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殿下,二殿下!”
一名小厮打断了孟惊羽的思索:“何事?”
“启禀殿下,宫内传召。”
“知道了,你下去吧。纨素,更衣。”孟惊羽展了展胳膊。
此时已是六月中旬。
约是十日前,除周使外,其他各国使节都已尽数到达。随后几乎每日里都是各种繁复冗长的礼数典仪。刚得了没两个时辰清净的孟惊羽,这会儿看来又闲不下了。
不过孟惊羽烦恼的倒不是诸多繁文缛节,而是前几日两次偶遇的白衣公子。
不知为何,对于那人孟惊羽总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而且绯衣楼时他的那句介绍,也总会让他联想到三年前琼玉殿那惊鸿一瞥。二人五官面容相似与否暂且不提,除了那身白衣看来全无二致,其余却是全然不同。也不知到底是什么原因,孟惊羽偏偏就觉得这人就是三年前的那人。但是三年前的少年明明是那样的清冷孤傲,如今这白衣公子却是温和中带些疏离。
想来如果真是同一人,即便这几年有所改变却也总不至性格上一丝相似也无。
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孟惊羽本是秉着想想便罢的念头,但这几日来却是每天都要愣神些时候,也不知自己是中了什么邪。
孟惊羽甩甩头,努力把脑中那清峻淡雅身影从脑中除去,思考起进宫的事情。
依孟惊羽安插在周国的探子回报,约是这两日间,周使左相林世卿应该到达梁都了。今日召见大概便是这个因由。
没多少功夫,车驾便驶至梁宫。
梁宫建筑与孟惊羽所居楚宫建筑极为不同。
楚地气候较为湿润,四季特征明显,建筑多是黄、红色调,廊檐斗拱、雕梁画栋,其上花饰纹路极为讲究,宫殿不大,布局精致,少有阁楼。走在其中时,天家浩荡之感极为明显。
而梁国则不同,建筑中多以深棕为主,只有少数帷幔帘幕才饰以黄色。宫殿极大,纹饰极少,内部空间大,外部排列则稍显紧密。许多宫殿的主殿前都会有长短不一,高矮不同的阶梯用以区分等阶。其中许多宫殿都会有二至三层的小楼,登上后视野宽阔,宫内最高的用以祭祀的祈安殿高达四层,立于其上甚至能隐约看到城墙外的漠漠黄沙。
孟惊羽每次走在梁宫内的时候,那种肃穆压抑之感十分明显。
梁宫内大约只有两处能稍显柔和,一处是皇帝所居的合卺殿,另一个则为此处,梁国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政和殿。
此刻,殿门大敞,孟惊羽远远看去,殿内已有许多人分立于大殿两旁,不过异于寻常的是,殿内并没有前几日那种或热络、或静穆的气氛,空气里默默流淌着的更像是一种令人屏息的紧张。
孟惊羽来不及多想,便在身旁负责引领的小太监的一声“楚国使臣二皇子到”中,踏步进殿。
“楚国二皇子孟惊羽拜见梁国皇帝。”孟惊羽行至殿前,微微弓身。
殿上的梁国皇帝轻咳一声:“皇子勿需多礼。”
孟惊羽直起身子走向右侧。
短暂的几句话后,殿内又恢复了那种难以言说的僵持氛围。
孟惊羽低着头向左后方扫了一眼,似乎明白了一些,却又有些不解。
殿中的半弓着腰作揖的居然是他看着极为熟悉的一个人。
正是那两日所见的白衣公子。
如今他身着周国靛青色丞相朝服,褒衣博带,银丝滚边,上绣仙鹤,此刻正仰首直视阶上梁帝。较之于上次见他时那种遗世独立般的气质,现在更是多了些雍容华贵,更确切的说那更像是是一种隐隐的、却又无处不在的威严和气势。
“上次见他时便已觉出这人身份背景不简单,果然……”孟惊羽暗暗想着。
“陛下,”那柔和声音与上次见面时丝毫未变,面容也仍是笼着淡淡的超脱神色,“如今楚二皇子已至,各国使节也已到齐。若陛下此时仍难以相信,不妨请公主出来,相信到时自有分晓。”
言语之间声音柔和,但眼神、内容却是逼仄。
孟惊羽心中暗暗一惊,本来自己只料想到这周使身为诸国使团中最晚到达的一位,其中必有内情,却未料竟与求亲有关。
梁帝为难道:“这……朕倒并非质疑林相所言,只不过此事关乎本次招婿之事,更与我朝嘉恪公主声誉息息相关,半点马虎不得。不知林相是否介意宽宥几日时间?”
