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夫人在沈家出事,霓裳本不能袖手旁观,只是略尽些力。少东家客气了。”沈霓裳问他,“张夫人如今可好?”
张少寒笑看她:“沈姑娘是自个儿问的还是为旁人问的?”
沈霓裳楞住,很快明了他的意思:“少东家不用多心,沈府是沈府,霓裳是霓裳,我随口问问,少东家不方便也没关系。”
“多谢沈姑娘挂念,家母好多了。今日沈姑娘来寻我,可是有事?”张少寒问了句后,目光在沈霓裳面上顿了下,神情柔和几分,“沈姑娘对家母有恩,若是有何需要在下帮忙,但说无妨。”
“我此番来是想问少东家如今可还有开香铺这方面的打算否?”沈霓裳也不拐弯抹角,认真看着对方,“若还有,霓裳想同少东家谈一笔生意。”
“哦,”张少寒眸光一闪,“如何谈?”
“三方占股分成,我负责出香方和制香以及一家铺面,还有一方负责出资,少东家则负责管理及店铺人手筹备,”沈霓裳眼神平静而诚恳,“少东家占两成股,不知少东家可有兴趣?”
“还有一方是何人?”张少寒没有回答却问。
沈霓裳看着他:“这方的身份霓裳暂时不能告知,不过少东家放心,人至少目前是可信的。”缓了口气,她笑道:“少东家是老生意人,也当知道生意场上本无绝对,关键不过看风险大小,其次再看值不值得。但在这桩生意里,少东家即便是亏也不过亏的是些许人力。也不瞒少东家,我们这单生意正是看中了少东家的生意手腕,霓裳也相信少东家的能耐,故此,今日才特地相请。”
“这样说来,沈姑娘是大股东?”张少寒问。
这也没什么好瞒的,沈霓裳颔首:“不错,霓裳占股份六成。”
这些是之前就同凌飞商子路二人商议过后定下的,原本沈霓裳是让他们二人占股三成,但两人还是只要了两成。
对凌飞二人,沈霓裳心中清明,也就没有同他们过多谦让。
张少寒沉吟片刻,抬首点头:“承蒙沈姑娘看得起,若是沈姑娘对那方心中有底,那此事在下应下了。”
沈霓裳抿唇而笑,张少寒也浅浅含笑。
既然说定了,两人干脆也趁此就一些具体讨论起来。
正说得投入,忽有嘈杂声隐约传来,先还不算吵闹,很快就喧哗起来。
“……定然一伙儿的……”
“……赶紧报官……”
“……看她偷偷摸摸出来果然没安好心——”
一个中年大汉怒气冲冲地声音混着脚踹肉体的声音又传来:“妈的小娘皮不想活了!敢放老子的货!****不想活了老子成全你,把老子的鞭子拿来!”
声音似乎从后院传来,两人对视一眼,张少寒匆忙起身:“我去看下。”
沈霓裳点点头,也跟着他出去。
一出去就碰上对面厢房出来的穆清两人,穆子正还同她打了个招呼,她略点头,下楼了。
到了后院,还没走近,在人群中看热闹的玉春一眼瞅到便跑了过来,又看见跟在穆清身侧的穆子正:“你还不去看看,你家那边奴快被打死了!”
穆子正没听明白,玉春一指马厩方向,催促道:“就在那儿,那卖边奴的贩子正抽她鞭子呢!”
穆清推了他一把,穆子正赶紧挤开人群进去。
只见他家那女嬉人倒在地上缩成一团,一个大汉正“唰唰”的往她身上抽鞭!
“喂,你干什么抽我家边奴?”穆子正走过去,抬着下颌喊住那大汉。
那大汉停下手,目光在穆子正身上上下下梭巡了一番,面色稍微缓了些,口气却还是不好:“这位爷,不是小的同您过不去,你家这边奴方才想偷偷的放走我的货。这大沥国例可是有的,中土之民助边奴脱逃者同罪,若是纵逃者为边奴,苦主可当场打死。她想放那罗刹鬼和嬉人,如今想抓个边奴可是费劲得很,小的身为苦主便是打死她也是照衙门规矩来的!”
