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活着就要往前走

第1章 1-

活着就要往前走 陈华华 20070 2022-11-09 04:47

  1

  蔡鸿雨一手提着笨重的书箱,一手提着满网兜日常生活用品,背上背着棉被,臂弯里挂着塑料袋,整个人已淹没在行礼里。随着人流,走起路来,亦步亦趋,艰难而又困苦,通过剪票口时,只好用嘴把船票递向剪票员,剪票员皱下眉,接过票,有些许同情和疑惑,不知这个年轻人为什么要带这么多东西上船。好不容易通过长廊踏上甲板,走进客舱,已是大汗淋沥。解下缚在身上的大小物件,浑身一轻,踉踉跄跄,差点跌倒。蔡鸿雨边抹着满脸的汗水,边寻找着和自己一道而来的校友梁结吾,原来,梁结吾就在不远处的另一个大木柱旁,木柱四周都是座位,座位是木条铺就的。原来,这个船舱里,大多座位都是围着大木柱的。

  两人把行礼拢到一处,才发现,原来,两人身上的衣服已被汗水浸湿大半,船舱里到处是人,充满汗腥味,还好,舱里地点大,尽管座位少,但哪里都可以坐人,并不显得拥挤。

  汽笛一声长鸣,机器轰响,客轮渐离岸边,移向河心,转而向下游驶去。

  昨天下午,学校宣布他们这批毕业生的分配去向时,蔡鸿雨以为他会被分配到家乡所有县的粮食部门,没想到,被分配到离家两百多里路的淮东县。之前,蔡鸿雨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县,原来,这个县就在淮河岸边,淮河与县城互相环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参加工作后,蔡鸿雨有时想,来淮东报到时,如果淮东不在准河岸边,不能乘客轮,怎么到淮东来呢?那样,只好要绕道管辖淮东县的地区,从地区乘长途汽车过来了,那就不是一天可以过来的了。

  如今,蔡鸿雨已在这里工作二十多个头年了。刚来这个县城时,蔡鸿雨尚不足二十岁,今年已是四十开外,标准的人到中年。按理讲,人到中年,正是人生事业的成熟期,可以好好地奋斗一番,更上层楼,或处于事业的稳定期,可以安安稳稳地工作和生活,和大多数同龄人一样,过着平凡的日子,享受着工作的快乐。然而,蔡鸿雨的生活却不是这样,他和这个县的几千粮食职工一道,下岗了。

  蔡鸿雨想,如果早下岗,比如在自己年届三十,或三十多岁时下岗,自己还可以自谋职业,说不定还能开创一番自己的事业。三十多岁,年轻呀,体力跟得上,精力也不差,工作经验有,小孩小,父母年龄也不算大。问题是,三十多岁时,粮食部门风光依然,丝毫看不出有什么危机,连端倪也看不出。那个时候,粮食系统是个多好的单位呀,全县多少有头有脸的人想进粮食部门,即便他们自己不想进粮食部门,也会千方百计地把自己的老婆孩子亲属安排到粮食部门。党政机关,区乡政府,那些年过半百,升迁无望的干部,哪个不想调到粮食部门,因为,那时一个人调到粮食部门,就可以把全家安排到粮食企业,一人调来,老婆孩子都可安排。即使是那些退居二线的老干部,也想着法子把组织关系转移到粮食部门,把自己的晚年交给粮食部门,在粮食部门拿工资安稳,退休后不愁拿不到退休费,生病时,不愁报销不掉医药费,就连住房,也比在其他部门,尤其是党政部门好解决。

  人到不惑,蔡鸿雨没想到,就这么的下岗了。蔡鸿雨是省粮校毕业的,与蔡鸿雨一道分来的校友中,有分到面粉厂的,有分到粮食局机关的,有分到粮站的。如今,有的调回了老家,有的调到了党政部门,有的呆在局机关里,无下岗之忧,有的也如蔡鸿雨一样下岗了,生活陷入无着状态,正在想办法呢。早在两年前,一直呆在面粉厂,后来当了厂长的梁结吾,在一次同学小聚上还说:“粮食局人多,谁都知道,以后肯定会有职工下岗的情况,不过,我觉得,就是有职工下岗,也不会下到我们。”言下之意是,我们在座的毕竟是有学历的人,尽管学历不高,也算专业人才,只要粮食企业存在,我们就不会下岗。粮食企业怎么可能倒闭?真的倒闭了,人们吃饭就真成问题了。国家不能让粮食企业倒闭,尤其是粮站和粮食加工企业,不能倒闭。

  蔡鸿雨和他的校友们一直认为,粮食部门不可能不存在,到什么时候,人们也得吃饭,如是,粮食部门自然会永续经营下去。再说,粮食部门与国有商业和供销社不同,商业与供销可以民营,粮食则需国家控制。这些粮校毕业生们没有多大的野心,即便有机会,也没想着调出系统;他们觉得调出系统自己的专业就荒废了,到一个不熟悉的行业去,自己就是外行,只有在粮食部门工作,那才是内行,才能发挥专长。于是,蔡鸿雨他们抱定在粮食部门工作就要把本职工作做好的朴素愿望,一心扑在工作上,决心为粮食事业奋斗一生,直至退休。

