是吕,是驴!”
妙真也是一点就通,当同时也更想不明白了:“对啊,驴同马生下的就是骡子!应该是这个意思——可是他这般说又是什么意思啊?驴马不同种,虽能产下骡子,但骡子却是不能有后代的,这同米家有什么关系?对了,小姐,他说骡子是说谁啊?”
沈霓裳没有声音。
妙真抬起头,烛火掩映之下,沈霓裳的面色出奇苍白,甚至这一瞬间,连眼神也有些怔忡空茫,落在不知名的半空,一动不动。
妙真陡然不安:“小姐?……小姐?”
连着唤了两声,沈霓裳的目光才汇聚起焦点,怔怔转首看了她一眼,眼帘倏地垂下,很快又抬起,面色还是白,但看得出来沈霓裳已经竭力镇定了下来。
沈霓裳朝妙真笑了一下:“有些累了,打水吧。”
“小姐——”妙真站起,还有些不放心,低低关切唤了一声。
“我没事。”沈霓裳顿了下,又笑了下,强调地点了下头,“去吧。”
妙真踌躇须臾,狐疑地去了。
沈霓裳竭力镇定的漱洗完,妙真一步三回头的出去了,躺在床上的沈霓裳才蓦地松懈下来。
这一刻,浑身如同脱力一般,四肢百骸无一不累。
身体本身并不累。
可这个世上,人最怕的不是身累,而是心累。
屋角夜灯幽幽暗暗,沈霓裳睁大眼,望着帐顶精致的刺绣花样,明明这些日子都看了无数次,熟稔之极,但这一刻,她却觉得看不清一般,视线无法也没有气力凝聚和专注起来。
一室朦胧中,她轻轻抬起自己的胳膊放到眼睛上方,丝质的寝衣顺着手臂滑落到底,露出欺霜赛雪的肌肤,白玉般的肤色甚至在幽暗的光线中透着玉质般的莹润光泽,说是冰肌玉骨也不为过。
伺候她沐浴的几个丫鬟,连着妙真在内,都无数次的羡慕赞赏过她这一身肌肤,故而,今日得知她将冰樨玉给了凌珍,几个丫鬟虽也惋惜,但也觉得她根本不需要。
可是此时此刻,沈霓裳凝视着自己的手臂的眼神却是陌生而迷惘,仿佛她在注视的不是属于自己的一部分,而是从未见过的一种物件和还是其他什么。
怔怔地看了良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更久,直到放下手臂那一刻,沈霓裳才发觉已经酸软之极。
很多东西就是隔着一层纸。
一旦捅破了,许多事情也就贯穿起来,顺理成章的完整。
罗才、罗才……根本不是罗才,罗是假姓,马也是假姓,因为边民是没有姓氏的。
罗才,真正应该是“诺查儿”。
只是一个谐音,沈霓裳不知道司夫人教她这只曲子翻译过来是什么意思,这个罗才,也许是他自己取的名字,也许是他那个岐山族的爹取的名字。
骡子不能生育——
罗才是骡子,她是罗才口中的“小骡子”,而两次无故流产的司夫人……
罗才应该是通过体质辨别出来的,而司夫人,沈霓裳则不能确定了。
世上果然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他们待她的好,是因为——他们是同类。
也许,还是世上仅剩的同类。
至少在容苏的说法中,是从未有过他们这样的“骡子”存在的。
她不是没有过怀疑,在发现自己身体明明正常却不能习武的时候,但容苏的话,让她根本没朝这方面想过。
难怪司夫人对自己的两次流产都轻描淡写,不甚在意,也难怪,司夫人会那般肃然凝重的告诉她,让她不要对人轻易动心……
“骡子”不会见容于“驴”群,这是再明显不过是事实,可是“马”群会接纳“骡子”么?
想到司夫人那决然离去的亲娘,沈霓裳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他们是异类。
不能让任何人发现的异类。
这一刻,千头万绪齐齐涌上心头,无数的事件和场景都浮现交织,沈霓裳无比清醒但同时也无比的震惊,甚至,还有些许的惶恐。
她可以不在意自己这个外室女的低微身份,因为即便是外室女,她也属于这个族群,哪怕处于最底层,但周围的人至少都是同类。
可是,她真是一头“小骡子”的话,这就代表了,她身上带着一份不会见容于这个社会这个世界的原罪。
心跳得格外强烈,沈霓裳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事已至此,无可改变。
其他的情绪都没有用。
她还是要活下去。
心里默默念了三遍,情绪终于镇定了下来。
沈霓裳突地想起了今日一整天最担心的那件事——罗才还在不在王都?
今天听到凌珍的话后,她就一直后悔之极。
此事此刻将所有事情串联起来后就更懊悔了。
报复米家的除了罗才别无他人,也只有罗才这个深谙医术毒术的天才借助御医这个身份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给米君行的两位嫡子米自维米自勉下药,而十里铺米君竹的独子的暴毙恐怕也出自罗才的手笔。
什么样的恨能让罗才宁可花费二十年的谋划,也要让米家生不如死?
唯一的答案是,罗才在为他的亲身母亲向他的两位舅舅复仇!
当年的米家嫡女根本不是死于自尽,而是死在两位兄长手上。
因为他们不能让任何人知晓米家的嫡女同岐山族的边民有了私情,还生下了子嗣。
这也想米家这么多年秘而不宣的原因所在。
米君竹想必是后悔的,所以甘愿自尽,而罗才也许同他碰过面,因而放过了米君竹的两个孙子,也就十里铺米家如今的两位少爷,米家大爷米厚邦同二爷米厚彦。
将事情的脉络梳理清楚,沈霓裳低低无声长叹。
她无法置评罗才的这一场报复,因为她不是当事人,没有办法体会那种痛苦。
米家这件旧事已经过了快五十年,她无法知道罗才是否还经历了别的痛苦,才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但从罗才性格中的那份偏执来看,罗才的生活只怕未必有多少如意处。
而如今眼下,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希望罗才是真的离开了王都。
他那样聪明的人,应该能看出这是一个陷阱吧。
沈霓裳想得疲惫已极,最后入睡前,只这般祈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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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将整个米家大院笼罩其中,中天之上的一轮凸月洒下银纱般的光亮,将重重楼宇掩映在一片静谧之中。
万籁俱寂中,偶有夏夜中偶尔几声虫声低鸣,让这份宁静的夜色呈现出几分恬静安详。
凸月在云层中缓慢穿行,夜色渐渐浓重,直到完全隐没于最厚重的那堆云层中。
周遭瞬间浓黑如墨。
一条在濒临最黑暗的那一个瞬间,幽灵般的从一棵枝桠浓密的树上无声无息的潜入了院子。
罗才一落地便射出数十颗蜡丸,飞射到院子的各个角落。
几身隐约的肉体倒地声传来,片刻后,他才在一片针落可闻的寂静中,熟门熟路地向一间屋子行去。
推窗而入,瞥了一样一旁床上睡的死沉的乳母,快步走到摇篮边,一把将揭开纱帐,里面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婴儿,分明是一个枕头!
果然是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