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中隐隐听见房里窸窸窣窣的声音,文清睁开眼睛,房门被悄悄打开,一个人影悄无声息的走进来,像夜幕中的鬼魅,文清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听脚步声是一个成年男子,大概是卫设,他最近一直在打文清的主意。
文清手里捏着一份井上一男的罪证,那是卫设最想要的东西,井上一男的案子里牵涉了两个人,一个是白劲雄,一个是言则鸩,一个是文清不敢动,另一个是文清不想动。
文清感觉得到,那个人影在文清的床头停住,蹲下身子。他在床头灯上摩挲着,忽然,啪得一声,灯被忽然打开,一瞬间的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但文清必须睁开。
眼前的景象让文清惊呆了,她不由自主的尖叫了一声,来的不是卫设,而是卫甫潜,他蹲在床头傻傻的望着文清。像一个初为人父的男子,望着他新生的婴儿。
听见叫声,卫设猛然惊醒,他飞也似的从枕下抓出手枪,不顾一切的冲进了文清的房间:“怎么了!?”
他看到眼前的景象时,愣住了,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父亲。他摩挲着文清床上的一只枕头,又亲又抱,很是慈爱。
“父亲,我扶您回去。”卫设想要拉过父亲,但当他一触及到那只枕头,卫甫潜就像疯了似得挣扎。卫设皱着眉,傻傻的站在一旁:“父亲的病越来越严重了。”
望着这样的卫甫潜,文清的心里一阵抽痛。他抱着那只枕头,像抱着他的宝贝。文清心里清楚,这个宝贝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哥哥,但这个心肠一贯很硬,几乎没什么情感的机器,绝不会明白。
文清再也睡不着。她想起小时候,父亲都独自一人坐着,手里捏着卫设的照片,喃喃自语。卫设每次打电话要回国,他都不许,他要儿子在外面好好历练。卫设曾经愤恨的说他是世上心肠最硬的父亲,他们在电话里大吵一架,卫设因而负气,多年没有回国。从那以后,卫设再没有打过电话,只是偶尔才能接到他的一封信,信里只是简单的几句话,说清他现在的状况。
几年来也不过七八封信,一张照片。
卫设的心里,父亲从来都是那个坚韧的文人,那个没有感情的书生。但卫甫潜的思念,只有文清才知道。
沈云帆大婚后曾替卫甫潜做过详细的检查,她很遗憾的望着文清:“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如果有一天,他开始清醒,说明,他可能就要永远的沉睡下去了。”
文清隐隐感觉得到,父亲的记忆已经开始渐渐清醒。他已经记得卫设出生时候的那些事,方才他那个样子望着自己,估计是把自己当做了他的妻子,把那个枕头,当做了他的儿子。
披上衣服走出房门,卫甫潜已经被哥哥送回房间呵哄睡了。卫设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支又一支的吸烟。他的眉头紧锁,一句话也不想说。他的面前放着一瓶酒,文清倒了半杯。
“你怎么不睡?刚才父亲吓着你了吧?”
文清喝了一口酒,辛辣苦涩的味道一应俱全,这些年来,父亲的心,估计也是如此吧?文清摇摇头:“没有,我只是在想这些年发生的事儿,想着想着,就睡不着了。”
卫设掐掉了烟,也倒了一杯酒:“过去的什么事?”
“父亲的事儿。”
卫设沉默了,他的心里隐隐作痛,是啊,卫甫潜是他的亲生父亲,但他对父亲的记忆,还不如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多。他沉沉的叹了口气:“你给我讲讲父亲这些年都做了什么?”
卫设的样子让文清的心里有些酸楚,她红了眼圈儿:“父亲这些年,只做了一件事,一直在做,从未间断过。他一直在思念你。”
卫设端酒杯的手有些颤抖,文清的话像一把刀子,直接插进了他的心口。又像是一把盐,在他还没愈合的伤口上又慷慨的撒了一把。
“那他……为什么不许我回家呢?”卫设的话音很低沉,像一个委屈的孩子:“这些年,我一个人在外面,生病,挨饿,困难,战乱,都是我一个人挨过的,为什么不许我回来?”
