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老太君果然是老年痴呆了。
拉着司夫人的手不肯放,前一刻还在泪水涔涔地笑:“思卿,思亲……蝶儿没忘了我的这个娘。”
下一刻便“啪”地一声打在司夫人手臂上,恼怒而骂,“谁让你跑的!你爹是个老混蛋,不想进宫就不进宫,有什么同娘说娘替你做主!跑什么跑?算你聪明还知道回来……外头哪儿有家里好!那个姓周的呢?怎么不见人,丈母娘也不拜见不知礼数——”
说着,扭过头看向沈霓裳:“思卿,你那个爹呢?不敢进门是不是,去叫他进来,怕什么,我还在,谁敢看不起我的女婿我打断他的腿!”
司夫人几人先是愣住,旋即便明白过来。
余老太君这是混乱了。
一干人面面相觑,皆不知如何接话。
话是可以接,但若是不小心哪句话又触动余老太君,眼下病情尚不稳定,万一又犯病那就麻烦了。
这头余老太君见没人动作,一巴掌拍在床边,气哼哼唤福慧:“去同老太爷说,女儿回来了,让他过来见!”
余老太君口中的老太爷应就是木蝶的父亲,上上代的木家家主,已经过世了快三十年了。
福慧伺候了余老太君多年,已是应付惯的,也不说别的,只“哦”了一声,朝几人打了个眼色后便转身出去。
余老太君死死地捏住司夫人的手不放,便是拍巴掌发脾气也是只用另一只手。
见福慧乖乖出去,余老太君露出几分满意神情,一转头又看见穆清,不由一愣,而后嘘着眼定定看穆清。
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打量了半晌才开口:“长得怪俊的……你是何人,为何在我屋里?”
先前他们进来时已经拜见请安过,显然这会儿功夫,余老太君已经都忘了。
穆清只好再行一遍礼:“重外孙女婿石锦春拜见老祖宗。”
“重外孙女婿?”余老太君的神情有些奇异。
屋中几人面上也随即浮现一丝紧张,密切关注余老太君的神色变化。
“哦,”余老太君轻轻点了下头,慢慢转首看向司夫人,“你是思卿?”
司夫人松口气,赶紧点头:“外祖母,我是思卿。”
“你是妙音?”余老太君沈霓裳望去,语声听不出其他,只是平淡。
沈霓裳轻轻颔首。
沈霓裳同穆清二人一左一右站在司夫人身后两侧,离床前有一段距离。
“过来,让老祖宗看看。”余老太君朝沈霓裳招招手。
沈霓裳朝司夫人看去,司夫人微微点头。
沈霓裳缓步行过去,余老太君的目光落在她微微显露的腰腹处,神色蓦地温和下来,伸出手将沈霓裳拉到她床边坐下。
“有孩子了?”余老太君的目光未曾转开,还是落在沈霓裳的腰腹位置。
沈霓裳略有些紧张。
不是怕别的,此刻距离太近,万一余老太君伸手来摸,那可就露馅儿了。
“嗯。”
沈霓裳小小声应了一声,听上去有些害羞,而后她将手放在腹部,看上去像是孕妇的本能,但实际上,她想的是,万一余老太君伸手,她也来得及挡住。
“几个月了?”余老太君又问。
沈霓裳刚想作答,余老太君却没等她说话却自顾自地接了下去:“我记得了,是三个月——”
一屋子又是一愣。
余老太君的神情却忽地变作了似哭似笑的怪异,似开心又似极恼恨:“你这孩子,有了身孕就只给娘送了一封信,你从小身娇肉贵丁点儿苦都没吃过,如今跟了那姓周的,怀了身孕也没个人伺候,也不怕人担心!这女人哪,一辈子最是受苦,你又没个婆婆,即便是有如何又比得过亲娘?眼下知晓了吧,在家千里好,出门一时难,总算还知道回来,算你还有些良心——”
余老太君此刻已经放了司夫人的手,转而将沈霓裳的手抓得紧紧地。
沈霓裳眨了下眼,回头看司夫人。
司夫人面露无奈,朝她轻轻摇了下首。
余老太君还在絮叨:“……这前三个月最是要小心不过,既是回来了就搬到娘的院子,娘生了你们兄妹五个,定把你们娘俩的身子调得好好地,日后生孩子才稳当!福慧!福慧!”