穆子正这才看见,在马厩最里面的稻草堆旁还有一个半黑半白的鬼人男子同一个男嬉人。两人都被麻绳结结实实捆住了手脚,丢在地上。
那鬼人男子手上的麻绳磨出了一个缺口,一块碎瓷片躺在他身畔不远处。
见穆子正眼光看去,那紧闭双目的鬼人男子忽地睁开眼,黑白分明的眼中半分情绪都无,乍然同穆子正的目光撞在一起,穆子正蓦地吓了一跳。
还不等他反应,那鬼人男子又毫无情绪的闭上了眼。
穆子正看着地上自家的边奴,心里暗骂了句,他倒不是心疼自家这女嬉人,只是身为上士族子弟,他心中明白,出了这样的事儿,这边奴是不能在留在穆家了。
会帮助其他边奴逃跑,说明这边奴野性未驯,士族人家不会留下这样的边奴。
如今边奴越发少,他一直以自个儿身边有边奴伺候为炫耀,今日闹了这样一出,日后想再买边奴就不容易了。
可身为士族子弟的他也明白,这女嬉人是要处置,但不能让这贩子给打死了。
打狗也要看主人,要真给这下九流的贩子打死了,那穆家的脸面也不好看。
他掏出一张银票丢过去:“这边奴我会交道衙门按规矩处置,你若不信也可派人打探。”
那贩子看了看银票上的数目,极快地将鞭子收起,换了副讨好神色:“小的自然是信的,爷这样的身份岂会包庇这些****。”
说着他挥手撵人:“好了好了,都散了,没啥好看的。”
人群慢慢散开,那贩子走到马厩深处踢了那鬼人一脚:“死罗刹鬼,给老子老实点!”
这才揣着银票走了。
那鬼人一动不动,一脸漠然,只眼皮轻轻动了动。
穆子正走到女嬉人身前也踢了一脚,正正踢到那女嬉人的腹部,她整个人蜷起来颤了颤,将脸深深埋在胸口没有抬首也没有看踢她的人。
沈霓裳几不可见蹙了蹙眉,穆清走过去拦住还想踢第二脚的穆子正:“好了,送衙门就是。”穆子正一挥手,几个家仆过来将人捆起带走了。
出来找乐子的心情没了,穆子正也不想呆了,招呼穆清一道走,穆清摇首,穆子正就先离开了。
沈霓裳望着那个女嬉人被几个男仆拖着离开的背影,没有出声,张少寒走过来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沈姑娘认识那嬉人?”
沈霓裳收回目光:“见过几次,不算认识。”
穆清看看沈霓裳,又看看张少寒,没有说话也没动脚步。
张少寒是识得穆清的,看穆清这神情,似乎同沈霓裳也是熟识,而且似乎不仅是熟识,这穆少爷看沈霓裳的眼神也有些不同。
他心底自嘲一笑,面上却不露:“沈姑娘——”
看着沈霓裳,没有说下去。
沈霓裳道:“今日就先到这里吧,改日定好了,霓裳再派人给少东家带信。”
张少寒笑笑,朝穆清颔首致意,转身走了。
“霓裳……你同这少东家很熟?”穆清忍不住问。
“去包厢坐坐。”沈霓裳说完,又扫了眼马厩中的两个边奴,提步先行。
穆清怔楞一瞬,赶紧跟了上去。
正好他同穆子正坐的包厢还没会帐,两人就坐了这个包厢。
穆清想叫人来换茶,沈霓裳拦住他:“不必了,我就问几句话。”
“行,你问。”穆清颔首,漂亮的眼睛望着她。
“那个边奴——”沈霓裳顿了下,见穆清神情不变,“就是那个女嬉人,送到衙门后会如何?”
