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夏季炎炎,冬夜漫漫,我所爱的人啊,你别着急,百年之后,我定会与你相会,把这日日夜夜熬完就是你我团聚之时;漫漫冬夜,炎炎夏季,我所爱的人啊,等熬过这段时日,定会与你相会于墓穴之中。
生当同衾,死当同穴么?
这是何等深情痴缠的诺言啊!
琬儿轻轻地推开了我,目光却是一直停留在一副画真上的这短短的两句题字上面,久久不愿移开。
我回过身来也注意到了这幅画真,这大概是所有画真中的最后一幅了,原本开朗天真的少女,在这幅画中已将成为一位雍容华贵,美丽贤淑的高贵妇人了;而少女常挂在嘴边的那抹开怀笑意逐渐转为嘴角微微扬起的弧度,内敛中不失妩媚,含蓄而又迷人……
那是发自内心最真实的微笑,只不过,这个时候,她早已成为了一国之后,更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再也不能像少女时代那般无所顾忌的开怀大笑了,只因一言一行都得谨尊着国母规范,不能轻易逾越了去。
这画真中的母后,也是琬儿记忆之中,印象最为深刻的母后了……
这幅画真是在琬儿出生后满月之时,先帝为先皇后所画的,也是先帝为先皇后所画的最后一幅画真了。
先皇后的这抹动人微笑,是对着尚在襁褓中的琬儿笑的,那是一个母亲对着自己出世满月的孩子最为慈爱和幸福的微笑。
而她的眼中不再只有那个曾经一心爱慕着的夫君了,可那为她作画的男人却还以为这笑容中的眷恋与目光中的温柔依然还是属于自己的……
脱去了少女的稚嫩外衣,成为母亲后的成长与转变,还有成性所带有的独特韵味,就像经历过打磨的原石,更如同一只破茧而出的蝴蝶,焕发出万般迷人而又绚丽的风采,在他眼中,这是一个女人最为美丽、迷人的阶段。
所以,在这么多画真之中,他独独选了这幅画真,提上了那两句如此深情痴缠的话语么?
“你觉得这幅画,美么?”
琬儿走到了那副画真跟前,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画中女子的容颜,然后轻柔地问了这句话。
我怔怔地盯着她显得有些寂寥的背影,心中不免为她伤怀,这画中的女子是她的母后,是她逝去的亲人,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可却早已天人永隔、恍若隔世,她眼中、心里的悲伤与感念,更多也便是源自于此!
“很美……”
我由衷的赞赏了一句,这幅画真确实是所有画真之中最美的一幅了,一个男人对一个女子所有的遐想与爱怜,都在这幅画中都表现得淋漓尽致了。
琬儿听到了我的回答,却是苦笑了一声,瞧着那两句提字,琬儿又开口问了道:
“那这句誓言呢?”
这两句诗先皇后仙逝之后先帝提上去的,先帝没有将这两句提在别的画真上,唯独提在了这张画真之上,可想而知,他是何等喜欢这幅画真了。
想必当时,他日夜思念着的皇后,就是这画真中的模样了!
……
“也很美……”
生,死同穴,这般誓言,如何不美?
琬儿突然哈哈笑了两声,随即一个轻快地转身,负者手,轻快地走回到我身边,嘴角露出一丝好看的弧度,眉目却是一片波然不惊,用有些俏皮的语气问道:
“那,要是让你在这么多画真中选一个,你最喜欢哪一副啊?”
我们彼此静静地对望着,虽然她在笑,可我知道,那并不是她真正的笑容,当我的目光透过她看向那副其中最美的画真之时,我分明看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神色。
我瞧着她的眼,突然痴痴地笑了,随即伸出手来指着的,却是那幅少女濯足嬉戏图,然后收回手来温柔地将她攘在了怀里,红着脸在她耳边说了句,道:
“要是哪天你对我露出那般笑容来,我一定会乐得当场晕过去的。”
我想,要真是如此,我何止会欣喜得当场昏过去啊,连鼻血都会止不住地流……
琬儿闻言微微一愣,随即忍不住扑哧一笑,身子也不住颤着,想来这句话是真的把她给逗乐了。
琬儿伸出手来锤了我一下,抿着嘴,努力忍着笑容,故作嗔怒,言道:
“你言不由衷,刚刚你还说那幅很美来着。”
哎哟喂,我这媳妇儿明明听到我的答案开心得难以自抑了,却还故意这般诘问,这般矛盾的心思,还真是难猜得紧啊。
难怪,常听人说,这女子的心思,你别猜啊!
