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岳迫不及待地追去,在姒虞即将踏上行辕的时候,他气喘吁吁地大喊道:“虞姑娘,请留步!”
“我娘就是个这样,你别往心里去!”
姒虞笑了笑,表示自己并不在意,然后对章冲等人吩咐一句“你们在这里等朕”,就从行辕里取了第二把尚方宝剑出来,纤纤五指握在手中。
簇拥在山麓的枫树,层层叠叠,一片火红,山风过处,枫叶沙沙作响,金光闪烁,令人赏心悦目。
靖岳把姒虞带到一处僻静的地方,从沉默中开口道:“这里没有人,你有什么话,现在说吧!”
“人间正相逢,千红好颜色!”
姒虞望着眼前的景色,这般轻轻叹了一句,转过脸来与靖岳目光相对,淡淡的笑意渐渐敛去。
然后,她就在靖岳的注视下,缓缓解开了胸前的衣襟束带。
靖岳呆愣顷刻,目光闪躲,赶紧别过头去,低声道:“虞姑娘……”
姒虞转过身子,背对着身后的男子,一袭红色长裙从肩头滑落至腰部,将及腰的柔顺长发拢到胸前,露出雪白的玲珑玉背,蝴蝶骨棱角分明。
靖岳心慌失措,心头只有非礼勿视这一个念头,始终不敢抬眼,只听姒虞说道:“针刺在身上,方知道痛!”
靖岳终于是忍不住抬起头,正眼看了过去,深深凝眸,只见那片雪样的无暇肌肤上,赫然竟是“宇文正钦”四个刺青小篆。
靖岳几乎瞬间就愤怒了,仿佛那四个字是刻在他的脸上似的,紧紧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地刺进手心。
姒虞穿好了衣裳,才慢慢地转过身来,哀哀地说道:“朕是个女人,但朕并不是昏庸无能,朕也想洗清身上的耻辱!”
一种从未有过的愧疚从靖岳心头泛起,如果能够让他为这个女子承担此刻的痛楚,他无论什么样的艰难都愿意一肩承担,可是他却不自觉地低下头去,只能低低说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过这样的日子,如果我早点知道的话,我不会说那样的话!”
姒虞深深吸了口清凉的空气,轻轻呼了出来,稍稍平复心绪,用极其平淡的声音,淡淡地说着惊人的话语:“九月初九,朕要做一件大事,如果朕失败了,必以死谢罪天下!”
靖岳猛然间抬头,神色复杂地看着姒虞,点点夕阳斑驳了这个女子的美丽容颜,也恰似照他眉峰勾勒的彷徨。
他强自稳住心神,轻声道:“在下能帮你什么?”
姒虞遂将手中的尚方宝剑递了过去,但靖岳却不敢接,因为他知道自己一旦接了这把剑,从此以后便身不由己了。
他不敢接,因为更加明白,一旦接了这把御赐的尚方宝剑,他会失去现在的生活,会让母亲伤心,会辜负青梅竹马的表妹。
这一刻,姒虞多希望靖岳能收下这把剑,但他迟疑着,犹豫不决,心知此人侠肝义胆,定不会为权势所折,自己也不好再逼他了,只能试一试以退为进,便微笑着道:“朕不想强人所难,但是宝剑铸成,杀敌饮血,留给你作个念想!”
靖岳默然许久,但还是双手接过了这把剑,很是惭愧地站在那里,低声道了句:“对不起!”
姒虞笑嗔地看了靖岳一眼,捡去他胸前衣襟上的一片落叶,白皙修长的手按在他的肩头,柔声安慰道:“大好男儿,不必如此姿态,朕能有你这样的朋友,已是今生之幸!”
靖岳却是更加惭愧,甚至感觉有些无地自容了,只见她悠然转回头,素手遥遥一举,一片红叶婉转翩翩地飘落在她的手背上,仿佛在她的手中开出繁花万种,带着摄魂的美态。
“鸿飞冥灭十松雪,秦枫叶赤百里霞!”
“关山烽火千军荡,凰霸天下我独尊!”
姒虞衣襟猎猎飘动,睥睨天下的姿态肆意张扬,心悦嫣然地道:“真希望有那么一天,朕还能与你并肩看一眼,我大秦这远山巍峨的万里山河!”