“你不知道?”穆清诧异。
这孩子真不会聊天!
沈霓裳看着他:“我要知道还问你做什么?”
穆清挠挠首:“我以为是大家都知道——方才那贩子说的是一条,还有另一条就是私自帮助其他边奴逃跑的边奴会被主家送到衙门,衙门会给这边奴重新定价,若是没人买,这边奴就会衙门门口当众杖打,直到杖死为止。”他叹口气,有些同情,“其实也有些可怜,她分明不认识那罗刹鬼人……也不知为何要冒险去救?”
“那个男嬉人已经死了。”沈霓裳忽地开口,“我想或许是念在同为边奴,又或许是因为那个鬼人有帮助她的族人。”
穆清惊愕看着她:“霓裳你怎么知道的?”
沈霓裳垂了垂眼:“方才上来的时候我看了,那个男嬉人已经没气了。今日在脉然斋,那鬼人身上有鞭痕,但那男嬉人身上就少得多。看鞭痕的痕迹和角度,他应当为那个嬉人挡了鞭子。那男嬉人应当是早就有病,那鬼人似乎身上也有伤病。我想兴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这两个边奴在王都才没有被人买去。”
穆清恍然大悟:“难怪了,我就说多少年都没见过云州有边奴卖,原来是这样。”
“那女嬉人不是在穆家有十来年了么?”沈霓裳望着穆清,“穆家不打算把她买回去?”
穆清摇首:“士族子弟虽有如子正这般爱拿边奴来显摆的,但家中早就同他说过,若是边奴野性未驯,是决不能留在身边。再者,养了十几年的边奴犯下这样的事,本身也是丢脸。那边奴这些年一直跟着子正,他看管训诫不力,今日回去只怕也回被训斥。”
“若官府会定价几何?”沈霓裳问。
穆清也未碰见过这样的事儿,前世他同穆子正几乎无甚往来,也不记得是不是发生过这样的事儿,他想了想:“我没听说过,但一般至少是边奴原本身价的好几倍。我想,最少得要几百两银子吧。明日应该就会贴告示出来,三日内没人便会行刑。”
“为何定这样贵?官府不怕没人买么?”沈霓裳皱眉。
穆清道:“大沥官府对边奴一向用重典,尤其是对这种串通私逃的,向来不会轻饶。价格定得高,是因为官府原本就没想轻易放人。没人买,就杀一儆百。若有人肯掏大笔银子,官府也算赚了一笔。”停下,又凑近压低嗓音加了句,“其实咱们云州还算好的,王都那些被买去的边奴,没几个能活得长的。”
“为何?”沈霓裳一怔,问。
“霓裳你知道边奴一共有多少族?”穆清小声问,漂亮的桃花眼忽闪。
沈霓裳也知道这样的话题不适合大声讨论,但总觉着穆清凑得太近了些。她向来不喜欢跟人靠太近,尤其是不熟悉的异性。
她稍稍拉开了些:“十八族。”
“十八,不是十七族么?”穆清没察觉沈霓裳的躲让,他疑惑了下,他记得扈嬷嬷同他说的是二十七族。
沈霓裳也楞了下:“十七族?”