“父亲给你写过很多信,让我去寄。又很多次,我看见父亲在写信的时候,一边写,一边哭。父亲在官场上遇到的麻烦事海了去,但他从来不会皱皱眉头,只有在给你写信的时候,有很多次,我看见父亲的废纸篓里都是被泪水打湿的信纸,他怕你看见纸上的泪痕,就让我把信重新抄一遍。”
“别说了……”卫设捂住眼睛,他在啜泣,这些年来,卫甫潜都是他心里的一份伤痛,他从来没有从父亲这方感受到过关爱,但他现在才明白,这些都是他的误解。
“哥,父亲真的很关心你,我看得出来。他的记忆力时好时坏,云帆前一阵悄悄跟我说……她说父亲的时间,真的不多了。哥,父亲很在乎你,你多陪陪他吧,求你了。”
卫设明快的擦去满眼的泪水,笑了:“他认出我的时候实在太少,或许他的记忆早已经把我抹去了。你才是他唯一的女儿。他不管情形还是糊涂,找的那个都是你。”
“大哥,我真的求你不要再毒赌气了。我知道父亲真的很想认出你,但你在他的记忆中实在太少,连照片都很少,哥,你当年寄给父亲的那张照片,他一直随身带着,你知道父亲有多珍爱你吗?”
“可他不是一样不许我回来?你是后来才到卫家的,你知道我走的那年,父亲对我说了一句什么话吗?”卫设苦笑一阵:“他说,他不想看到我。”
文清呆呆的望着卫设,这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家伙,心里暗自有些气愤。想起自己,被一个泼皮无赖的亲生父亲缠住,一开始就横加利用,而今,成了变本加厉的威胁。他满嘴的仁义道德,满嘴的亲情冷暖,却诚实的做着那些伤害文清的事儿。
有时候文清真的希望自己真是卫甫潜生的,白劲雄这样的父亲,简直像一把生锈的刀子,每日钝刀子割肉,疼的钻心刺骨,一点点儿的生剌。那种感觉卫设恐怕一辈子都不会了解。
“父亲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不应该每日钻在家中,养在深宅之下,成日和脂粉丫鬟作伴。”文清其实很理解卫甫潜,甚至很羡慕卫设。同样的十几年没有和自己的亲父母见面,卫设离开的背后是卫甫潜的殷切希望,而文清的离开,却意味着抛弃。
“父亲很怕你将来没有出息,怕你是一个娇气的纨绔子弟,在你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对你期望甚高。他希望你有朝一日,可以报效国家,做一个铁骨铮铮的中国男儿。”
卫设一直沉默着,他的脾气就是这样,他心里渴望着父亲的关爱,但又怕得到关爱。他心里一直有一座堡垒,这堡垒之下只有他自己。文清现在做的,是一点点的拆除掉这座堡垒,但他由于把自己锁在堡垒之中实在太久,他已经不知道堡垒外面究竟是什么样子,所以他感到恐惧万分。
“我也是曾经被家庭抛弃过的人,所以我非常理解你的感受。”文清温然坐在卫设身边,把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上。
卫设沉默了好久,终于低声问道:“妹妹,如果有一天,抛弃你的那个家又回来了,他们想认回你,你认吗?”
“我不认,但你不能不认。”文清淡淡的说:“我和那个家之间没有误会,但你不一样。哥,误会的根源在你,父亲现在已经糊涂了,唯一能够把这个疙瘩解开的只有你一个人。”
卫设轻轻在文清手上拍了拍:“好妹妹,你放心,你说的这些,我会去做。”他转而笑道:“你也不小了,也该去找找那个家了,那个家还有什么亲人?你还有什么印象吗?你告诉哥哥,我叫人帮你打听。”
文清摇摇头,她这辈子都不想跟白家相认。苦笑道:“我不想找,你是我的亲哥,父亲是我的亲爹,我还去找谁呢?”
卫设没再问下去,因为他一回头,父亲又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的神情肃穆,怀里紧紧抱着文清的那个枕头。他的口中咿咿呀呀,含糊不清的说着些什么。
“父亲大概是在唱摇篮曲呢。”文清笑着推了推卫设。
他凝望着父亲,缓缓走到他的身边。卫甫潜满脸含笑,把枕头贴在脸上蹭了蹭。卫设很小的时候,卫甫潜曾经给他讲过,他的母亲因生他而死,是他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
“爸!”卫设扶着卫甫潜的腰,噗通一声跪下来:“爸,我儿子错了,儿子不该和您赌气,儿子真是这世上最最大的混蛋,我对不起您啊!我回来晚了,我真是个混蛋!”
望着这对儿父子,文清的鼻子有些发酸,这个场面,是白劲雄和她永远不会有的。同样的父子,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呢?
卫甫潜忽然丢掉枕头,用那没有手掌的手臂,在卫设的头发摸了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