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北风咧咧,天气也开始骤然变冷了。
平原之地的绿草早已被北风催得枯黄,冷风如刃,格外刺骨,而天气骤变,河水的冰凉刺骨都在预示着不久之后,一场大雪即将来临,好在军中粮草物资都已及时送到,北魏大军也可从容应对不久后将要到来的风雪。
北魏驻军军营中,穿着厚厚铠甲的士兵与军士执着火杖与兵器,在各自的巡逻路线上来回穿行着,脸上皆是紧张戒备,似在防备着敌军乘夜偷袭,全军都兵不卸甲,马不卸鞍,用以应对军中的突发事件,而军中上下到处弥漫着一股剑拔张的气息,只因大战在即,不得不多加防备!
北营驻地。
燕云龙骑少帅萧珝像平日一般巡视完军营之后,并未回军帐中,反而一身戎装来到了马厩,将马具从自己的爱骑飞龙身上卸了下来,拿起了马刷,亲自为飞龙整理毛发。
这是燕云龙骑军营中一个不成的规定:所有燕云龙骑的士兵,都要善待自己的军马,因为它们不仅仅是战马,还是同自己共同进退、上阵杀敌的战友!
所以,上至将帅下到士兵,对战马的照顾都务必做到亲历亲为,一来可以培养人与战马之间的默契,而二来亦是将士表达对这位无言战友的感激之情。
多年征战,萧珝也早已养成了这样的习惯,除了亲自照顾飞龙外,每当大战来临前夕,萧珝都会亲自给飞龙梳理毛发,这样不仅可以让飞龙以最好的状态同自己并肩作战,更重要的是,萧珝也可以乘此机会梳理自己有些繁杂地思绪,让自己内心真正获得平静与安宁。
大战来临的前夕,总是令人心绪激动,难以平静……
从小包里掏出些黄来喂给了飞龙,飞龙十分温顺地吃光了萧珝手中的黄,还颇为留恋地伸出舌头来舔了舔萧珝的手心,萧珝会心一笑,随即伸手抱住了飞龙的脖颈,抚着它柔顺的毛发,感觉飞龙体表所传递过来的温度,萧珝顿觉压迫于心的紧张与忧虑感,便消失了一半。
“你这样抱着它,我会吃醋的!”
身后,忽地传来那个令人又爱又恨、可又令自己无比眷恋之人颇为戏谑而又带着不甘的声音来,如梦似幻。
萧珝猛地回头张望,从满脸的惊喜期待到一脸的失望落寂,垂眸低叹,身后哪有那个让自己在心里思念了千百万遍人儿的身影啊,心中不觉一阵抽痛,自己方才莫不是幻听了?
微微握紧了双拳,萧珝神色满是黯然神伤,转而抚着飞龙,失魂一般地轻声唤了声‘笨蛋’,也不知这‘笨蛋’说的是谁,紧接着又道了句:
“不在我身边的家伙,吃的又是哪门子的醋啊?!”
言语间是道不尽的喜怒哀怨,说不出的心绪纵横。
正就此时,不知何处隐约传来一阵断断续续地笛乐之声,吹笛之人离北营很远,循着笛声方向,也许是军中哪位颇识音律之人即兴所奏,虽手法因久未吹奏而又所生疏,可音调中饱含的深情却能引起闻者共鸣。
这幽静而又的笛声在空寂幽暗的苍穹间飘荡着,所叙得乃是思乡情切,循着音律,想来吹的是《折杨柳》了。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在这打战前夕,吹奏这支惜别之曲,想来是在倾述思乡之情时,亦是同身边战友道别之曲,今夜过后,又有几人可以从战场上活着回来,即便侥幸活了下来,又要到何时才能脱下这一身戎装,卸下满肩重担,平平安安地回家与亲人团聚?
萧珝默然,将尽十年的远戍边疆,征战沙场,让原本还只是一个天真孩子的她,磨练成了一位经久沙场、历经风霜的大将,这其中的悲欢离合、困苦磨难,无数次的血染沙场、出生入死,又岂是一两句话可以尽述得了的?
一念至此,萧珝心中感怀,又加上那曲折柳触动情长,顿觉自古家国两难相顾,儿女私情也终成奢望,有些悲伤,缓缓吟唱《诗经·小雅·采薇》,以抒己怀,道: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回想当初出征之时,谁曾在那明媚里,在杨柳垂拂下与我依依惜别?而当我历经九死一生从战场上回来的时候,路上雨雪纷飞,寒气逼人,还有谁在那等我?回家的路途艰难遥远,泥泞难走,一路上饥寒交迫、干渴劳累,满腔伤感满腹悲伤,谁又能体会我的哀痛啊!