  然而,历史总是喜欢和人们开玩笑,预计要发生的事情,却常常不会发生,预计不会发生的事情,却偏偏发生了,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九十年代中后期开始的粮食流通体制改革,打破了粮食系统固有的运营模式,统购统销的粮食流通体制被打破,粮食企业被全面推向市场,尽管在保护价收购农民余粮上,粮食商业企业仍有优势,但政策性收购份额越来越小,国家储备粮在向大库集中,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县级以下国有粮食企业越发艰难,代之而起的民营粮食企业如雨后春笋,茁壮成长。一批优秀的粮食专业技术人员,下岗后转向了民营粮食企业,大部分粮食职工与国有粮食企业脱离了关系,走向了社会,工龄买断后,返聘到县粮食收储公司的职工已不足粮食系统职工总数的十分之一,且在逐渐流失。

  粮改后,县粮食局作为全县粮食流通的宏观调控部门,与粮企分离,县粮食收储公司是全县唯一的国有粮食企业。蔡鸿雨被返聘到这个收储公司,任办公室负责人。蔡觉得,这个粮食收储公司是国企,如今,在淮东,这可是全县唯一的国有粮食企业,能呆在这么个企业里,也算是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了。尽管这个公司十分地不正规,管理比较乱,也没明确各岗位员工发多少钱工资,蔡鸿雨也没有在意,总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大乱到大治,那是需要一个过程的。比起几千下岗失业的粮食职工来,自己已是十分幸运了,别的,就不要多想了,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粮改,对蔡鸿雨这些被公司返聘的粮食职工来说,只是虚惊一场罢了,未来,公司员工的前途仍然是一片光明,说不定比原来还好。山穷水覆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说的就是粮改了。

  公司成立不久,组织架构和人员到岗后,就到了午季收购大忙季节。午季收购,经过两个半月的奋战,总算告一段略,接下来,要准备秋季收购了。屈指算来,蔡鸿雨从阳春三月到午季收购,忙了三个多月,却没领到一个月的工资。公司成立时,公司领导曾说,每月只能向职工发三百元工资,还是有许多职工争着到公司上班。蔡鸿雨当初进公司时,也是十分感激公司经理的。

  公司规模不大,会议很多,白天收购较忙,会议常常放在晚上开,一开就是两三个小时,蔡鸿雨是负责办公室工作的,手下没有兵,就他一位,经常是晚上十点回到家,第二天早早到公司,把会议纪要打出来,会议纪要中的重要决定还要下发专门文件。那段时间,蔡鸿雨忙得不行,有点受不了,但蔡鸿雨有的是耐力,再苦再累,他也坚持得住,因为,不上班就等于没有收入,就没办法养家糊口,何况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正是用钱的时候呢。蔡鸿雨不明白的是,公司为什么一拖三个月不发工资,难道就因为多数粮食下岗职工都想来公司上班,怕一发工资,下岗职工闹事?蔡鸿雨想,反正,公司领导考虑问题要比我们周到全面,不发可能有不发的理由,工资早晚会发。

  此前,在粮改中,两年多时间蔡鸿雨没领到一分钱工资,到了新成立的公司,蔡以为终于可以领到工资了,不管领到多少,有总比没有强,能按月领到工资,心里就踏实。现实却不是这样,从春季忙到夏季,蔡一分钱工资没领到,却出了三四次礼,公司有年轻员工结婚,有职工子女考上大学,还有职工子女过十周,过六周,等等,都要出礼的。

  蔡鸿雨是个要面子的人,家里再困难,也不会说出来,自己能坚持多久,就坚持多久,可现在,蔡觉得快要垮下来了。以前,蔡鸿雨尽管没富裕过,但蔡对钱看得不重,反正每月就那几个钱,饿不死,撑不坏,更发不了财。这几年则不一样了,没有了工资,危机感来了,在隔三岔五还能领到工资的那些年头,蔡的危机感还没有那么强,现在,他实实在在感觉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日子不能这样过了,得另想办法。

  巨大的经济压力萦绕心头,却不能对任何人说起,只好全身心投入工作,来忘记这些烦心事,反正,公司才成立,需要做的事很多,尤其是文字性工作,决定、通知、意见、请示、会议纪要等等。蔡鸿雨完成初稿,公司经理俞晟昊把初稿一遍遍改动。公司经理既不想惹站长不快,又要树立权威,一份两页纸的文件常常要改动四五遍,让蔡鸿雨觉得无所适从,一度对自己的工作能力怀疑起来。

  呆在公司无异于等死,公司迷漫着一股悲凉的气氛,年轻点的科长站长们,稍有财务或经营工作经验的,已在重找出路。蔡鸿雨第一次感觉到,这里不是久留之地,这里不能呆了,也呆不下去了。

  2

  其实,蔡鸿雨早年参加工作时,也是公务员,只是那时对公务员还没有明确的界定。中专毕业后,他本来可以分配到老家工作的,只因为没有给班主任提前说,没有给班主任稍作表示,就被分配到这个沿淮县城。那是八十年代初,机关和企业执行的是一个工资标准,也就是说,你在机关的工资和在企业的工资是一样的,你行政二十四级,在这个县城,哪里拿的工资都是一样的。蔡鸿雨中专毕业,任凭学校分配,学校把他分配到这个县的粮食局,粮食局又把他分到面粉厂。从此,蔡鸿雨觉得,自己也许得在这个面粉厂奋斗终身了。于是,他又开始了不懈努力,他天天利用业余时间学习,学习如何在铁皮上剪出沙克龙,如何设计风网,如何把清杂车间的斗式提升机改成风管,提升粮食。