“我听的是十七族,兴许是咱们谁听错了,不过十七十八也差不多少,都无妨。你知道边民有哪些本事么?”不待沈霓裳说,他又凑拢了些,自己接下去,“玉族能寻石中宝,常人只以为玉族只能寻玉,可其实玉族本事远不止此,他们非但能识得石中玉,还能识得何种石头能出金铁。还有蝉衣族,相传中土之人最早只会采葛沤麻,如今的蚕桑之技便是蝉衣族最早传艺出来,纱罗锻绫锦……这些织艺大半皆是蝉衣族所创,蝉衣族天生巧手擅于织纺之术……”
少年方十七,还未完全长成。
凑得极近,长长的桃花眼,眼角略弯起,睫毛卷翘,离得很近,沈霓裳可以清晰看到他眼周天生的淡淡红晕。
按理说桃花眼的人眼仁和眼白黑白不会太分明,可是面前的少年却有一双黑白极为分明的眼睛。水汪汪的忽闪着,长而卷翘的睫毛随着说话间动作微微颤动。
这一刻,沈霓裳不得不承认容苏说的话是对的,穆清有一双很干净的眼睛,尤其他认真看着你的时候,就象某种猫科动物一般,十分讨喜。
沈霓裳有些出神。
穆清已经说过了百灵族海族:“……海族能入水百丈探珠,还有伴兽族能驯兽为伴,且能让其听令,如臂指使。”
穆清停了下来。
沈霓裳终于听到一个自己没听过的边民种族,没想到穆清偏就停住了,她看向穆清,目光示意他继续说。
穆清说这样多也多少有些显摆之意,至少他头回听的时候是新奇无比的,但没想到沈霓裳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面上几乎看不出什么变化,更没有惊奇震动之类的神情。
他多少有些泄气:“我就知道这些。都是扈嬷嬷讲给我听的,这些外头如今都不让传,扈嬷嬷也是偷偷同我说的。”
沈霓裳没有留意他的情绪,皱眉问他:“你说这些边民活不长,是说他们被捉之后会被……拷打?”
穆清看她一眼,点头。
沈霓裳垂下眼帘,心中茅塞顿开。
难怪如今外界看不到多少边奴存在,真正有价值的边奴只怕在王都就被抢光了。她如今听说的这些边民种族的能力就已经足够打动人心,何况还有她没听说过的,那些上士族,甚至皇族又怎会轻易放弃。
皇族不许这些资料外泄,又引导民众轻贱边民,就是想将边民带来的利益牢牢控制在上士族手中。
想到这里,她忽地疑惑,穆清所说的扈嬷嬷是长公主的奶娘,这是她早就知道的。
扈嬷嬷这样的身份知道这些资料不足为奇,但容苏又是从哪里得知的呢?
甚至容苏还说到了魂族这一族被拥戴为边民领袖的种族……看穆清的表现,分明是没听过的。“那鬼人呢?”她按捺住疑问,看向穆清,“你可听过鬼人有何特异之处?”
“我也是头回见得真正的鬼人,”穆清摇了摇脑袋:“以前只是听过鬼人长相半黑半白甚是丑陋,所以大家都唤罗刹鬼。”
沈霓裳静静暗忖。
“霓裳,你可是……想做什么?”穆清眼中有一抹忧心,他迟疑着问。
“没什么。”沈霓裳没抬眼,随意淡淡答了句。
穆清没有再做声。
沈霓裳想清楚后起身:“今日多谢你,我先回去了。”
穆清起身还没说话,沈霓裳已经走出门口。
将张开的嘴闭上,他在原地站了会儿,过去将门关上,又默默地走回来坐了下去。
包厢中一片沉寂。
穆清忽然觉得有些孤独。
他是过得锦衣玉食,不愁银钱,在将军府也没人欺负他,但也没多的人理会他。
有时他甚至觉着自己哪日死了,将军府也不会有多少人在意。
这一瞬间,他蓦地感觉到无比的茫然。
这一世的日子,太难过。
上一世,他过得很快。
开心的时候练武,不开心的时候也练武,到后来,他除了必要的时候,都一直在练武。
他的心思不多,心事也不多。
十七年的时间,似乎一眨眼就过去了。
而这一世,他觉得过得漫长多了。
到了如今,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又能做什么。
他想靠近沈霓裳。
这段时日他老是在想,上世的那个少女如今能如此坚强独立,连容苏也对她赞不绝口,他想,他是不是也能跟她学学,让她教教他。
沈霓裳那日说他,其实他挺高兴。
他也不是没纳闷过,一个在他跟前哭得那样伤心的少女,怎么重来一世就能变化那样大?