朝霞如火,两个身影并肩而立,靖岳陪她俯视这天地间绝美的枫景,感受到这个女子一腔豪迈的柔情荡气回肠。
这百里枫林妖娆如画,竟比不过眼前的纤柔姽婳。
靖岳忽然有种冲动,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抛下一切,陪在这个女子身边如影随行,千军万马与天地争锋,成就她觊觎天下的野心,也不负自己这一身修为。
靖岳送走了姒虞之后便暗暗下了决心,他要去追随这个女子,这份决心决然决绝,任谁也无法动摇。
因此他一回来,就直接跪在了雪诗诗面前,唤了一声“娘!”
雪诗诗看见他手中握着的御赐宝剑,脸上再没有一丝笑容,起身道:“你不要跪我,起来!”
靖岳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默默地跟在娘亲的后面,没过一会儿,这母子二人便来到了祖宗祠堂,里面供奉的都是海涯剑阁历代阁主和靖家宗亲的灵位。
其中有两个灵位摆在最前面,分别是靖十三之灵位,雪纶岳之灵位。
雪诗诗此刻就站在这两个灵位旁边,冷喝一声:“跪下!”
靖岳缓缓跪了下去,面无表情地对着这两个灵位,一个是他从未谋面的爹,另一个则是他的义父。
雪诗诗冷冷地道:“你爹和你义父是怎么死的,你忘了吗?”
靖岳道:“孩儿不敢忘!”
雪诗诗语重心长地说道:“当年你义父只送回来你爹的兵刃,娘连他的尸体都看不到,你那时候还小,可能不记得你义父说的话,他让你永远都不要跟朝廷扯上关系,你明白他的苦心吗?”
“娘不让你出去,就是担心你被心怀叵测的人利用,步你爹和义父的后尘啊!”
靖岳默然良久,朗声道:“孩儿不明白,一身修为,所为何来?”
雪诗诗对儿子管教甚严,没想到今日他会如此忤逆自己,惊怒之下,结声说不出话来:“你……”
靖岳底气十足,理直气壮地说道:“娘,孩儿不贪图虚荣名利,可是孩儿断不能容忍朋友被人欺负,纵容力有不逮……”
雪诗诗勃然大怒,断声道:“逆子,你要怎样?”
靖岳面不改色,凛然迎风地道:“诛除国贼,粉身碎骨,千秋存义,死而无憾!”
“好,好,娘今天就当着你们靖家列祖列宗的面,让你这个逆子死而无憾!”
雪诗诗美丽的半边脸刹那间变得狰狞,嘴唇哆嗦着,连道了两声好,抬掌便向靖岳走来。
但在这个时候,只见晴儿扑了过来,跪在靖岳身旁把他护在怀里,哭求道:“姑母,表哥知道错了,您绕过他吧!”
晴儿从没有见过姑母如此盛怒,转而去求靖岳:“表哥,你快点认错吧!”
靖岳却是把眼睛一闭,头一扬,做出一副甘愿受死的样子,竟是要逆抗到底。
雪诗诗哪里真舍得掌毙爱子,只是想改变他的心意,但见他当*了心似的,也就无计可施了,心里一阵酸楚,流出泪来。
语气一软,雪诗诗哀哀地道:“罢了,你一定要去送死,娘不拦着你,今夜你就和晴儿成亲,给你们靖家留个香火,娘过身之后,也能对你爹有个交代!”
靖岳也流着泪水,他并非真的铁石心肠,从小娘亲就教导自己忠义仁孝,可是今天他不能心软,哪怕伤了娘亲的心,哪怕被逐出家门,甚至死在娘亲掌下也在所不惜。
晴儿已经泣不成声,无论她怎么哀求,但靖岳就是不说话,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向孝顺的表哥会变成这个样子。
雪诗诗也寒了心,这便狠了心道:“以后不管你是生是死,都跟海涯剑阁没有关系,娘就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靖岳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悲声道:“谢娘成全孩儿大义!”