当重复那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时,萧珝有些无力地靠在了飞龙身上,飞龙体贴地蹭了蹭萧珝,似在给她鼓励,惹得萧珝温柔地抚了抚飞龙,淡淡一笑,在飞龙耳边柔声说道:
“我没事儿,谢谢你,飞龙。”
也就只有在周身无人之时,飞龙身边,萧珝才能够有片刻的伤感和稍许的软弱了……
没过多久,有两个人并肩而来,在马厩外不远处静静立着。
萧珝没有回头去看她们,只是听到她们的脚步声,便知道是紫玉和洛卿来了,等重新将马鞍和马具给飞龙装备妥当后,萧珝才缓缓走出了马厩。
紫玉和洛卿见到萧珝后,都抱拳行礼,齐声道:
“末将见过少帅!”
看到她们,萧珝不禁莞尔,从小到大,无论自己走到哪,她们两姐妹总能找到自己呢!
“可是大帅有军令示下?”
听到萧珝询问,紫玉和洛卿相互看了一眼,随即,紫玉应道:
“少帅,方才大帅下达军令,全军今夜三更起身,四更埋锅造饭,更出发!”
萧珝点了点头,道:
“好,紫玉,你先将军令传达下去,我随后便回军帐待命。”
“末将得令!”
紫玉抱拳回复了一声,可身形微微停滞,似还有他意。
萧珝见状,如何会不知紫玉心中想法,如今大战在即,紫玉自是要同自己请命随行出征了。
“紫玉,此战你军医随护,让洛卿在我身边便好。”
“可是,少帅……”
萧珝摆手打断了紫玉,直言道:
“此战敌人骁勇善战并不亚于燕云龙骑,况又干系一国存亡,定会是场恶战,到时很难保证军士伤亡,医护中需要你这样的好手,救治伤兵,责任重大,你不可推卸,更何况你还有守好后方的责任,有你在我可无后顾之忧,一切以国家大事为重!”
紫玉闻言,也不再坚持,斩钉截铁地回道:
“末将遵令!”
萧珝欣慰地看了看紫玉,道:
“嗯,去吧……”
紫玉有些忧虑不舍地看了看萧珝,见到少帅坚定的神色依如往日,心中也觉安心不少,转而又看了眼洛卿,洛卿也向她投来叫她安心的目光。
紫玉点了点头,随即退了下去。
洛卿拿过手中的披风,走过去熟络地给萧珝披上。
近来更深露重,夜风刺骨,洛卿知道少帅未带披风便外出,担心她受寒,便拿了披风出来寻找,路上恰好碰到前来传令的紫玉,她们都知道每到打战前夕,少帅都会去飞龙处亲自为飞龙梳理毛发,这便与她一道来马厩寻找,果不其然,确在此处寻到了少帅。
偶然闻及少帅吟唱的那句诗句,两人都是寂默无言,只能静静呆在原处,好让少帅有时间可以整理自己的思绪,许久后,两人才缓缓走出。
待给少帅整理好披风,萧珝向洛卿投以感激的目光,这么多年砥砺相伴,即便互不言语,都能知道对方想要说的是什么了。
夜空下,那笛声依旧断断续续的传来,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令人听闻心中越发伤感,洛卿不觉微微蹙眉,言道:
“大战在即,闻此伤感之曲,是否会有碍军心?”
萧珝淡淡一笑,言道:
“随他去吧,军心,岂会如此容易便涣散。即便这笛曲不吹了,将士们心中的思念之情便能驱散了么?”
洛卿陷入深思,沉默无言了。
萧珝回过身来瞧着洛卿许久,微微叹了口气,言道:
“洛卿,慕公主回来了,人正随着老军医习医术,照顾伤兵。”
闻言,洛卿表情有些激动惊讶,片刻后有转为平淡,如同没事儿人一般了。
萧珝将一切都瞧在眼里了,洛卿她是知道的,如今大战在即,洛卿心中定然又会开始做好做坏的打算,一到这个时候她对待感情的问题就只会是逃避,听到慕公主回来了她心中欢喜,可又想到自己可能没法给慕公主想要的安宁与幸福时又会停滞不前,甚至会离得远远的,想着只要将这份感情埋藏在心里就好。
而慕公主心中一直有死结无法解开,她无法抑制对洛卿的感情却又逼迫着自己对这份感情加以抑制,所以总会故意做出讨厌洛卿的举动来,可一旦听闻洛卿要上战场了,却还是火急火燎地赶了回来,她之所以会选择去老军医那医,想来一方面是为了躲避洛卿,而另一方面也是担心洛卿会在战场上受伤吧!
