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的屏城,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山去,贪恋人间的透着羞答答的半个脑袋藏在云层中,红艳艳的一片像微熟的蛋黄,在云层中融动着。
白天的热浪还没完全退去,空气都是闷热闷热的,蒸的人喘不过气来。小贩躲在树冠撑起的一片阴凉里,他们懒得叫卖,扇着一把三个铜子儿一把的大蒲扇,披着一块湿毛巾乘凉。
傍晚的这一丝热辣辣的惬意来之不易,文清一个人幽灵般在街上游荡,她不想回家,沈云帆一下班就不见了人影。家里太空荡,除了看书就是睡觉,无事可做。
文清在一处小摊贩的铁皮小推车前停住了脚,小推车上架着一口锅,锅里咕嘟咕嘟的煮着野菜馅儿的饺子,鲜活饱满的饺子已经翻上了水面。
“老板,来一碗小的。”文清说着坐在一张抹的干干净净的旧木桌椅旁。筷子笼里挑了两根儿长短一样的,用手绢擦了擦灰。老板已经端了一罐子陈醋和一个小碟儿搁在文清面前,他倒了慢慢一碟子香醋,指着桌上一盒子没剥皮儿的蒜瓣儿含笑道:“那有蒜瓣儿,要的话自己剥。”
文清瞥了一眼那盒儿蒜,笑着摇摇头。
这一碗饺子满满当当,薄皮大馅儿透着淡淡的菜绿色,一股白蒙蒙的热气扑在脸上。文清夹起一个咬了一口,盐口儿掐的好,不咸不淡,野菜的香气挺浓。
“饺子汤来咯!”随着老板一个长长的颤音儿,一碗冒着热气的饺子汤端到文清面前,上面飘着几片零星的香菜沫沫:“原汤化原食儿,齐活了您呐!”
文清端起饺子汤喝了一口。
“老板,光来碗汤,不要饺子。”
文清抬起头,说话的是一个穿着粗布长袍,带着礼帽的古稀老人,老板一见他便迎了上从褡裢里抽出干毛巾在板凳儿上甩了几下,笑盈盈的把老人让到条凳上坐下:“哟,三爷,您老怎么来了,今儿没再家吃?”
说着一碗饺子汤已经端到桌上:“您先喝着,我给您下饺子去。野菜馅儿,昨儿刚采的野菜,新鲜着呢。我跟您说,活馅儿的时候,我还刮了半块猪油,一截儿腊肉,您尝尝,管饱香您一个大跟头。”
“你不用忙,我就喝碗汤就够了。”被尊称为三爷的老头捧着汤碗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像是饿了好久。
老板瞧他不对劲,便拉了一张条凳坐了过去:“三爷,您这是怎么了,我瞧您这脸色不太对,您身子不舒服?我先坐会儿,我给您把大夫叫来?”
老头摆摆手:“不用不用,”他喝光了汤,抹了抹嘴儿,显得意犹未尽。他叹了口气:“什么大夫不大夫,我现在就是个土郎中怕是要都看不起了。”
“哟?!”老板一愣,他站起身,盛了一碗饺子端到老人面前:“三爷,您吃点儿。”
老人摇摇头:“别了顺子,你每天卖几碗饺子都是有数儿的,卖少了钱,你那婆娘脾气不好,别给你气受了。”
“吃吧,三爷,平日里您也没少给赏钱,这么一碗野菜饺子算得了什么呢?”老板说着把筷子擦了擦,双手递到老人面前:“您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您不是前儿个还投资了一片地要盖工厂么?咋?买卖干的不顺?”
老人往嘴里扒拉了两个饺子,滚烫的馅儿进了嘴,咽也不是,吐也不是,他被烫的眼泪直流,张着嘴不住的丝丝哈哈。
“您慢着点儿吃,我给您倒碟儿醋去。”老板说着站起身,转过身端了一碟儿醋回来,倒在老人碗里:“尝尝这个,镇江香醋。”
“您倒是说说,那大工厂,咋就开不起来了?”老板一边问,一边帮老人剥了一半儿蒜,扔在碗里。
“还开个啥?倾家荡产买了那片地,从英国人手里订的机器。地基也挖好了,砖石瓦片也都准备齐全了,工人一个个都签了合同了。忽然见就要被收回了,政府大楼盖的红戳戳说话间就成了妓女的红嘴唇了。”老人一边抱怨,一百年往嘴里塞饺子,眼里吧嗒吧嗒的掉进碗里:“你说天底下哪有这么放屁的事儿?”
“收回?”饺子摊老板摸了摸脑袋:“咱有地契在手里攥着,任凭阎王老子来了,也不能说收回去就收回去,它总得给咱表示表示吧?”