  一个十九岁的农村青年,在八十年代初期,独自呆在一个不到百人的面粉厂里,孤独之感可想而知。不过,他毕竟是个中专生,在这个面粉厂里,也算是一个技术人才,对面粉生产工艺流程熟悉,对车间里的每道生产工序都不陌生。当时企业管理还是党政不分,党管全面的领导体制,厂长费玉如是一位本科大学生,是粮食局工业股下派的,懂生产,是技术内行,在这个厂长指导下,蔡鸿雨做了大量的面粉厂风网设计和技术改进工作,虽说这些工作都没有最后付诸实施,却花费了蔡鸿雨大量心血,增长了他的才干。要知道,这些设计工作都是在他业余时间完成的。平时,在工作中,他没有时间做这些。

  到这个面粉厂后,蔡鸿雨并没有像其他管理人员那样,上常白班,坐办公室,而是上三八制班。按费厂长的说法,是让他到生产一线去,多锻炼,多熟悉车间情况。他虽心里不满意,表面上,还是十分热心费厂长给他分配的工作。蔡鸿雨知道,自己在这个县城举目无亲,不可能像当地年轻人那样,有家里罩着,事事不用自己烦心,他没有这个条件,一切只能靠自己。对费厂长给他分配的工作,不要说是三班倒,就是去打扫卫生,去洗刷厕所,蔡鸿雨也不会说二话。从小就听话的他,不可能面对领导给他的工作安排提出什么反对意见,接受,是蔡鸿雨抱定的一个宗旨,一切听领导的,一切接受领导安排;接受领导安排时,即使想不通,有意见,也不能有所表现,不仅不能表现在语言上,脸上也不能稍有表现,再不想做的事情,也要高高兴兴接受,让领导不高兴的事情,坚决不做,让领导不舒服的话语,坚决不说。

  蔡鸿雨先到清杂车间——这可是面粉厂最脏最累的车间——推粮食包。一袋一百八十斤的小麦包,用两轮小推车,一次推一包,推到下粮坑前,将手推车车把向上一抬,事先解开的麻袋口,顺势倒向下粮坑,一袋小麦就倒下了大半袋,然后,把小推车往后一拉,一只手抓住麻袋的一个底角,往上一提,一袋小麦就倒了个干净。推包虽说很累,但对一个十九岁的小青年来说,尽管这个小青年个头矮小,青瘦无比,但仍不是一个重体力活,一个班做下来,感觉不到累。毕竟蔡鸿雨是在农村成长的,小时候在家里,农活没少干过。蔡鸿雨记得,八岁时,母亲一早起来做饭,蔡鸿雨就帮着烧锅了,蔡鸿雨烧的是带风枪的土锅,燃料是有烟煤或炭泥,煤掺些粘土加上水,和成糊状,要和的既不能太稀,也不能太稠,比农村砌土墙时的泥稍稀,比泥墙面时的泥稍稠即可。泥糊状的燃煤不可能立马引着火,需先用干柴点火,干柴着起来后,上面加煤核,也即上次烧锅时,未烧尽的煤的余烬,待煤核烧着,变成红色,这个时候再将糊状燃煤加在其上,配着风枪的吹风,一会儿就把锅底下的燃煤烧着烧旺了。蔡鸿雨记得,每天早上烧锅时,他都要清理昨天烧过的锅腔里的灰烬,清理灰烬是个脏而累的活,要彻底弯下头和腰,几乎要睡倒在土锅腔门口,一只胳膊使劲往锅腔炉条下边的通道伸,直到能接触到炉条下边半球状的碗底,碗底是空的,空的部分用一圆球状泥团或石块堵着,圆球比碗底圆洞稍大,放于圆洞之上,正好堵住碗底圆洞,平时烧掉的煤灰通过其上的炉条漏在这个碗里,清理煤灰时,用手指头顶住圆球,不断向上顶着活动,煤灰就漏下了。

  烧锅是个脏活,蔡鸿雨八岁时就天天做着这个活,直到上初中时,还在做着。一锅红芋烀熟,要费不少时间,蔡鸿雨待烀熟一锅红芋,盛出一碗吃完后,就挎上书包,去学校上学了。

  除了烧锅,让蔡记忆比较深刻的,就是割草拾粪了。割草是夏秋天的活,拾粪则是冬春天的活。夏秋天,高梁玉米地里,黄豆地里,山芋地里,都是割草的好地方,尤其夏天,钻进有一丈高的高梁地里割草,风不透,闷热无比,汗水和着泥水,那个热呀,无法形容,只是没有中暑罢了。有时只顾割草,一直往前,猛地一抬头,发现面前是一排土坟,顿时吓的不知所措,只能快快远离,变一个方向继续割草。一粪箕清草,少说也有二十多斤,一个十余岁的孩子却要背着走一二里路,背到家或生产队的牛棚。

  至于说冬天拾粪,那更不是一件轻松事,往往是一大早天不亮就起来,在冰天雪地里不断寻找,看看哪里有猪狗牛驴马粪,当然有人粪也不会放过。有时为了拾到一粪箕粪,往往要跑好几里路。蔡鸿雨记得,他常常挎着粪箕,沿村北公路往北走,去捡拾驴粪。那个时候,用毛驴车上山拉石头的人特别多,毛驴走在公路上,总会拉屎,如是,沿着公路,总会拾到粪。往往是一大早,天不亮就上公路拾粪,待拾到一粪箕粪,再背回到家里时,就是一个大早上,这样,一个来回有两个多小时。然后,再匆匆吃点红芋饭,挎上书包去上学。