爱情这件事,果真是个磨煞人的东西啊……
“她,值得更好的人好好待她的……”
洛卿沉默许久后,缓缓地道出这句话来。
洛卿的回答在萧珝的意料之内,无论是洛卿还是慕公主,她们都有不能好好向对方坦诚的一面,看起来,她们之间还有好长的一段路要走呢。
“你的意思可是在说,你成不了好好待她的那个人么?”
洛卿面露苦涩,不知该如何言语了。
“我……”
萧珝微微叹了口气,言道:
“洛卿,在面对无比凶残的敌人之时,都未曾见你退却,为何,面对的是慕公主,你便退却了?”
面对萧珝的步步紧逼,洛卿也再也按捺不住内心所想,有些伤感的言道:
“洛卿是北魏戍边将领,她是突厥公主,不般配,也不适合。而且洛卿现在一心只想着杀敌报国,战场之上刀剑无眼,生死不知,洛卿无法给她任何承诺,所以,洛卿无法成为她的良人!”
萧珝摇了摇头,难怪乎当时慕公主为何会气得怒闯公主府了,洛卿对待感情的这种逃避态度,有时候真的会令人气闷致死的!
“洛卿,我平日之所以会对你们如此严厉的苛责训导,并不是让你们随着我上战场上送死的,而是为了让你们即便面对更加凶恶的境地,也能平安地从战场上活着回来。”
“少帅……”
洛卿闻言,面有愧色,这么多年一直侍候在少帅身边,几多困苦,数度险象,她们都一直陪在少帅身边与她共同进退,所以没有人会比洛卿她们更能明白少帅此刻言语中的含义为何了。
“燕云龙骑卫一直都是遇强越强,从来就没有过逃兵,无论是在战场之上,还是对待个人感情,都不允许逃避!我的意思,你可明白?”
若是真心喜欢人家,便想尽办法把人留下来;若觉得真无法成为对方的良人,放手任人自由,对两人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萧珝做的,便是在逼洛卿下个决断。
萧珝既出军令,洛卿便再无逃避的可能,只能抱了拳,躬身回应道:
“末将……明白!”
为免洛卿又犯迟延拖沓,萧珝继而言道:
“待大战过后,你便向慕公主表明心迹,是去是留,由慕公主自决。”
“……”
洛卿默默无语,只能躬身再拜,以表顺从了。
萧珝心中暗忖:洛卿啊,洛卿,莫要怪我如此逼你,若不如此,你与慕公主之间,只怕连这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就这般沉默了片刻,两人都各自思忖着各自心事,不过片刻,又有四位将士从不远处走来,待到离萧珝步之遥,纷纷单膝跪地,向萧珝恭敬行礼,齐声言道:
“风、林、火、山四将,拜见少帅!”
四将皆是一身戎装,抬头之间,各个都是身形魁梧、英武不凡的骁勇大将,目光锐利有神,语气沉稳有力,中气十足,令人不敢轻易小觑了去。
他们是燕云龙骑卫百里挑一的勇士,更是精锐之中的精锐,在燕云龙骑卫的编制里,少帅之下,只有军中最优秀的个人才能担当起风、林、火、山、霾、霆这部封号,辖制各自编制军士,与少帅一起一同在大帅帐中效命。
原本,洛卿是有能力继承封号的,可她坚持不受,一直都已贴身护卫的身份,守护在萧珝身边。
部封号并非一尘不变,也不固定一人,若是军中有更优秀的将领超越了他们,就会有新的人担任这个封号,同理,少帅之位也并非一人可以久任,若是部封号中有人可以在武艺、智慧、谋略、行军布阵等胜过少帅,便可领受少帅之职,因为在燕云龙骑卫中,除了谨守国法、军法之外,只遵从真正的强者!
而萧珝便是从他任职少帅之位到现在,军中上下一致推崇尊敬的强者!
“你们不是在大帅帐中效命么,怎到北营来了?”