可是沈霓裳在他跟前太过自然,也太过平静,他想不出有什么奇怪的理由能说明这种情况。于是,他只能归结为前世他对她不够了解,小扇子说她家当时惹了官司,兴许,她当时是走投无路了吧。
穆清找到了理由,于是也就将心中的不解化开不再想了。
可是,他还是想靠近她。
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他自己也奇怪过,为何明明是同一个人,同一张脸,前世让他避之不及,如今却对他生出一种莫名吸引力。
每次见到她,心就会跳得比平时快,但凡她对他说话,他就特别欣喜。
但他也感觉到了,她好像并不太喜欢他。
就好似今日,她说要回家,却又来了茶楼。
他总想在她面前表现好些,可每次似乎都没表现好……
时间慢慢滑过,冬日的夕阳落得早,包厢中渐渐暗下。
穆清趴在桌上,不想动也不想回家。
窗外的夕阳拉出长长的影子拖曳在木质的地板上,光影斑驳间,少年的眼角微微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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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霓裳回府去了见了司夫人。
“你们都退下。”司夫人让丫鬟们都下去,看向沈霓裳,“你说什么?”
“明日衙门会标价,”沈霓裳的神情是一种思量过后的平静,“我想买下那个嬉人。”
“为什么?”司夫人眸光动了动。
为什么?
沈霓裳心中有些苦笑。
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何,她不是圣人,甚至也算不上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善良人。也许,是因为那个女嬉人几次相遇给她留下了印象,也许是因为那个女嬉人今日帮了玉春,也许是因为她来自一个不会明目张胆将人命视如草芥的社会制度,也许……她灵魂中还记得李成功最爱说的那句“武者当锄强扶弱”……
她不是武者,但她是武者的女儿。
在原来的世界,轮不到她去锄强扶弱,她也认为自己向来淡漠人情。
可她自己也没想到,到了这样一个世界,她竟然也会管不住自己,也会不忍心。
她没有锄强的能耐,但她确实想救下那个女嬉人。
“我不知道。”她轻轻摇头,“可是,若是三日内没人买下她,她就会死。”
“你要知道,你是中土人,她可是边奴——”司夫人眸光闪动,“你不怕惹麻烦么?”
沈霓裳叹气:“所以我没想自己出面,只想偷偷买了她,另外安置。”
司夫人轻声笑,眼中分明笑她天真:“你当真以为谁都能买边奴?除非有士籍做保,否则你便是有再多银子,也休想买到人!”
还有这样的规矩?
沈霓裳愣住。
“银子我可以借给你,”司夫人低头看着翘起的指尖新涂蔻丹,慢悠悠道:“其他的,你能有办法就自个儿想吧。”
沈霓裳回了跨院。
玉春迎上来:“小姐?”
沈霓裳摇摇首:“先别说话,让我想想。”
她做事一向只要下定了决心就不会轻易放弃。
如今,也是一样。
“小姐为何一定要救那嬉人,她私纵其他边奴脱逃可是重罪,听说要花不少银子呢。”玉春虽也有些同情,但她也舍不得银子。
“人家今日还帮你抓了贼,我也算是帮你还人情。”沈霓裳扫她一眼。
“帮我抓贼?”玉春瞪大眼。
“可不是。”玉春早前在用熏笼熏被褥,沈霓裳将坐到杌子上,伸手烤了烤,“她用塞门底的滚木绊了那贼,要不你以为你还能抓到人?”
