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三嫲嫲服灵丹
1985年11月中旬的一天晚上,三嫲嫲的小屋失火了,三嫲嫲当场被浓烟熏得昏了过去,多亏家人发现得早,及时扑灭了火灾。
原来,那天刚好停电,三嫲嫲点起煤油灯照明,不小心引燃了床头的杂物,引发火灾。事后,家人将三嫲嫲小屋里堆放的“宝贝”都给扔了,谁知三嫲嫲又捡回了更多的“宝贝”,而且显得更“疯”了,有时半夜三更都会在村子里到处转悠,像个幽灵。
为此,赵保安不得不下决心,给三嫲嫲服下一颗利水丹试试,看能不能治疗她的病。
对于是否给三嫲嫲服利水丹这件事,赵保安已经纠结了一个月。自从一个月前治好了臭嘴婶子丈夫赵来富的病,赵保安便在想,利水丹会不会对于老年痴呆有效果。由于知道利水丹的宝贵,一颗利水丹,很可能就是一个人活命的机会,而三嫲嫲只是患了老年痴呆症,临时没有生命危险,而利水丹对于这类疾病的效果,又无法确定,因而,赵保安一直下不了决心,该不该给三嫲嫲吃一颗试试。
上文提到三嫲嫲的疯态和她的儿歌,在这里,有必要再说说这个神神叨叨的老太婆。
三嫲嫲五十岁时,她丈夫就因病去世了。丈夫去世时,七个子女中只有老大和老二已经成家。眼见着一个个孩子穿着破衣烂衫,顿顿吃不饱却是见风就长,三嫲嫲既高兴又愁苦。高兴的是孩子们离着成人越来越近了,愁苦的是子女们那随着身量递增的吃穿,最愁的是他们的上学和成家。
一个又瘦又矮的小老太婆,就算把自己累趴下、榨干了,都不敢去想能够完成这一系列天经地义的家庭重任。然而,三嫲嫲愣是挣扎着将子女们一个个养大,还把他们都送进学校(虽说大部分子女只读过几年甚至几个月的书),然后一个个给他们成了家。
年近七十,三嫲嫲才过上温饱日子,可是没过几年这种好日子,三嫲嫲却疯了。疯了也好,这个世界在她眼里变得遍地都是金银财宝,只要她肯弯腰,随时随地都能满怀满抱。
自从疯掉后,三嫲嫲的小房间里一年到头摆满着她到处捡来的和到人家家里讨来的“宝贝”——人家已经丢弃或准备丢弃的衣帽鞋子、布条、塑料布、学生的废弃学习用品等物。由于对三嫲嫲充满了好奇,八九岁的赵保安曾经偷偷观察过三嫲嫲。三嫲嫲会在捡“宝贝”时嘟嘟囔囔,什么这条围巾可真好看,给老六脖子上一系,要多俊有多俊;什么这个作业本还可以写好多字呢,给老五正合适;什么这帽子蛮厚实的,也还不破,戴着多暖和啊,给老三正合适;什么这铅笔还这么长,还可以写好多字呢,给老七正合适;这鞋子......