虽然我也是个女子,可就没这般绕弯复杂的心思,直白一点多省事儿啊。
可即便是如此,我也爱她爱得紧,自然也得她得紧咯!
扶着她的肩,对上她的眼,我用认真的表情回答道:
“那幅画确实很美啊,可你问的是我喜欢哪一幅,我可没说我喜欢最美的那一幅啊!”
琬儿听出了调侃的意味,脸上微微一红。
我一瞧见她那有些娇嗔的模样,便等着她如同平日般一句‘贫嘴’给顶回来,却没想到她拉紧了我的衣角,陡然认真起来的表情望着我,问道:
“为什么?”
为什么不选这幅最美的画真么?要说原因的话……
我微微耸了耸肩,沉吟片刻后,说道:
“因为这幅画真虽美,却失了真。”
琬儿疑惑地问了句,道:
“真?”
“嗯,当我看到这幅画时,看到的是一个男人眼中的最为妩媚、美丽的女子!可在另一副画真中看到的却是一个陷入爱恋中的人看着自己一心思慕着的姑娘……”
心即为真,若是失了初心,即便画得再美,在画里边也无法寻找到真心。
琬儿眼中的光彩陡然而起,心中是无限的感怀和莫名的欣慰,她就这样静静地对我笑了,这才是她真正的笑容,因为只要是她发自内心地对我这么一笑,我就会如同现在这般,脸颊通红,然后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了啊!
琬儿微微颔首垂眸,目光里一片柔和,而我则有些害羞地挠了挠下颌,想着即便我两人早已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可有时候还是会有相互凝眸时,脸红心跳的情况出现,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大抵是因着,爱慕一个人时,心绪会变得很奇特的缘故。
可我并不讨厌这种奇特,相反,还觉得受用得紧。
望了望那幅嬉水图,我似乎可以稍微体会到那个人在第一次为自己心爱的女子作画之时的感觉了,眼里、心里都只容得下那么一个人,她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深深地印入脑海之中,再也挥之不去,那是一瞬间的怦然心动,也是一颗毫无保留的爱慕初心,正因为有了这份深深的爱意,即便当时画工并不精湛,却也能将这份爱慕之情画得如此传神!
我想,这画中的爱慕之心,也是能打动当年那位少女的原因之一了!
一念至此,我不觉微微有些忧心了,再尖锐的峰峦,也会因为风吹雨打而磨光了那锐利的棱角,而一个身处于繁花锦簇、花花世界的人,又该如何守住自己曾无比坚定许下过的诺言?
沉浸在热恋中的人儿,总会在自以为深思熟虑的情况下,许给了对方最美的承诺,可人的一生既短暂却也漫长,也许在等一切激情都沉淀后,生活归于平淡了,而岁月渐远,年华逝去,你是否还能记起自己曾经许下过的诺言,又是否真的都做到了呢?
那幅最美的画真中,画中女子的眼神变了,而作这幅画的男子的心意,也早已不复最初的模样。
这样的前车之鉴,让我突然感到害怕了,这时候的我们不正和当年的先帝和先皇后一般么,可他们的结局……
“琬儿,世间情,是不是都这般易变?”
我真的迷惑了,原本我以为自己知道情是何物了,可现在才发现也许自己根本就没有真正明白过,这世间的情,究竟为何了。
琬儿回望着我的眼神中,有一缕悲伤的神色萦绕不去,瞧得我心里又是一痛,有些后悔不该将这话问出口来,温柔地牵过她的手,想要柔声安慰她,却见她了然般地朝我一笑,随即回道:
“世间情,不会变,只是,人心易变罢了。”
我伸出手来抚着自己的胸口,感受着自己心脏的跳动,琬儿说易变的不是情而是人心,那我的心,是不是有朝一日,也会变?