“表示?”老头吃掉了最后一个饺子,把香醋一股脑的倒进嘴巴:“他奶奶的来的是一群穿黄皮的,手里扛着枪和皮尺,从车上跳下来就把我那片地儿给围上了。那个架势,谁敢多说一个字儿怕是脑袋瓜子就要吃枪子儿了。”
“简直是无法无天了,那咱去政府告它去,您知道是谁抢了您的地不?”饺子摊老板见没什么客人,便索性长在凳子上,唠起了闲白儿。
“找了,那里能不找,当兵的说土地归政府管,让我去找政府拿补贴,我到了政府好容易见到了土地规划的长官,他又说谁抢的地,问谁要补贴,两边踢球,”老头摇摇头,把蒜瓣儿咬了一口,辣的他缩紧了五官:“得了,老子本想要实业报国,现在他娘的又成了一个穷光蛋,英国人哪儿付了定金的机器也只能贱卖,英国鬼子还他娘的问老子要违约金。买了房子还了债,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儿媳妇带着孩子跑了,儿子不争气,在赌场出老千让人剁了手,这日子算是要到头儿了,娘的,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这他娘的个狗官啊,怎么这么不要脸?”卖饺子的啐了一口:“得了,看您这样儿怕是几天没吃上热乎的了,我再给您来一碗。”
他说着端起碗,走到锅边。
“别别别,吃饱了,你给我再来碗汤就感激不尽了。”老头用一根手指扣着塞进牙缝儿里的蔬菜茎,囔囔的说道。
“这他娘的鬼世道,扛枪的不去打鬼子,只会窝里横,除了欺负老百姓,啥也不会干。”老头骂着骂着把自己逗乐了,他接过饺子汤,悠哉游资的哼起了小曲儿:“这他娘鬼世道,有钱不花的是傻鸟儿,抠抠搜搜攒了半辈子,当兵的一来都抢跑了!”他扬天大笑:“天底下竟有这样放屁的勾当,竟有这样放屁的队伍,见了鬼子就腿软,见了老百姓,就可了劲儿的欺负!混账省长,混账的国府,混账的委员长,混账的世道啊!”
卖饺子的见他越喊声音越响亮,忙一把拉住了他:“我说,三爷,咱都已经吃了一个大亏了,就被在往石头上撞了,您这样要是让他们听见,治你个抹黑政府的汉奸的罪名,你这一把年纪进了大狱,那可就出不来了。”
“我进去了才好!”老头涨红了脸:“我进去了才好,头上有瓦片遮风,饿了有窝头充饥,我看挺好,叫他们来吧,来把我抓起来!”
他正哭闹着,一辆黑色轿车引着一辆墨绿色敞篷吉普车穿进了街道。
车子在饺子摊前戛然停止:“是谁在胡言乱语?!”
吉普车上跳下一个穿黄绿色军服的士兵,他小跑着到前面轿车门口,拉开车门,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走下车。
他的脸上带着墨镜,头上顶着一顶镶着宝石的帽子,嘴里叼着一根香烟,手里提着一根文明棍,他把文明棍一挥,夹在腋下:“是谁在胡言乱语?”
“白御城?!”
他虽然穿的严严实实,全然不像在过夏天的模样,但文清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他。这个不知收敛的家伙,结了婚以后就更加肆无忌惮了吗?看来叶传一上次抓了他以后把他关的时间还是太短了,短到让他根本不长记性。
文清上下打量这个绅士模样的地痞流氓,怎么也看不出他有什么地方是带有日本人特征的,若是徐文应带来的那个老头所言不虚,这个人的城府简直是深不可测。
“哟,长官来了,您请您请。”卖饺子的小摊主瞥了刚才还咋咋呼呼,现在就敛声屏气的老头,他换上一脸憨态可掬的笑容,细细的把凳子擦拭干净:“长官,您请坐,小人店面儿太小,实在没啥能招待您的。”
“不用忙!”白御城一摆手,止住了:“你这儿的东西我也是不敢碰的。”
白御城将墨镜微微向下一扯,露出眼睛来,细细的打量了老头半晌:“就是你在胡说八道,污蔑政府?”
小摊主脸色倏忽一变,他忙双手把老头挡在身后,陪笑道:“长官,您别跟他一般见识,他就是个老头,他脑袋不太好,喝了两口酒就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主儿,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白御城冷笑一声,修长的手指在破桌子上划了两下,他抬起手,略嫌恶的瞥了一眼:“就是你家的地,被当兵的收走了?”
老头面上有些蠢蠢欲动,他心里早已经说了一百个是了,但他却不敢表现出来,他犹豫不决半晌才点了点头。
“呵呵,听说你思想挺先进的,还要搞什么实业救国?”白御城歪着嘴,轻蔑的望着老头。
老头仍旧犹豫的应承了一声。
“既然想要救国,那还矫情什么?你知道那块地方要被用来干什么?实话告诉你,那儿以后就是屏城驻军四十四团练兵场,练兵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保护你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妇孺?”白御城冷笑一声,不屑的说道:“别说什么实业救国不救国了,枪一响,什么工厂都白搭,你指望你那罐头厂里的咸鱼出去扛枪和鬼子拼命?目光方长远点儿。再说了,政府给了你补贴,你还有什么好抱怨的,拿着钱再去找点儿别的营生,一把年纪,别唱什么高调了。”
老头低下头,看看自己那身儿破旧长衫,已经五六天没洗过,一身臭烘烘的气味,加之被嘴里的醋酸味一熏,显得他愈发邋遢。
补贴?哪来的补贴,已经被当做球,踢来踢去的跑了五六个来回了,只怕是连上吊用的麻绳都买不起,还谈什么找营生?
他心里有些犹豫,都是当兵的,谁也惹不起,但他不过是一把老骨头,今儿死了明儿个都未必有人会收尸,又想一股脑儿的爆发出来,但话到嘴边他又犹豫了,不知道为什么,这话他不敢说,他不敢反抗,这种妥协,似乎已经根深蒂固的融于血脉之中。
“说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