雪诗诗茫然地抬起头,望着夫君的灵位,自己含辛茹苦数十年,独自守护这份家业,用一生的精力去教导儿子,却不想一朝就被一个女人收了心。
这位母亲忽地抽噎起来,何等哀伤。
黑夜乌云盘旋在夜空,天幕阴暗的压向大地,在冷冽的阵阵山风中,树影哗哗而响。
章冲警戒地观察着两旁的树林,半个时辰的路程倒也相安无事,没有再遇到那批死士,可是谁也不能保证他们有没有埋伏在其他地方,众人一刻不停地往回急赶。
姒虞原本想要把海涯剑阁立为朝廷的护国大派,这些名门正派一贯遵循守正辟邪的道义,虽然不受朝廷节制,但也不会觊觎朝廷叵测之心,还能够有起到维护皇权安定的作用,如果御剑门还在的话,断然不会有今日奸贼篡政的事情发生。
只是现在看来,靖夫人对朝廷的态度那样决然,想必是有什么难以化解的恩怨,姒虞也就不指望能招揽海涯剑阁了,不过能打动靖岳这位少阁主,也不枉此行了。
靖岳虽然收了御赐之剑,但并有明言表示要投靠朝廷,众人更是直接被海涯剑阁下了送客令,因此灵雎便以为姒虞此行是无功而返,这便安慰她道:“靖公子这样的人,金钱、美色、权利都不能动摇其心,何况他有那样的家世,不受朝廷恩义,天奈其何?”
姒虞莞尔一笑,把灵雎靠在自己的怀里,颇有自信地说道:“此人再怎么淡泊名利,他到底是个江湖人呀,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傲气,这样的人怎会甘于被埋没呢?”
灵雎是不知道她们二人说了什么,不过看姒虞成竹在胸的样子,她清丽绝俗的俏脸上露出一丝清浅的笑意,不由联想翩翩,轻讽地说道:“本宫可是瞧得清清楚楚,他都不敢正眼看你,奈何英雄难过美人关,美人不爱英雄爱江山,什么事情一旦到了你这里,全都违背了常理,日月颠倒!”
姒虞目光一滞,脸上露出落寞的神色,轻声道:“你可知道,当初朕坐上这皇位,却绝非朕之所愿,如果没有遇见你,朕不知道会是何等寂寞!”
灵雎仿佛也能感受到她此刻的悲凉心境,信手掬了一缕秀发,绕上纤指,幽幽道:“纵有倾城绝世之容,手握天下生杀大权,但放眼天下,却无人敢与天子相配,这样的寂寞割舍了人间的冷暖,如你,亦如我!”
姒虞敛去那不胜凄凉的笑意,谈起了自己与靖岳的相遇:“当日在周国京师,这位靖公子囊中羞涩,连回家的盘缠都没了,朕只是解了他的小围,就让他铭记不忘,把朕视作恩人一般,可见此人义薄云天啊!”
灵雎所有领悟:“原来,你是看准了他义不负心,海涯剑阁毕竟是名门正派,想来靖夫人也没少在靖公子身上花心思,才能教了这样一身正气的儿子出来,既然他已经知道虞儿你的处境,无论如何,靖公子都不会无动于衷的!”
姒虞叹然道:“所谓帝王心术御人之道,观心以收,识人善用,若不是朕当日心烦意燥,早就收了此人,哪里还会等到今日,只是朕没有想到,他居然是海涯剑阁的少阁主,你说巧不巧!”
灵雎忽然奇道:“你刚才说的这番话,义父也时常挂在嘴边的!”
姒虞听她提了老贼,轻出一口幽兰之气,感慨道:“朕一直说宇文正钦为窃国之贼,但朕也是真的钦佩他,如果他不结党篡权,必是治国之能臣!”
“说实话,直到今日朕都看不清他,这几年来,他非但传朕帝王心术,明知朕手中有袭月公主留下的秦时浣月,他也装作不知道一般,便连批阅过的奏简也不避讳于朕!”
姒虞显出苦恼迷惑之态,柳眉轻折:“如果要打造一个傀儡皇帝,他大可不必如此用心栽培,实在令朕百思不解!”
灵雎静静听着,仿佛突然联想到了什么似的,咬着粉唇,深深地看着姒虞说话的神态,这一眼看去竟有些收不回来。
片刻后,她忽地失声,急忙用手掩住唇,神色震惊地看着姒虞,心跳若狂。
姒虞被灵雎突然莫名其妙的举动吓了一跳,忍不住疑惑道:“怎么了,干嘛这样看着朕?”
灵雎不敢再胡思乱想,神色不自然地撑起身子,连声道:“没,没什么!”
她不动声色地闪躲着姒虞探究的目光,但脸上仍有震惊之色,却不知在刚才那一刻,这个女子究竟联想到了什么?
姒虞把她异常的举动看在眼里,只觉莫名其妙,关心地问了一句:“你脸色怎么这样难看,是不是不舒服?”
“有些累了!”
灵雎胡乱应了一声,心绪久久不能平静,有意无意地看向姒虞的目光之中,还带了一丝复杂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