  现在,蔡鸿雨到工厂上班了,干的是下粮坑推包的活,但比起在农村干的那些活,还是轻松的。

  推包虽说不太累,但这个活在面粉厂没几个人愿意干。不怎么累,那是对年轻人来说的,其实,推一天包下来,还是比较累的。第二,关键是脏,灰大,下粮坑,是面粉厂最脏的所在,一袋小麦倒下去,一团灰尘升起来,像旋风一样,扑面而来,围绕着你,挟裹着你,渗透着你,让你喘不过气来。如果是在夏天,则满头满脸汗,汗与灰交织,如唱花脸的,让人认不出你到底长啥样。蔡鸿雨上班之时,正是毕业后的阳历七月,不干活尚且流汗的季节,别说干活了。按蔡鸿雨的经验,夏天上班,再脏也没关系,下班后,冲个澡就行了。夏尽秋来,天渐渐冷了,天冷了,股股灰尘浸到头发里,脖子里,袖口里,裤管里,就真是个问题。厂里没有澡堂,下班后不能洗澡,只得回到自己的宿舍,草草地用毛巾一擦,上床睡觉。

  在清杂车间工作的那段时间里,蔡鸿雨有些不解,蔡鸿雨觉得,自己是中专生,又是学这个专业的,面粉加工工艺懂,米面质检、化验懂,电工懂,电焊懂,技改懂,甚至看磨子,看筛子也懂,怎么偏偏就被费厂长安排到清杂车间了呢?且在这个岗位上一呆就是几个月。和自己一同分来的梁结吾为什么没到清杂车间上过班呢?人家一来上班就在楼上,不是看磨子,就是看筛子,从来就没有干过清杂。费厂长对自己说过,在车间各个工艺流程上都要锻炼一下,都要做一段时间,这样才能全面把握面粉厂整个工艺流程。对领导说的话绝对服从的蔡鸿雨想不明白,另一个中专生为什么没到清杂车间做过,哪怕是一天呢?当然,蔡鸿雨只是在心里这样想,并没有去向费厂长说。蔡鸿雨知道,如果把这些话当着费厂长的面说出来,对自己会很不利,也会得罪自己的校友梁结吾。这话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去,要藏在心里,直到永远。就这样,蔡鸿雨呆在面粉厂清杂车间,继续做着推包的工作。

  一次下班,费厂长带着一青年工人,突然找到蔡鸿雨,告诉他说:“明天你到楼上看磨子去,也熟悉一下楼上的工艺,让小马接替你的工作。”费厂长边说,边拍了一下那青工的肩头。蔡鸿雨听后很是高兴,觉得终于可以不要在下粮坑推包了。若还在这里工作,被老家来的哥哥或亲朋看到,有点丢人。这段时间,大哥和二哥都来过,却没有到工作现场看自己,如果来看,肯定会说什么,说些让蔡鸿雨不舒服的话,如上几年学下来,原来还是干这杂活呀?这推包的活,不上学也照样可以干,何必非要上这几年学呢。想大哥二哥一定会这么说的。参加工作了,老家上小学和初中的同学,尤其自己的发小陈小熬一定要来看自己的,如果被他看到,同样丢人,回到家乡,小熬会说,蔡鸿雨上了三年学,上班像一个土垃猴子一样,还不如在农村干活干净,那个时候,蔡鸿雨回老家,见到乡亲,就有抬不起头之嫌。

  费厂长如此安排,蔡鸿雨自然高兴,满面灰尘地对费厂长说:“好的,好的,那我明天就直接到二楼上班了啊。”费厂长笑笑,算是答应。那青年工人却面无表情,有点木然,可能心里有点不高兴。既然是领导安排,蔡鸿雨也就不在意那年轻人的表情如何了。

  3

  第二天一大早,蔡鸿雨换上稍干净的衣服,高高兴兴往二楼磨粉车间上班,一进生产大楼南门,就看到了笑容满面的费厂长,费厂长就站在门口,面含笑容,看着蔡鸿雨像有话要说,蔡不和费厂长打个招呼就上楼,显然是不可能的了。蔡鸿雨放慢脚步,走近费厂长,费厂长示意蔡鸿雨停下,看来费厂长确实是在等蔡鸿雨。费厂长仍然面带笑容,这笑容好像是刻在费厂长脸上的一样,也刻在了蔡鸿雨的脑子里。费厂长对蔡鸿雨说:“今天你还到清杂车间上班,昨天那孩子那个……”具体那个后边是什么,费厂长欲言又止,没有继续往下说。那小青年那小马怎么了呢?蔡鸿雨想听费厂长继续往下说,费厂长却不说了,也没急着走开。蔡鸿雨看着费厂长笑容可掬的大脸盘,脸稍下沉了一下,马上抬起头来,把满脸的失望迅速掩藏起来,把不高兴留给自己,但心里有点疑惑,嘴里不说,心里却在想,昨天说得好好的,怎么说变就变了呢?蔡鸿雨把这话在心里想想,当然不敢说出来,敢说出来的只有两个字:“好的。”蔡想反问费厂长一句,“昨天那位员工怎么了?病了,还是有事请假了?”想想,还是不问的好。这年头,得罪人容易,为人难,尤其对领导,不能有一句话造次,否则,在领导心目中那个还算不错的印象就没了。