“陛下言重了,小相明白。”
“既如此,便请各位先行返回下榻驿馆。三日之后的洛匈大会上,朕定会给各位一个说法。”
孟惊羽回到驿馆后后尚未做打听,关于这件事的传言便以各种渠道纷至沓来:梁国序位第二的嘉恪公主,即此次招婿的主角、梁国当朝长公主萧瑶,竟在此前已与楚国左相林世卿暗结珠胎。
可问题是,这样的事情明明属于宫廷秘闻。且不说如今证实与否,光是将这个消息流传出来,这个始作俑者的身份就值得让人仔细思量一番。若此人并非傻透了腔,那其用心可就……
但此人,究竟是谁呢?
若说是楚国丞相林世卿,这样明白的说出来,岂不是会让大家对他群起而攻之?而且有了这层关系,暗中做些手脚不是更好?他不像是这么愚蠢的人,以他在这件事中的尴尬地位,应该是第一个排除的;其次,梁宫,此事明显有损梁国国体,即便是想处置这公主,却也不至将这消息公诸于众,更何况这个消息也会让各国对梁国心生不满。
若说,这个消息是齐国传出来的呢?若是齐国,似乎解释起来就通顺多了。假设林世卿当真与公主有染,那么此次招亲于他便失了意义,既然招亲无望,不如借此机会打些别的算盘,比如说将这消息传出去挑拨楚、周、梁三国关系;再者,假设林世卿并未与公主有染,传出此等谣言,相信这林相再是巧舌如簧,众口铄金之下也必定百口莫辩,此番落下一个与公主不清不白的名声,周国更要被孤立起来。
最终受益者,无疑是齐国。
其余参与的诸侯国大多都是这般猜测,可孟惊羽却总觉事有蹊跷,不可就此定论。
不过,如果不是齐国的话,到底会是谁呢?又是为什么呢?
若此时想不通,倒不如静观其变。
三日时间极快。
这日一清早梁国最有名的军武盛典便开始了。
洛匈大会为梁国每三年一次的全国性盛会,主要目的是选举出下一届长天骑各部将领。选举方式为持续挑战式,接到挑战的原将领需接受挑战,双方各取武器。挑战者发出挑战后,被挑战方可以直接认输。但是那样的话,暂不提其军衔这方面,单是其军中威信所受的损伤便难以估量,这对于一个将领来说,其伤害毫无疑问的要远远大过降级了。挑战胜利者将会接过被挑战者原职位,并且等下一位挑战者,直到无人敢挑战。而被挑战者若成功则留守原职位,若失败则直降一级。
幼时孟惊羽听到这一晋升方式时,尚且不明就里,可如今细细想来,孟惊羽却是连呼大妙:该方法一则公开公正,所有人皆可观看,公众信服度极强;二则军中向来讲求武力服人,这一方法可以充分保证军中每一个将领位置的威信的延续性;三则长天骑中只有武职为挑战模式,所有谋士类文职加上督军职位均由皇帝任命、有单独的卫队保护、且权利高于武职,这样既保证了军队的凝聚力与战斗力,又可使军中文武职位相互制衡、间接地维护了皇权。
实在不知道是谁想出这等妙法。
场内的挑战不愠不火的进行了大半日。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洛匈大会召开当天的下午。
原因很简单,梁国四皇子萧瑀要挑战大梁征南将军许浑。
这是史上第一次有皇子来挑战军职。
长天骑内部等级与其他梁国军队相同,上设最高职位为军队番号后缀大将军三字;其后设立三个将军——如长天骑设立的即为征南将军、镇南将军、平南将军,三位将军平级,不分大小;再其后每位将军后设立两位副将,副将后又设万夫长,千夫长,百夫长,营长等各衔位。
军中各职位虽极少为皇亲担任,但一旦有皇亲参与,职位必为咽喉要位,实权极大,且基本为皇帝亲自任命。而此次萧瑀所谋求的征南将军一职既非皇帝任命,又非军中咽喉要位,所以好奇的人占了一半。而且,这四皇子是出了名的闲散,日日诗书酒茶,向来不问朝事。另外一半,则是想看看这百年难得一见的皇子究竟是何模样。
事实上,这场让大家期待已久的战斗结束的却极是索然无味。不过这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且不说萧瑀本身武艺如何,单只是以许浑以一个不咸不淡的将军身份真刀真枪的对战一个皇子,即便不会未战先怯,但是出手时留手那么一下两下却绝对是可以预料到的。
更何况很明显的是,这极少露面的四皇子绝非武艺平平。