余老太君直着脖子唤人,显然已经忘记福慧已经被她打发出去了。
沈霓裳刚想说福慧出去了,福慧已经在门前应声而入:“老祖宗。”
“又跑去玩了?看来我真真把你们给宠坏了!”余老太君没好气地瞥福慧一眼,“还不去把小姐的行李送过来,同他们说一声,就说小姐同我住,再去厨房说一声,日后小姐的膳食都在这边小厨房做,不用他们管。”
“这——”
这就有些难办了,福慧一脸为难地看向司夫人。
“这…什么这!还不…快去。”余老太君沉下脸,一口气说了这样多话,有些大喘气。
司夫人朝福慧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还是按刚才的法子办。
先应下出去,反正回头余老太君说不准就忘了。
福慧只能依言而行,行个礼又出去在门外站着了。
“你过来。”余老太君冷脸看向穆清,一脸不爽又不甘不愿的模样,见穆清没动弹,她又生气了,白白胖胖的腮帮子一鼓,眉头皱得死紧,“叫你过来,怕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穆清只好走到床边:“老祖宗。”
“什么老祖宗,叫娘!”余老太君没好气地打断他,“你哄了蝶儿跟你做了夫妻,难不成不该叫我娘?还说是读书人,莫非连这个都不懂?”
余老太君气呼呼地瞪穆清。
穆清只好再行一礼:“多谢娘既往不咎。”
“算你识相。”余老太君满意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晓得你们小两口感情好,我也不是那不知趣的,你也搬过来吧。你们去同福慧说一声,把姑爷的行李也搬过来。他们若是谁敢拦,就说是我说的,反正这院子大,就让小姐姑爷陪陪我这老婆子。”
最后几句余老太君是对着屋中剩下的几个丫鬟说的。
丫鬟们相互看了一眼,一个丫鬟赔笑道:“老祖宗,这恐怕不合规矩……”
“不合规矩?谁敢说不合规矩的,只让他来同我说!”余老太君本是靠在大迎枕上,蓦地直身起来,床都跟着抖了一下,倒把沈霓裳吓了一跳,余老太君一下子反应过来,赶忙放缓了口气,温和宽慰沈霓裳,“蝶儿莫怕,可有吓着了?莫怕莫怕,没惊着胎气吧?”
沈霓裳笑笑摇首。
余老太君朝沈霓裳扯开一抹笑,轻轻拍了拍沈霓裳的胳膊,一抬眼就朝穆清瞪去:“你媳妇儿都吓到了,你也不问问,怎么做人相公的?蝶儿还说你好,我看你一点儿都不好!会不会心疼人的?我可先说了,别以为怀了孩子我就没法子了,你要是待蝶儿不好,看我有没有法子收拾你!”
穆清一直站在旁边,没想到余老太君忽地对他发作起来,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反应。
同沈霓裳扮演夫妻对穆清而言一点儿难度都无,但面对这情绪思维忽东忽西的余老太君,穆清却有些应付不过来了。
“娘,他待女儿很好。”沈霓裳反手盖在余老太君胖得五指都合不拢的手背上,语气柔柔,眸光含羞带喜,“娘放心,他不会待女儿不好的。”
“真的?”余老太君目光审视地看穆清,似是半信半疑,“你可别傻,男人都是贪心厌旧的,一时好不算什么,一世好才是真好,懂么?”
“娘放心——”穆清突地接口,眸光星亮无比,看了余老太君一眼,再看向沈霓裳,语声轻轻,“我会待她好,时时好,一世好。”
余老太君昏花的老眼忽地睁大似清明了一瞬,盯着穆清不动,只一瞬,那双眼又被上下眼睑挤成了一条缝儿,将视线从穆清身上收回,又瞪向几个丫鬟:“都聋了不成?还不快去帮福慧搬姑爷的行李!两个人的行李,她一个人怎么拿得动?”
竟然还记得这桩?
丫鬟们不觉一呆。
换做往昔,不是应该早忘了么?