  推着两轮小车,搬着麻袋包,来回穿梭在原粮仓库和清杂车间的灰土路上,蔡鸿雨想,不知在这里要做多长时间,也许半年,也许一年,也许时间会更长。蔡鸿雨觉得,费厂长让他呆在清杂车间,说是让他锻炼,其实,应该不是那么回事,因为,推包这个岗位,没有员工愿意干,即便是待业青年,也是父亲在厂里工作才安排到厂里的,多少有些关系,也不会被安排到清杂车间上班的,何况,这个厂里待业青年很多,他们有的在前边营业部做面粉销售,有的在楼上较干净的车间,有的在办公室里上班,一个比一个上班轻松,唯这清杂车间工作不轻松,女职工一般不能往这里安排,男职工,年纪稍大的,不能往这里安排,和蔡鸿雨倒班的职工,一个是刚刚顶替上岗的小男孩,一个是头脑稍有问题的中年男子。蔡鸿雨觉得给自己的工作安排不公,却又不能说出口,他还太年轻,还不想给领导一个好计较,不能吃苦的印象。继续做下去吧,蔡鸿雨想,做到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反正,自己年轻,没关系的,这工作总比在农村割草拾粪强了许多。昨天安排青工来接替他,今天又变挂,蔡想,可能人家不愿意,家人找了费厂长,费厂长无奈,又不好强制人家推包,也就只好让他蔡鸿雨继续做下去了。蔡鸿雨清楚,清杂车间一天也不能缺人,这是原粮入口处,原粮跟不上,小麦在润麦仓停留的时间不够,磨出的面粉就不达标,若生产出不合格面粉,可就是面粉厂的大事了,影响的可是全县老百姓,尤其是那些城市户口吃商品粮的人。领导决定的事情,无条件遵守就是,没有人接替,我蔡鸿雨只好一直在这个岗位上做下去,只是不要太长呀。

  当然,呆在一楼清杂车间,也有许多乐趣,一楼年轻人多,尤其是年轻女员工多,那些缝面袋的,整理麻袋的,接面接麸皮的,保管员,过磅员,事情做完了,都集中在那偌大的原粮仓库里说笑。一开始,她们对这个外地推包的员工不熟悉,会小声议论,怎么新来一个小孩,哪里的?听说是学校毕业的。学校毕业的怎么叫人家做这个事情?看来是外地人,厂里没有熟人,没点关系。等到与大伙混熟了,大家呆在一起,工作之余就有说有笑了。虽说蔡鸿雨天天与灰尘战斗,车间也有停产检修或临时停车的时候,这样一来,可一个或几个小时不用推包。呆在这么多年轻工人中间,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一天天过得也很快。那些女工们,多是待业青年,也即等待招为正式职工的一族。在她们中间,蔡鸿雨也渐渐活跃起来,没有事时,与女工们疯在小麦堆上,把看家本领使出来,在小麦包上栽跟头,打大车轱辘,唱一些在老家看朝阳沟学到的豫剧,什么咱两个在学校整整三年,相处之中咱无话不谈,……什么满眼的好庄稼我难舍难丢……走一步退两步不如我不走……等等。

  工余时间,除了百~万\小!说外,蔡鸿雨还买来口琴,笛子,跟厂里一个会吹口琴的职工学习;买来学习吹笛子的教材,每每靠在自己宿舍门口,对着厂里的篮球场,边看员工打球,边练习吹口琴,吹笛子。小时候,只顾学习数理化了,几乎没怎么看课外书,小说更是没看几本。上小学初中时,走在遥远的上学路上,蔡鸿雨和其他同学一样,唱着跑掉的京剧和豫剧。蔡鸿雨常常学着《红灯记》里李玉和的那几句喝词,“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纠纠,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千杯万盏会应酬……。”拿住劲讲了一段,唱后,蔡鸿雨曾多次问陈小熬,“我唱的像不像李玉和?”“不像。”陈小熬总是毫不含糊地如是回答。蔡鸿雨不信,怎么天天唱,就是唱不像李玉和呢?他再换一首《沙家浜》里郭建光唱的那一段,“那一天同志们把话啦,在一起议论起沙妈妈,七嘴八舌不停口……一个个伸出拇指把-你-夸。你待同志们亲如一家,精心调理可真不差,缝补浆洗不停手……同志们说,这样长期来住下,只怕是,心也宽,体也胖,路也走不动,山也不能够爬,怎能够上战场把敌杀……。”蔡鸿雨激情澎湃地唱完这一段,一身兼两个角色,一个郭建光,一个沙奶奶,觉得唱的还行,转头问陈小熬,他唱的像不像郭建光?小熬仍坚持说“不像,真不像。”这让蔡鸿雨有点扫兴,但觉得,小熬讲的肯定是真话,自己听着像,那是不管用的,必须让别人听着像才是。

  在面粉厂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他坚持学习风管设计,钣金工,研究高方筛工作原理,工作笔记记了一本又一本,面粉厂各风管转角展开图,沙克龙展开图,三通四通展开图,画了一本又一本。蔡鸿雨觉得,把面粉厂的主要设备搞通弄明白,自己可以独立设计一个面粉厂,连一个弯头都会设计,如是,以后,可以做一个工程师。能做个面粉厂工程师,凭技术吃饭,一辈子也就没白活了,至于要做个什么官,做多大官,那时,蔡鸿雨想也没有想过。