“难怪呢,就说哪儿滚了个木头过来,奴婢当时还以为是老天爷帮忙,原来是她——”玉春恍然大悟。
听沈霓裳这样一说,玉春也不再嘟囔了。
翌日一早,沈霓裳就打发玉春去南城宅子。
等玉春到了宅子同大安一说,大安就驾着马车去寻商子路。
玉春在宅子里百无聊赖的等着。
花寻同大安都住在第一进,玉春在后面等得无聊就跑到前头。
花寻正在合着云踪十二式的步法练剑,玉春偏着脑袋在廊下坐着看。
等花寻一路剑法练完,玉春道:“你练得可没我家小姐好看。”
花寻瞥她一眼,回到廊下仍旧用那破布将剑几分随意的包起来。
“不是给了你银子让你的置办衣裳么?”玉春一直觉得有哪儿不对,一眼撇到花寻身上,发现这人竟然还是穿的原先那件破破烂烂的圆领缺胯袍,她立时警犬般坐直起来,瞪大了眼睛。
“银子给了我就是我的,我愿意穿旧衣服。”花寻看也不看她,将宝剑靠在柱子上,整个人朝长凳上一躺。
“你这话就不对了,”牵涉到银子,尤其是她家小姐的银子,对玉春就是大事,她“蹬蹬”几步走到花寻身旁,“明明是给你置办衣裳的银子,就该……专款专用,对,就是专款专用。你要是用不着,也就还回来才是!”
花寻淡淡看她一眼,只见玉春眼睛瞪得溜圆的俯视他,看一眼后,他毫无情绪的闭上眼。
这人竟然当她不存在!
玉春恼怒了,伸手就推他:“跟你说话呢,你这人怎么一点礼数都——啊!”话没没完,手刚要碰到花寻身上,一只虎钳般的手就牢牢握住了她的手腕,玉春惊叫一声,花寻睁开眼,目光似嘲似讽,“能碰到我身子的女人是什么样儿的,知道么?”
花寻的手捏得用力,手下并未有怜香惜玉,玉春痛得眼泪都快出来,她想着无论如何不能在这家伙面前丢人,故而也强忍住:“你这个疯子,放开我!”
“能碰到我身子的女人都是楼子里的,碰了我就得陪我上床,下回再这样,我就当你是自荐枕席,你可记住了!”花寻似笑非笑偏偏眸中又带了抹冷意,说完手一松,又阖上双目。
玉春本在挣扎用力,花寻这蓦地一放,她“蹬蹬”连退两步,俏脸涨得通红:“你这个登徒子!谁自荐……你不不要脸!”
花寻眉毛都没动弹一丝,躺在条凳上,依旧二郎腿跷起,不动如山。
玉春又羞又恼。
她虽同沈思言有过勾缠,但从未越过雷池半步,纵使沈思言偶有暗示,她也是装不懂。
她对自己的身子向来看得重。
这花寻竟然拿她同妓子比!
可是她打不过这人,也比不过这人能说那些下流话,看着手腕上的乌青,玉春咬着唇瓣,抹了把眼泪,气呼呼的走了。
站在大门外,她才清醒过来。
她还要等大安回信,她不能走,还得在这儿守着。
可是实在不想回去看那个讨厌下流鬼,她一路沿着墙角走,在一棵树下抱膝坐下来。
回去一定要同小姐告状!
把这无赖下流的浑人撵走!
逛楼子的男人可不是什么好男人!
玉春心里发狠,伸手揪起一根草,恨恨扯成几节。
忽然,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传来,中间夹杂着妇人气喘吁吁的骂声。
“……站住……夭寿的小蹄子……给老娘站住……”
妇人的声音像拉破的风箱,脚步声又沉又重,似乎连地面都随着震动起来。
玉春好奇探首出去张望。
只见一个穿着破旧的女孩儿跑在前面,一个肥胖的妇人气喘如牛的在十余步后追着,手里还拿着根擀面杖。
女孩儿穿着破旧单薄,看模样也就十岁左右,梳着丫髻,瘦巴巴的脸上一双大眼睛就占了大半脸一般,虽被胖妇人追着,她也不着急,脚下还故意放慢了些速度,只让那胖妇人追不上就是。
女孩儿的衣裳非但破旧单薄还有不少补丁,胖妇人虽说穿得也不华贵,但好歹也是整整齐齐一身新衣,再加上两人体形差异,一看就不会是母女俩。
看出了那小女孩似乎在故意作弄那妇人,玉春也忘了自个儿方才的委屈,“骨碌碌”的盯着看戏。
“作,作死的……小蹄子……老娘瞎了眼才买了你回来——给给我站住!”胖妇人实在跑不动了,弯腰大口喘气还不忘叫骂。
那女孩儿见她不追了,也停下来。
一派平静回首看着胖妇人,全然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对面的宅子有人开了门,探头出来看。
“你你说,有你这样做媳妇儿的吗?”见得有人出来,那胖妇人喘过气站直身子用擀面杖点着女孩儿数落:“当年你一家子都快饿死了,老娘做好事花了十八两买你下来,养了你四年图什么?老娘供你吃供你穿就想着你能好生伺候相公,给我老方家留条根传宗接代,可你不肯圆房,不肯圆房算哪门子的媳妇——”
胖妇人声音又高又刺耳,渐渐地两头巷子口都有人围过来看热闹,胖妇人见状只觉有了底气,数落得越发大声来劲!