有的村民认为,三嫲嫲的疯掉,跟她的儿女和孙辈们不够孝顺有关,持这种观点的人说了,三嫲嫲苦了大半辈子,把7个儿女都拉扯大,并给他们成了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然而,晚年的他却独自住在二儿子家一间原本放置杂物的小屋子里,夏天闷热冬天寒冷,吃饭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一天到晚没人理睬她。在这种情况下,三嫲嫲会疯掉并不奇怪。
但以张彩云为首的几个平时跟三嫲嫲家走得近的村民却不这么认为,他们说三嫲嫲的家人其实并不是不孝顺,而是有苦难言。其实三嫲嫲在还未疯掉的那两年里,就已经不太正常了,走出家门什么东西都捡,捡回家后摆得满屋子满院子都是,家里一年到头像个垃圾场,充斥着各种难闻的气味,家人深受其苦,劝她她又不听,只好让她一个人住到小屋子里,捡来的东西也都堆到自己的小屋子里。
自从三嫲嫲住进小屋子后,由于小屋子里堆满垃圾,气味实在难闻,便很少有人再有勇气踏进那间小屋子,家人给她送饭进去后就立马出来,多一秒钟都不肯待。
如果发现三嫲嫲的小屋子里垃圾实在太多了,家人便会趁她外出捡垃圾的空档,把她捡的一部分垃圾丢掉。三嫲嫲回来看到“宝贝”少了,就会边哭边唱:
山老鸹(乌鸦),乙巴(尾巴)长,
将(娶)了媳妇忘了娘。
把娘背到山沟里,
媳妇背到炕头上,
关上门,堵上窗,
出拉出拉扒面汤。
扒完面汤想他娘,
他娘变了个屎壳郎,
撞了南墙撞北墙。
大家都拿她当疯子和乞丐,对她露着异样的各种笑议论她,装模作样甚至幸灾乐祸地叹一些气,感慨一番。不光村里的小孩子们会笑闹着往她身上吐唾沫扔垃圾,就连村里的狗也商量好了似的,一见她就追着她狂吠。她会对了那些笑、那些感慨、那些恶作剧和追她的狗说什么:“笑吧,笑吧。你笑我,我知道;我笑你,你不知道。闹吧,闹吧!闹够了你就知道,我,其实不是我;你,其实不是你。好可怜,好可怜!你笑我也笑!说罢又唱起来:
小小子儿,坐门墩儿,
哭着喊着要媳妇儿。
要媳妇儿干嘛?
点灯,说话儿;
吹灯,做伴儿;
寝寝(早上)起来,为小小子儿梳小辫儿。
小板凳,歪拉倒,
俺娘叫俺打(野鹊)也巧,
也巧来,俺就打,
也巧飞了俺就耍。
那时候的赵保安和一帮子顽童,并不知道,三嫲嫲那又唱又跳的疯态,其实是在表演家乡民谣和童谣。感觉到她那疯癫的表演实在可笑,只是那可笑里,却有着一种撼动人心的效果。
长大后,赵保安从母亲和几个大娘(伯母)那里了解到,三嫲嫲年轻时竟然是当地小有名气的民谣、童谣传唱人,当地流传下来的很多脍炙人口的民谣和童谣,不少都因着她的曾经声情并茂的传唱才没有失传。但不知什么原因,三嫲嫲五十岁后,不再以自己特有的清亮婉转的嗓音,抑扬顿挫地唱起着那些民谣和童谣,而在她六十七八岁的时候,在她疯癫之后,那些民谣和童谣竟然再次在她身上唱活,不光声情更加生动,还配上了优美的舞姿。
一个似乎将大半生的痛苦和欢乐、失意与得意、爱恨与恩怨都已忘记或模糊了的人,却唯独将自己钟爱了半生的民谣和童谣珍藏在了身上每一根知觉神经里,举手投足间,那千百年来传承下来的最乡土最质朴的民间艺术,在她身上活灵活现,异彩纷呈。
老猫,老猫,上树摘桃,
听到狗咬,下来快跑。
跑到南坡里,拾个破棉袄,
穿上吧,虱子咬,
叫老婆拿拿吧,老婆跑了。
不稀管了,罄着它咬吧.....