  在面粉厂上班的日子,过的还算充实。只是吃饭问题让蔡头痛,厂里没有食堂,他与小梁两个只得到隔壁一个变电所的食堂吃饭,去人家单位食堂吃饭,往往是去早了人家还没开饭,迟了,都卖完了。这饭吃的,饥一顿,饱一顿。蔡鸿雨与梁结吾有段时间自己做饭,买了锅碗盆瓢,离菜市场也不远,买菜也有时间。一开始,两个人做了几天饭,觉得还行,用柴油炉,柴油都是厂里的。自己做饭,自由方便,有时还邀请一同分来的校友苗运来、商成新做客,热热闹闹地忙活一天。但时间一长,矛盾也就出来了。一次烧猪肉时,蔡鸿雨把酱油倒多了,惹得梁结吾很不高兴,梁不客气地说:“倒这么多酱油干什么?不会做就不要做。”有时米饭做煳了,费事拉八做的饭,却没法下咽。时间长了,两个人在一起做饭,总觉得有点别扭。梁结吾比较强势,有时为了一个菜不合胃口就生起气来,和蔡鸿雨吵起嘴来,然后是沉默,然后,蔡鸿雨说,“你自己做着吃吧,我还到食堂吃。”梁结吾则说:“你自己做着吃吧,还是我到食堂吃。”面粉厂老职工朱杰较喜笑,与梁结吾蔡鸿雨较熟,有时,会邀请他俩到自己家吃饭,买了囟菜,囟猪大肠,囟猪蹄,猪小肚,猪大肚,还有猪内脏,香气扑鼻,好吃极了。席间,朱杰会指导着说,这里最好吃,那里比较香,朱杰有时会指着盘子里的某块肉说,这块最好吃,你知道为什么吗?是什么什么原因,那块也很好,那是猪的什么什么。有时,朱杰每每话还没有说完,梁结吾就会接过话茬向朱杰解释:“蔡鸿雨不懂,他不知道这些的。”那意思是,蔡鸿雨没吃过这些高档菜,不会懂得朱杰说的这些话。蔡鸿雨知道,梁结吾说的是实话,确实,蔡鸿雨不懂这些,小时在家,几乎没有吃过猪的这些,在粮校上学时,更不会吃这些东西,参加工作不久,吃饭东一顿,西一顿,哪吃过这么香的猪内脏呢,从来没有吃过。尽管梁结吾也出身农村,但蔡鸿雨不怀疑梁结吾吃过这些东西,对吃,梁结吾比蔡鸿雨有研究。可当着朱杰夫妇的面,这样说蔡鸿雨,尽管是实话,也让蔡觉得没有面子,下不了台。蔡觉得梁结吾这人,是有意在公开场合让他丢面子。当然,不管梁结吾怎么说他蔡不懂,不了解,他也不会当面和梁结吾吵起来的,他觉得,若那样做,就更丢人了,不如把话咽在肚里。

  此后,两个人在一起做饭的买卖就坚持不下去了。蔡鸿雨真是羡慕厂里的当地人,年轻人,他们有父母在身边,到家就吃饭,不用为一日三餐吃啥发愁,甚至从未想到为一日三餐发愁过。在蔡鸿雨眼里,这些年轻人真是太幸福了,日子过得太舒心了。

  4

  到面粉厂上班后,梁结吾就不怎么百~万\小!说了。与蔡鸿雨相比,梁结吾个头稍高,比蔡鸿雨活泼多了,好交际,性格外向,喜欢运动,下班后,常常与一群年轻员工打篮球。在篮球场上打篮球的,大多是男员工,女员工也有,很少,只有两三位,其中有一位相对耀眼,个头高高,身材修长。蔡鸿雨觉得,这女孩如果是在自己老家,就会被称之为大洋马的,因为个头太高。可能是蔡所在的农村,那里的女人个头都不是太高的缘故。其实,这女孩也不是特别高,不过一米七,但在蔡鸿雨眼里,就是大个子女人了。这女孩叫万秀红,因个头高的缘故,很爱打篮球,也喜欢和梁结吾在一起打。他俩在一起,像是很合得来,说话也投机。在篮球场上传球投球,配合默契,秋波涟涟,有相见恨晚之状,大家以为他们会成为一对,会走到一起。蔡鸿雨觉得,梁结吾真有福气,参加工作这么短的时间,就找到了知己,真是难得,但愿梁结吾和万秀红早日成家,这样的单身日子蔡鸿雨不想过,想必他梁结吾一定也不想过的。

  后来,听说那位个头高高的万秀红万小姐早就有了对象,对象是一个军人,是士兵,不是军官。那个时候,不管是士兵还是军官,都受女子青睐,那是一个军人仍然比较吃香的年代,年轻女子多喜欢找军人,军人有优势,在部队里提干了,那最好;不提干,转业到地方,只要是非农户口,国家给安排工作,至少会给安排到国有企业上班,稍有关系的,还可以安排到机关事业单位,如政法系统,党政机关等。若是在部队就是干部身份,转业后,安排的会更好。梁结吾中专毕业,干部身份,虽说出生在农村,不像万小姐的对象,人家全家都在县城,是城里人,但梁的自身条件不错,人有人,个有个,相比之下,万小姐的那个部队对象,可就没有这个条件了,但部队这位,可是她万秀红两年高中同学,马上离开那军人,投入梁结吾的怀抱,万小姐下不了这个决心,不与梁结吾来往,或是只来往,不谈爱,同样活泼的万秀红也不情愿。

  苍天既生周公瑜,尘世何须有孔明。这事让小万苦恼,也让梁结吾心里不安。工余时间他们仍然在一起打球,球场上,年轻的小伙子们常开他俩的玩笑。既然情投意合,相见恨晚,小万为什么不能与部队的那位说再见呢?既然不能与部队那位说再见,干嘛还和梁结吾那么亲密、不愿放手呢?相对于万秀红来说,梁结吾今生可是第一次谈恋爱,如果说,这时他已经和小万恋爱了的话。梁结吾不想放弃这段还未有实质性进展的恋情,他觉得万秀红和他比较适合,不仅性格适合,各个方面都能说得来。