可这样的事儿,她们也不敢做主啊。
丫鬟们面面相觑,皆不敢吱声,也不好动作。
就在此时,外间传来脚步声,众人皆转首望去。
下一刻,福慧挑起帘子,木临风行了进来。
“孙儿见过祖母。”木临风走到床前请安。
余老太君却不看他,只皱眉看向福慧:“不是让你去给小姐拿行李么?行李呢?对了,姑爷的行李也一起,就安置在东厢,离正房也近。”
福慧没吭声,看向木临风。
“祖母,表妹她们就在旁边院子,已经安置好了,就不用动来动去,也麻烦——”木临风开口。
“混账!”
可还没说完就被余老太君怒骂打断了:“什么麻烦不麻烦,又没让你去搬行李,你麻烦什么?我的院子我爱留谁就留谁!你当我不晓得,你们就巴不得我早点死,先前让你寻人你寻不到,眼下好不容易她们娘儿俩回来了,又碍了你们的眼!你这个混账!要不是你逼蝶儿进宫,蝶儿怎会丢下我这个娘——”
余老太君揽过沈霓裳在怀中,一脸老泪纵横。
“搬搬搬,这就搬——”木临风赶紧出声,转身看向几个丫鬟,一副家主威严,“还不快去。”
再让余老太君骂下去,不知还会骂出多少更不中听的。
再这般闹下去,三日后的寿宴也别想再办了。
福慧看向司夫人。
司夫人几分为难地看向木临风:“这不大好吧……”
木临风看了眼被余老太君揽在怀中的沈霓裳,又看了眼旁边低眉顺眼的穆清,眼帘垂了垂后抬起:“无妨,就让他们小两口陪陪老祖宗也好。”
计划没有变化快。
司夫人心中无奈。
司夫人能看出木临风心中其实也是不愿意的,司夫人心里同样不大情愿。
他们进内院一共就五个人,人手本就不足。
一旦进了余老太君的院子,看余老太君如今这粘人模样,只怕沈霓裳穆清这接下来除了应付余老太君,再想腾出别的空,恐怕就不容易了。
而且余老太君院中来往的人多,人多眼多,对于沈霓裳同穆清而言,恐怕时时都不能松懈。
稍有不慎露了相,那可就大大麻烦。
但眼下这情势,也容不得他们拒绝。
司夫人只能朝妙真点点头。
福慧带着两个丫鬟同妙真一道出去了。
余老太君笑呵呵把住沈霓裳的胳膊,一张白胖老脸笑成了一朵花。
满屋子就她一人,满意得不能再满意的模样。
“杵在这儿作甚,没你的事儿了,快走快走。”余老太君一眼瞥到木临风还站在跟前,满脸不耐地挥手赶人,“忙你的事儿去,莫在这儿了。”
木凌飞黑着脸默默走了。
沈霓裳同穆清对看一眼,埋下头去,眼中皆是同样失笑。
余老太君这是认得木临风还是认错?
木临风一走,余老太君又高兴了,满目慈爱地一会儿看看沈霓裳的肚子,一会儿看看沈霓裳的脸,东一句西一句的,全是嘘寒问暖关切,忽地想起又指挥着几个丫鬟去开她的私库拿药材,要给沈霓裳安胎补身。
一听到“安胎药”的字样,沈霓裳顿时朝司夫人望去。
司夫人坐在一边,只看着沈霓裳笑眯眯。
全然没领会沈霓裳目光中的求援意味一般。
余老太君果然很粘人,一直将沈霓裳揽得紧紧地,连午膳时辰到了,也不肯放人。
只让丫鬟将午饭摆在屋子里,让三人在屋中用膳。
福慧端了药来让余老太君服用。
这会儿功夫,余老太君似乎又神智清明了,看着面前的药碗叹气:“都这把岁数了,该走的不该走的都走了,就留我一个……多活少活又能如何呢?”
说完,还是一口气将药喝了。
喝完便吵着要吃枣泥糕。
福慧耐着性子劝:“……姜大夫说了,老祖宗便忍一忍吧,过几日身子好些了再用。”
余老太君一把将药碗扫到地上,蹬腿发脾气道:“这个也不许那个也不许,活着还有甚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