小妹妹,长得(得,念“滴”)好,
脚又小,手又巧,
两把剪子对着铰。
铰了个鸡,满场飞;
铰了个狗,满场走;
铰了个小孩打提溜。
日子久了,由于视觉和感觉的疲劳,村人对于三嫲嫲的疯癫有些熟视无睹了,三嫲嫲的儿孙们对于三伯母的疯态以及由此带给他们的耻辱和痛心也麻木了。三嫲嫲在儿孙们眼里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长辈或亲人,变成了一份习以为常的无奈。包括她的儿孙,再没人会去特别注意三嫲嫲。
在张彩云和几乎所有村人眼里,三嫲嫲是可笑而可怜的。那时,少年的赵保安也觉得三嫲嫲可笑而可怜,但有时却会被她无端地吸引。
三嫲嫲的怪异行状和行踪令赵保安感到好奇而有点恐惧。她那毫无顾忌毫无节制的浑然天成的快乐,令赵保安惊讶而怀疑,他怀疑那快乐的源泉和空间里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神秘,那神秘里有着一种不为人知的力量,那神秘和力量是自己等凡夫俗子所难以窥探和接近的。于是,三嫲嫲在赵保安心目中,便产生了一种臆想中的神奇,那探究神奇的意念和兴致令他时常悄悄跟在她的身后,意图发现他那臆想难以穷尽的内幕。却听她唱道:
杨夹叶(一种野菜),清水摆
俺上南崖做(做,念“奏”)买卖
一拾拾了(了,念“哩”)个(个,念“过”)小铜锣
一换换了(了,念“哩”)个(个,念“过”)小老婆
脚又小,手又巧
两把剪子对着铰
左手铰的(的,念“滴”)是牡丹花
右手铰的(的,念“滴”)是灵芝草
灵芝草上一对蛾
噗洒噗洒过黄河
过了(了,念“哩”)黄河是俺的(的,念“滴”)家
铺上棉条(布单)撒芝麻
一碗芝麻一碗油
寝寝(早上)起来梳明头
苍蝇上去站不住
蚊子上去打跟头
决定给三嫲嫲服利水丹后,赵保安隐身来到三嫲嫲家。那时候正值晚饭时间,三嫲嫲刚从街上回来不久,正兴致勃勃地整理着她的宝贝。只见她把几支破损的圆珠笔、水笔、几个铅笔头和两块橡皮头装进捡来的破铅笔盒里,嘴里嘟囔着:“水笔是给老四的,老四要上高中了,他用得着;圆珠笔给老五,老五字儿写得好,让他高兴高兴!铅笔和橡皮给老七,老七那作业做得,蜘蛛爬的一样,还到处涂涂改改,铅笔和橡皮,他最费了。……”
当三嫲嫲将她的宝贝整理得差不多的时候,当站在小屋门口的赵保安等得不耐烦的时候,三嫲嫲的二儿媳随云端着一块煎饼、一碗玉米糊糊和一小碗的白菜帮子咸菜来了,就见她皱着眉头进到三嫲嫲的小屋,将晚饭放在三嫲嫲床头的柜子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整个过程一声儿不吭。赵保安冲着随云瞪瞪眼睛,哪知道随云竟然立即连打3个喷嚏,嘴里嘟囔道:“哪个缺德玩意儿,在背后乱嚼我耳根子啊?”说着,呸呸吐了两口唾沫,回屋去了。
见状,赵保安赶忙拿出一个玻璃小瓶将已经融化的利水丹倒进了三嫲嫲的玉米糊糊里。眼巴巴看着三嫲嫲将整碗的玉米糊糊都喝光,赵保安才放心地离去。
然而,令赵保安感到郁闷的是,三嫲嫲服用利水丹已经过去半个月了,却还未显出病情减轻的征兆。据赵保安观察发现,三嫲嫲最大的变化在于:她的体力和精力明显增强,有时整夜在村子里瞎转悠,第二天看上去精力还挺好。再就是,她每天捡的宝贝比起之前几乎多了一倍。她蹦跳着唱儿歌童谣的动作也比以前灵活、敏捷了不少。她的记忆力比起之前好多了,这主要表现在她的唱儿歌童谣上,一些之前从未听过的儿歌和童谣,被她不断唱出来。
赵保安虽然为浪费了一颗利水丹感到可惜,但他也有收获,看来,利水丹也不是万能的,自己对于灵丹妙药的作用,也不能太迷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