“……大家来评评理,看看有没有这样的道理?每回一说圆房,这丫头就跑,我家顺子都十九了还没当上爹……”胖妇人拍着大腿痛心疾首哭诉,“……欺负孤儿寡母啊,这还有没有天理啊……”
女孩儿站在原地波澜不惊。
玉春听到这里才明白这两人的关系,原来那个女孩儿竟然是个童养媳,她看看那女孩儿又看看那体型足足大了儿媳妇好几倍的婆婆,心中暗暗啐了口,这分明还是个孩子,亏那老虔婆也说得出口!
“方大婶,你家那傻子一个顶人家八个,这房要真要圆下来,只怕人都给压没了!”一个街头痞子模样的猥琐男子探出脑袋嘿嘿笑道。
“就是,要圆房也得把人给养好些……”
“……嘿嘿,你家顺子会圆房么……”
“……才十二也太小了些……”
“……是个傻子……”
…………
各种调侃劝告都响了起来,有看戏不嫌事儿大的,也有好心说实在话的。
那方大婶听得人家说她儿子立时跳起来指着人家骂:“傻子怎么了?傻子也是儿子,总比你蛋也下不了一个的强!我家顺子傻怎么了?傻也能传宗接代!我买了她,她就得给我生孙子!”
那妇人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被戳到痛处,也跳出来同她对骂,互揭老底:“方家的,别人旁你我可不怕,我没生儿子怎么了!我不亏心事不怕报应!当初你买人让你家侄子来相人,人家要知道你家顺子是个傻子能卖给你家?看人家不是本地人就欺负人,有你这么缺德的吗?我看就是你缺德事儿干多了才报应生了个傻子!”
那方大婶扑上去打那妇人,那妇人也同她撕扯起来。
好事的痞子混混起哄笑着看好戏,人圈越围越小,反倒把那女孩儿给围在了圈子外。
女孩儿慢慢走到墙根儿站着。
玉春走过去:“喂,你怎么不跑?”
那女孩儿偏头看她:“跑哪儿去?”
玉春噎住,对哦,这女孩儿签了身契,想跑也没地方跑。
“那你爹娘呢?不是说这家骗了你么?”玉春问。
女孩儿语声平平:“外地的,卖了我就走了。”
玉春同情的看她:“你可真倒霉。”
“你不倒霉?”那女孩儿歪首瞅着她,“我刚才还看你在这儿哭呢,被人欺负了?”
方才?
玉春呆了呆,逃命还能看见她抹眼泪,这小丫头眼儿也忒尖了吧。
可被这样一个本身就可怜小丫头这样问着,也太丢脸了些,玉春直着脖子辩解:“我才不倒霉呢。我方才不过是沙迷了眼,我家小姐待我可好,满府的丫鬟都没我过的日子好,我哪里倒霉了?”