得胜后,众将士大约皆是顾忌萧瑀的皇子之身,并无人继续挑战。萧瑀也没依常例继续等待下一位挑战者,而是自台上下来,行至梁帝驾前下跪道:“父皇,儿臣自知挑战征南将军一职已是开了先例,此时本应向您负荆请罪;但是嘉恪皇姐乃儿臣亲姐,儿臣母妃早死,长姐如母,儿臣作为弟弟,实是希望替皇姐说句话。”
梁帝眸光一寒,不置可否:“你这孝悌之义倒值得一赞。当着这各国使节的面,既然是有关招婿之事,你说便是了。”
萧瑀一叩首,道:“父皇,皇姐此前在洵河之战时便听说林相智计无双,后来我梁国在参与齐楚协定停战之事时,二人结识,互相钦慕,渐生爱意。虽然诬陷姐姐清白之事是子虚乌有,但二人情义却是半分不假。儿臣实在是不忍其这些日以来憔悴消瘦,方才斗胆在父皇面前——”
“哼,斗胆?岂止是斗胆,朕看你简直是胆大包天!你这孽子让朕如何向这里的各国使节交代?爱慕?哼,不过是年少无知!”梁帝打断了萧瑀的话,震怒非常,一脚将萧瑀踹开,眼光却在不经意间飘向身旁负手而立的齐国五皇子高远晨。
孟惊羽触到梁帝眼神所向,心念一动,更不相信这消息是齐国放出来的。
另一边,高远晨一身黑色窄袖骑装,胸前绣着五爪金龙,袖口缀着浅浅的黄缎边儿,镂空雕花的金冠束着头发,端的是意气风发。高远晨接触到梁帝意味深长的目光,面上笑意不变,甚至还轻轻点了个头。
一直坐在梁帝身边不远的林世卿,忽的站出来道:“陛下,既提到此事,小相便决不能置身事外。公主是否年少无知,陛下在上,小相自不敢妄言。不过,相信以陛下英明,自可以断定在场的各国青年才俊谁才能够赢得公主青睐。”
“林相的意思是?”
“择日不如撞日,如今既提到此事,不知陛下以为今日如何?”林世卿向梁帝躬身道。
“这……太仓促了吧。”梁帝面色微沉。
“此事关乎公主终身大事,何来仓促之说?更何况依贵国四殿下所言,更是宜早不宜迟。”
“可……”
梁帝正欲说些什么时,銮驾正前方冲出一匹马,一宫装丽人自马上翻身而下,手膝踞地,用力磕头道:“父皇,儿臣心意早已说与您,您又何必为难世卿?若非顾及国体,儿臣与他只怕早已寻到一处世外桃源了。”
最后一句,喉头似已有哽咽之声。
此人正是梁帝亲封的嘉恪公主萧瑶。
梁帝脸色涨红,一拍桌角,怒极道:“大胆!军营重地,岂是你来的地方?竟还敢来说这般无羞无耻之事!顾及国体?我梁国国体都被你这不肖女败坏的一干二净了!”
言罢,抽出身旁侍卫佩剑,上前两步直指二公主。梁国臣子一见帝王如此,立即黑压压的跪下了一大片。
立于两旁的各国使节一见此景,心下不禁皆是腹诽,但多数仍是出来劝止道:“公主不过是少不更事,陛下不必如此动怒。”
谁料那公主不禁没有后退,反倒挺身欲将剑刺入胸口,只是被林世卿及时用手挡住,轻声道:“陛下广宴各国,欲为公主觅得良婿本是美事,何苦与公主闹到这般情景?若是小相勉力能够符合陛下择婿要求,陛下何不成人之美?”
一缕鲜血自林世卿手掌缓缓流下。
梁帝扔下手中长剑,挥袖怒道:“好大的口气!朕倒还真想看看你这‘文相武将’的林世卿!”
“陛下吩咐便是,小相绝无半句怨言。”林世卿又是一揖到底。
“父皇,”一直在一旁没有作声的萧瑀忽道,“父皇所言不错。但今日天色已晚,枯坐于此一整日,相信您与各国使节也已是有些疲惫了。而且现在便决定皇姐这等婚姻大事,实在是仓促了些,具体事宜不如明日再做计量。父皇您看呢?”
见状,旁边又是一名梁国大臣躬身道:“四殿下所言极是,陛下与各位大人们不如先休息一晚,明日再议此事。”
言罢,又有几名大臣附议。
梁帝一见如此,只得敛下怒气,又吩咐了几句,方才各自散场。
是夜
“月汐,你今日太过鲁莽,公主之身是那么好扮的吗?”林世卿看着手上已被包裹好的伤口,冷冷道,“你最好能给我足够的理由。”
月汐听后立即跪下道:“公子息怒。原本萧瑶就已经在咱们的控制下了,我偷偷扮作她绝无任何后顾之忧。而月汐这般做,自然也早就做好了受到公子惩罚的准备。不过,今日铃铛自绯衣楼得来了一个消息。”
林世卿眸光不错的盯着月汐。
片刻后,月汐抬头续道:“楚京……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