萧珝的语气一转,不威而怒,一军少帅的威势,展露无遗。
四将齐声恭敬言道:
“禀告少帅,四将奉元帅之命到北营军中效力,受少帅节制差遣!”
萧珝微微垂眸,见元帅将随行护卫安全的四将都调到自己身边,可想而知,元帅对此次大战重视程度了。
以元帅大才,即便北齐靠山王宇懿亲率飞云铁骑来战,也不会有丝毫畏惧,唯一顾虑的,想来只有北齐的那张王牌铁骑——重装具甲骑兵了!
而这,也是燕云龙骑卫真正的对手!
“好,你们起身吧!”
“谢少帅!”
四将纷纷起身,相视而笑,为又能与少帅并肩作战而雀跃不已。
“这回好了,大家又能在一起奋勇杀敌了!”
洛卿也难得一脸高兴,将大家伙的心里话一道说出了口。
说完,几人都是目光互相鼓励,激动得哈哈大笑起来。
看着手下将士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模样,可见战心很强,士气正旺,这很好,可萧珝不得不提醒他们即将要面对的敌人绝非可以轻易征服的对手,太小看自己的对手,是会要付出很大的代价的!
“你们这是在小觑自己的对手么,你们可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怎样的敌人?”
萧珝一语,便让在场的诸位都冷静了下来,可却并未打击到他们对战的积极性。
风应声而出,恭敬有力行了一礼,言道:
“少帅,我们的对手是有着北齐精锐铁骑之称的重装具甲骑兵!”
“你们既然知道对手是谁,那也就应该知道了,北齐的重装具甲骑兵无论是机动力还是冲杀力,都是一般骑兵无法比拟的,更何况北齐的重装具甲骑兵也是飞云铁骑中百里挑一的勇士,这样的重装具甲骑兵就有千人,我们虽然也有,可却只有一千重装铁骑,实力与差距就摆在那,就算如此,你们也有信心可以打败如此强悍的对手么?”
重装具甲本就是十分消耗国力的军事装备,无论是战马还是勇士,全身上下皆披厚重的铠甲以防护敌人乱箭刀砍的攻击,凭借着战马快速的冲击力与杀伤力迅速冲击敌阵,令敌军阵型迅速解体,军心溃散,若是直冲敌军中军所在,斩杀敌军统帅,则一战即可功成。
故而,北齐因为国力强盛,在重装具甲骑兵身上又给予厚望,不惜耗费巨大将原本只有三千人的铁骑扩建到了千。
春秋战国之时,有以一国战车多少来评价诸侯事实力一说,所谓千乘之国便是如此。而到了现在,有了以一国拥有多少重装具甲骑兵做为衡量国家强弱的标准。
北齐因国家富庶,又占据矿石资源,得天独厚,再加上君主的大力支持,经过几代君主的努力,重装具甲骑兵也不断扩充,到了现在已有千之数;
而北魏虽然也有励精图治,可朝中内忧外患,资源财货困乏,无法凝聚实力,如今燕云龙骑卫不断崛起,虽也有意扩建重装具甲骑兵,却也因消耗太大,朝中财力困乏,无法有力支撑,直到现在也只有一千之数;
至于南陈,因偏安江南,多年实行休养生息之策,不断累积财货,国家财力也逐渐超过北齐,因受到北齐影响,开始在骑兵之中组建重装具甲骑兵,现在也已有三千之数了;
各国竞争之激烈,由此可可见一斑了。
听到少帅的质问,众人面面相觑,随即相视而笑,齐声言道:
“有,燕云龙骑从来遇强越强,从不轻易言败!”
萧珝嘴角微微上扬,却并未言语。
而洛卿知道诸将内心最大的动力与信心来自哪里,不禁开口说道:
“大帅曾言过:羊统帅的狼群必败于狼统帅的羊群之手。北齐重装具甲骑兵虽是虎狼之师,可我燕云龙骑亦是不甘人后;更何况,北齐指挥这只虎狼之师的人只是一只羊,而我们燕云龙骑的统帅……”
说着,众人纷纷用十分崇拜敬重的目光齐刷刷向萧珝看了过去,只听洛卿用无比自豪的语气继续说道:
“可是一匹十分凶恶可怕的——沙漠之狼啊!”
一阵寒风吹过,引得军士们身上的白色战袍与披风高高扬起,在烈风中哗哗作响。
闻言,萧珝充满了嗜血一般的狂热,冷冷地笑出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