  梁结吾邀请万秀红去影院看电影,万秀红答应了,他们一起看了电影《庐山恋》,这可是以来,第一部有接吻镜头的戏,两人座在稍偏的座位上,开始还有距离感,待电影放到近半,尤其出现男女主人公相携相吻的镜头时,这对情人相互挽着手,靠得更近了,一度挡住了后排观众的视线,后排的观众险些要提出抗议了。

  那天晚上,梁结吾回到面粉厂宿舍时,已经很迟很迟了,暮秋的天气,已经凉意袭人了,梁结吾却一点不觉得冷,回到宿舍还迟迟未能入睡,睡得着着的蔡鸿雨也被搅醒了。梁结吾想和蔡鸿雨说话,嗯嗯了两声,想把蔡吵醒。其实,蔡已经醒了,只是这段时间梁结吾常常迟归,蔡也常常睡不好觉,也就不想和梁说话。

  蔡知道,这段时间,梁结吾心情不错,在面粉厂,比较有女人缘,最近和万秀红打得火热。晚上,梁结吾经常出去,有活动,蔡也不多问,且有些盼着梁结吾出去,这样,他一个人可以独占这个空间,好好做他的风网设计,或看看面粉加工专业书籍。蔡在粮校三年,并没有把面粉加工技术全部学好,入学时,由于过于想家,想母亲,没有把心思用在学习上,加之班里高中毕业考进来的同学占了一半,蔡在班里成绩一直处于中下等,对机械制图,材料力学,理论力学等,只是学了个大概,就是对面粉厂高方筛的工作原理,他也一直没弄懂。现在,参加工作了,工余时间多了,可以好好学习了,只是和梁结吾住在同一间房里,多有不便,也不想给梁留下一个还继续刻苦学习的印象。现在,梁结吾晚上常常出去,正合蔡鸿雨心意。

  人逢喜事精神爽。夜晚归来,梁结吾一时难以入眠,在床上翻来复去。见蔡被吵醒,梁说:“谈对象是个快乐的活儿,时间过的快,一点也不觉得累,就是一夜不睡,也不觉得困,奇了怪了。可惜,你还没有这样的体会。”

  “是呀,哪个不想谈呀,得有人可谈才行。”蔡鸿雨说话有些酸酸的,觉得同在一个厂,没有梁结吾讨女人欢心,也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又觉得,梁结吾这种谈恋爱,有些不妥,毕竟,那女方是有对象的,且在部队服役,如果在“”时期,这就叫军婚,那是受国家法律保护的,如是,小梁这样做就是犯罪。现在,无所谓军婚不军婚了,可还是有一些麻烦,那女方是有对象的,梁结吾这样冒冒失失地闯进去,有些不妥。不过,恋爱这种事,别人不好说什么,何况,万秀红又没结婚,梁结吾也没对象,单身青年,孤男寡女,谈恋爱,自然是一件正常的事情。

  “晚上谈的怎么样?谈到什么程度了?”蔡鸿雨憋不住地问。

  梁结吾没有正面回答,稍做停顿,突然冒出一句来:“怎么淌进去了,她却没有感觉呢?明明是淌了,她还问,淌了吗?好像一点感觉也没有。”梁结吾像是自言自语,自我感悟,他知道,这方面知识比他还少的蔡鸿雨,更不会明白是咋回事的。

  蔡鸿雨刚说了句“什么淌了?”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睡在被窝里,灯也息了,还是觉得自己的脸红到了脖子,下身不由自主地挺了起来,硬硬的,绷的难受,挺的让人受不了,又不敢招惹,只得任其自生自灭。这感觉,即便谁人不知,也觉尴尬。小梁说的是人家的对象,与自己毫无关系,它却发起威风来,有点愧对梁结吾似的。“哈,都走到这一步了,够快的。”蔡鸿雨接着想评说点什么,又觉得,这方面的知识实在太贫乏,“怎么会没有感觉呢?”蔡鸿雨想,“明明是那里面流进了东西,怎么会没有感觉呢?”蔡只是就梁结吾的话不由自主地遐想了一下,没好意思说出口,只是说:“要是怀孕了,你可得抓紧结婚呀。”

  “不会的。”梁结吾很有把握地说。

  恋爱,到偶尔一次的同床共枕,让梁结吾与万秀红的恋情迅速升温,面粉厂职工,尤其是好打篮球的年轻职工,早就看出了梁结吾与万秀红的那种关系。这事传播很快,面粉厂又是一个不大的厂,不足百人,一夜之间,面粉厂几乎人人皆知了。其实,他们俩接触的时间并不长,也就二三个月,其间看了几场电影。这男女之事,就是这样,特别让人敏感。如果你结婚了,成了一对夫妇,即便两位天天走在一起,也没有人议论的;若你不是夫妻,即便隔三岔五走在一起,也会被人议论,何况梁结吾与万秀红已越了雷池,两位想在面粉厂装得无事人一样,即便见面互相不答理,也瞒不住厂里人了。

  万秀红与面粉厂新分配来的大学生(其实是中专生)梁结吾关系不同一般的消息传开后,万秀红的同窗,那位在部队服役的战士写信来问了,万秀红的家人,包括她的父母也问起了此事,万的父亲就在面粉厂上班,却没有发现女儿的情事,这个时候才想起问女儿,万秀红也觉得事情不妙,不敢承认与梁结吾有恋爱关系,只说是普通关系,一个厂里上班,在一起打打篮球而已。

  小万心里很矛盾,一方面觉得自己和梁结吾就是《庐山恋》里的男女主人公,浪漫而又温馨,乘风破浪,克服险阻,正在向着他们美好的未来前行。对于小万来说,梁结吾实在符合她的择偶标准;一方面,接到部队恋人的信,又觉得舍不得与之同学两年的部队对象。对部队的那个对象和自己的家人,开始,万都不承认自己另有恋情,在梁结吾面前又不忍说分手,舍不得梁结吾离开自己。