“你家小姐很好?”小丫头一双大眼睛黑黝黝看着她。
“那是,我家小姐又聪明又心好,不打人也不骂人。”玉春得意极了,“银子随便我花,小姐说让我想买什么想吃什么都自个儿看着办,从来不管我。”
小丫头深深看了她一眼,转首不说话了。
玉春突然觉得自己有些不地道,在这样一个可怜的小丫头跟前显摆什么,这不是戳人家心窝子么?
她暗暗有些羞愧,清咳了两声:“你有十二了?怎么看着这么小……”咳咳,这句也不对,“你叫啥名字?”
“三丫。”女孩子好似也看不出生气的模样,回答的声音很安静简洁。
马车滚动的声音传来,玉春抬首一看:“我要回去了,你也——”这话也接不下去,她掏出一把铜板,数了十个放到她手上,揣好钱袋朝马车小跑去了。
三丫一直瞅着玉春跟着马车停在门口,进了宅子才收回目光,她将铜板藏到了鞋底。
这头玉春却没等到大安的好消息。
“商少爷不在?”
大安点头。
“凌少爷呢?”
大安摇头。
“都不在?”
大安点点头。
“怎么都不在?”玉春懊恼得打转,“也太巧了吧,一有事就找不见人。”
她头回单独出来办事就没办成,这也太伤脸面了。
想问大安这两人什么时候才回来,嘴张开才想起大安是个哑巴,问了也是白问。再说,大安并非商家的下人,就算能说话,估计也进不了商将军府打探。
“若是急事就不用想了,他们去了王都,年前才能回。”花寻甩过来一句。
玉春呆住,也忘了这人的可恶,问:“你怎不早说?”
花寻坐起来,拾起宝剑朝屋中走,懒洋洋回道:“我只知道他们要去王都,可何时去却是不知。他若不跑一趟,我也不知道。”
玉春气得跺脚可也拿这人没办法,只好叫了大安送她到衙门,下车在告示前看了眼,她回到了沈府。
沈霓裳也有些意外:“去了王都?两个人都去了?”
玉春点点头:“大安说两个人都不在府里,那,那花寻说他们早前几日说了要去王都一趟,估计得年前才回。”
今日才腊月十七,还有十来天才过年,告示上只有三日期限,显然是来不及的。
“小姐怎么办?”玉春本来想告状的,但看着沈霓裳蹙眉,就把话先忍下了。
等小姐心情好了,再告那家伙一状!
要士籍担保才能有资格买人,还能怎么办?
沈霓裳同玉春交待了几句,玉春颔首,匆匆出去了。
###
穆清独自在陪长公主。
长公主是扈嬷嬷一手奶大,感情自是不提。
原本长公主也带了不少宫女侍卫出嫁云州,而后因为穆东恒说了句,新婚月一过,长公主就打发了一大半人回去。
后来,长公主渐渐缠绵病榻,扈嬷嬷对旁人都不放心,伺候长公主,凡事事必躬亲。慢慢地,身边无论有心的无心的皆不怎么能挨上边,一日过一日,也就散了个七零八落。
如今这主院,伺候的人手大多是后来的,也是几年换一茬,这些下人没有扈嬷嬷同意,都不能随意踏进屋子半步。
但扈嬷嬷年纪毕竟大了,穆清今日不想出去,就硬是推了她去歇息,自个儿守着长公主。
穆清很想同长公主说说话。
上一世,他虽然也念着长公主,但大多的时候还是用在了武道上。他一直想着早日达到穆东恒的要求,想着有朝一日能出去,为长公主求得良医。
这一世,他没敢提这样的话。
不是不想为长公主求得良医,而是重活了一世,多少也多明白了些。
不说穆东恒这个父亲,就说王都的太后外祖母,都是用足了心思为长公主四处求医。
来过的大夫不知凡几,最初那几年简太后几乎隔月就回送来一个名医……可是没有用。
上一世的他对这些并不清楚,故而才能一腔热血的发下宏愿,甚至他觉着只要他用足了心,就一定能觅到绝世神医让长公主醒过来,从此长命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