“在母后仙逝后,父皇便常来到这通天阁一遍又一遍地执笔画着母后的画真,可无论他再怎么画,都无法再画出比这幅画真上更美的母后了。因为他陡然发现,自那以后,母后的脸上再也找不到笑容了,他也逐渐忘记了母后笑起来是什么模样了。这个时候,他才翻然醒悟过来,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听到这我不禁心里堵得慌,我瞧着琬儿的神态举止都有些异样,心中惶惶不安,握紧了她的手,说道:
“琬儿,我……”
琬儿突然伸出手来抵住了我的唇,用温柔地目光示意我不用担心,随即接着淡淡言道:
“其实,母后并没有恨父皇,在她从康王妃成为太子妃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了他的夫君以后都不可能只属于她一个人了。她说她爱父皇,只要父皇的心里只有她一个就好,她甘愿为他求全。”
“父皇也是爱母后的啊,只是父皇除了是母后的夫君外,还是这一国之君,也是一个才情、缱绻多情的男子,乱花渐欲迷人眼,渐渐地从一开始的一心一意,到后来的三心二意,他以为只要自己心中坚定母后是自己唯一的妻子,那就不算是辜负了母后的深情。”
琬儿顿了顿,忧伤地说道:
“到最后,终究什么都没能守住。母后成为了一位贤良淑德的皇后,与父皇相敬如宾,维系着皇帝与皇后该有的威严与典范。他们是帝与后,却不再是夫与妻了。”
“也就是在我满月那日父皇为母后画出这幅画真之后,母后便再也没有笑过了,至此帝心渐失。在百官与宫人前,她是高贵典雅、宽厚仁德的皇后娘娘,可却在夜深人静之时,她独自一人垂泪暗自神伤。久而久之,她心力交瘁,血泪皆枯,心念俱灰了。”
“我童年的记忆里,母后都是娇袭病弱,常年于病榻之上。那时候的我不懂,为何母后总会不经意间落泪,直到那晚她怵然离世……”
我慌忙地抱紧了身子正在发颤的琬儿,我知道她现在心里一定是伤心难过极了,可她从不给自己软弱的机会,因为眼泪是弱者的东西,心里即便是再痛苦、再难过,她也不能流泪。所以,我从未见过琬儿流泪。
我心痛极了,如果琬儿不能流泪,那我代她流,她的痛苦与忧愁,我都愿意为她一肩担负。
“琬儿,琬儿啊……”
抱紧了她,我轻柔地抚着她的后背,想给她最大的宽慰,眼中早已不由自主的落下泪来。
听到我柔声呼唤,琬儿情不自禁地抱紧了我,脸上是极度压抑着自己情绪的痛苦神情,她心里真的好难过、好难过,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就是哭不出来?
“我好难过啊,辰,我真的好难过,可为什么,为什么我就是哭不出来……”
听到她痛苦的挣扎,我的心瞬间被撕裂成了一片一片,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抚着她的脸,不断地亲吻着她的眉眼,哽咽着说道:
“琬儿,不要逼自己好吗?求你,求你不要再逼自己了,你这般让我好心痛!”
热泪打湿了琬儿的脸,也让她深切地感受到了眼前这傻瓜对自己深沉的爱恋,这辈子她们两个注定是纠葛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那再多的顾虑与犹豫只会变成阻挡自己前进的障碍!
她萧琬不是个圣人,她有自己的,有自己所求,她同自己的母后一般,对感情有种近乎奢望的执着,她想要的感情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这份爱,自私得容不下第三个人分享!
正因为这份爱在这世间极为难求,所以她愿意倾尽一生柔情去对那个给自己这份爱的人,若是有朝一日,这份爱失去了它原本该有的纯粹,即便会痛恻心扉,她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放手。
可是,天意弄人,让她遇到了这个冤家,对她赔了心,动了情!
要是将来有一天,出现了一个比自己还爱着她的人,亦或是比自己还适合她的人,那到时候,自己真的可以放开她的手吗?
不,她做不到了。
琬儿不得不诚实的面对自己的内心,她已经无法淡然地将眼前这个人交给任何人了,更别提放开她的手……
那自己可不可以自私一些,将她永远困在自己身边,爱情,本来就是自私的不是么?
可若是她爱上了别人呢?
琬儿猛地抓住了我的衣领,有些激动地说道:
“我不会祝福你的……无论是你爱上了别人,亦或是出现了一个比我还爱你的人,我都不会祝福你的,绝不会!”
我整个人都呆住了,却怎么也掩饰不住内心中的狂喜,琬儿她刚才说,一个比她还爱我的人,她的意思是——她爱我?!
是我听错了么?
我忙抚着她的脸,眼中泛着泪光,有些激动地道:
“你刚才说什么?你说,你对我……”
“我爱你,高辰!”
琬儿再也抑制不住这份汹涌地爱意,她不能再逃避下去,即便到最后她会受到伤害,她也要亲手抓住这份自己期盼已久的爱,她不想让自己后悔,更不想留下遗憾。
琬儿说,她爱我,她说她爱我!
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只能用欣喜若狂来形容了,生怕是自己幻听了,慌忙地又说道:
“再说一遍……”
琬儿的火热的眼神中带着坚定,抓住了我的衣领一把将我按在了身后的通心柱上,我从未见过如此霸道而又带着一丝癫狂的琬儿,这般咋然瞧见,心中不仅没有恐惧,反而还生出几分迷恋来?!
我果然是个受虐狂吗?果然是个受虐狂!
只听到琬儿用下达最后通牒的口吻,对我宣判道:
“高辰,你没有选择了,因为我萧琬爱你,所以,这一生你只能爱我一个,这一世你也只能娶我一人,我不会放手的,要是你敢三心二意,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你听明白了么?”
这回儿我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这般霸道而又直接的表白,惹得我脸红得熟透了,心里的幸福感早已经满溢出来了,我想着就算是现在死了,都没有遗憾了!
我就知道,琬儿是爱我的,你看她爱我爱得要杀人了,这还不是爱我爱的要死么?
我又开始不分时宜的犯傻的笑了,身子扭捏地动了动,红着脸鼓着腮帮子,对上她灼热的眼,瞧着她那诱人的红唇,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来控制自己,才没有丧失理智立刻扑过去抱住她,然后有些做贼心虚地将眼撇向一旁,想要先稍微拉开下彼此的距离,靠着柱子更紧了一点,支支吾吾地回道:
“我……我听,听明白了。”
“你是不是以为我在开玩笑?”
琬儿见我不敢瞧她,生气地扒过我的脸正对着她的,正欲说些什么却被我的娇羞和满脸通红给惹得微微一怔,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被逼得失控说出了一推不可思议的话,立马羞得脸颊绯红,心跳如同小鹿乱撞。
琬儿羞得忙缩回了手挡着自己发烫的脸,那娇羞的模样惹得我心中一动,伸出手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追随着自己内心最真实的呼唤,说道:
“不会再有了……”
琬儿闻言,怔怔地瞧着我。
我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可以稍微镇定一点,不然,我会连仅存的那一点点理智都会被她毫不费力地轻易抽走的。
神情地望着琬儿,就这样拉着她的手,与她的身子贴得越发近了,已经无需掩藏自己眼中的执着于火热了,我着了魔一般地盯着她诱人的红唇,缓缓地说道:
“比你还要爱我的人,不会再有了,而能令我如此痴狂,不顾一切爱着的,也就只有你萧琬一人而已。”
再也忍受不住这折磨死人的火焰,我们第一次抛开所有的顾及与彷徨,全身心地接受彼此,不顾一切地放纵着自己内心最深层的渴望,紧紧地拥吻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