  梁结吾当然知道万秀红已有对象,不过他不认识这个人,没有见过面。他对万秀红有无限眷恋,这毕竟是他的初恋,但这初恋一开始就潜藏着危机。摇摆不定的万秀红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她需要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把她拉上一条大路,她不想自己选择,她觉得自己无法决断,她一直这样徘徊着,这让梁结吾有些不高兴。梁结吾觉得,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万秀红应该跑不掉的,梁结吾不想,也没有那个胆子硬把万秀红拉向自己一边,他希望万秀红自己走过来,走到自己这一边。可惜的是,万秀红这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女孩有点不知所措,自己家庭的压力,那个部队对象家庭的压力,最重要的是那个部队对象,还有那不能与外人道的两年高中时光,那二年,他们什么事都做了,现在,与梁结吾同样什么事也都做了。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也不知出于什么样的考虑,万秀红不情愿地离开了梁结吾。梁结吾的初恋,就这样结束了。那段时间梁结吾情绪低落到极点,却不得不和万秀红天天见面,有了那层关系的两个人,尽管昙花一现地结束了恋情,却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谁也忘不了谁。

  万秀红是这个厂里的美女。除此,别说在梁结吾眼里,就是在蔡鸿雨眼里,这面粉厂里也没几个可人儿。这里的未婚女青年大多待业,长像平平,有点让蔡鸿雨扫兴。面粉厂有职工宿舍,却远离面粉厂。厂不大,职工多是本地人,也有外地人,但外地人数量很少。蔡鸿雨与梁结吾分来时,厂里早无住房可安排,费厂长就把他俩安排在厂里仓库旁边的一间机修房里,还好,这房里东西不多,很容易就清空了。蔡鸿雨和梁结吾一同住进厂内,离生产车间那么近,也算是给厂里年轻女职工添了一道小小的风景,一些同龄女职工也在琢磨着他俩。

  初秋的一天,梁结吾与万秀红交往之初,一位姓李的年轻女工,大大方方地走进这俩年轻人的宿舍,手里捧着冰棒,恰逢梁结吾不在,她捧着冰棒进来,没发现目标,只看到蔡鸿雨一个在,犹豫一下,问:“姓梁那孩子上哪去了?”蔡鸿雨正背对着房门百~万\小!说,回头一看,是李丽,老熟人,就随便答到:“没走远,可能就在厂里。你找他?”“没事,没事。”李丽边说边把两只冰棒放在梁结吾床头,说:“吃冰棒。”然后,扭头就走了,像是有些失望。

  眼看冰捧要化了,梁结吾也没回来,蔡鸿雨生怕糟蹋了,一股脑地把两只冰棒都吃了。梁结吾回来后,一进门就问道:“冰棒可甜?”蔡鸿雨说:“还不错,比较甜,”又觉不对,忙问:“怎么讲?”梁结吾笑而不答。蔡鸿雨明白,他们在外边遇到过了,李丽一定说了冰棒的事了。“冰棒是送给你的,你不在,我怕化了浪费,就吃了。”蔡鸿雨对梁结吾不怀好意地笑,有些不爽,知道李丽喜欢他。

  “我是不会吃的。”梁结吾说这话时有些高傲。

  5

  蔡鸿雨设计了面粉厂清杂车间粮食输送风网,也把设计的方案送到了费厂长手里。设计归设计,蔡鸿雨知道,这风网设计出来易,实施难。面粉厂是国有企业,这个厂虽说实行了以党支部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但在这个厂里,还是党支部书记说了算,费的排名在党支书之下。在厂里财务管理上,书记与厂长都能批发票,有些党政不分。厂里,除了车间几个生产班次的组长,几乎没有中层干部,连起码的销售科,财务科,办公室都没有。一切都是计划经济,原粮按计划调进,面粉按计划调出,凡事都是粮食局说了算,厂里的任务是把面粉生产出来,放在仓库里,就万事大吉了,所以,厂里不需要那些办事机构。

  沿淮地区过了十月,天气开始转凉,蔡鸿雨与梁结吾继续跟班,上三八制。蔡鸿雨也终于从看下粮坑推包工转到二楼看磨子。天天面对四台还算新的红色磨粉机,有时上白班,有时上夜班,渐渐习惯了面粉厂的三班制劳作。蔡鸿雨常常想,也许,自己要在这个厂工作一生了。

  生活单调,乏味,天天上班,下班后或睡觉,或洗衣服,有时也上街去,逛街,看满大街的小商品。那个时候,县城中心的几条马路上,摆满了从外地批发过来的各式衣服,化纤衣服尤其受年轻人青睐。蔡鸿雨他们每月三十多块钱的工资,买一条化纤裤子要花费十好几块,蔡鸿雨既觉得贵,又觉得新鲜,县城的大街上,一切都令蔡鸿雨感到新奇。劳动布开始流行,蔡鸿雨买了一件这种布的外罩,穿起来觉得还不错,穿的人多,尤其年轻人。一个人,离开家乡,远离父母,一切只得自己作主,手里有工资,想买点什么都可以,只要不是大件,可以随心所欲地购买。

  县城太小了,半天就可以逛一个遍。那个时候,蔡鸿雨极不习惯一个人在外地工作,呆在厂里,无聊,走在街上也是无聊。这样的生活,一点也提不起精神,何况,出身农村,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屈指算来,不要说至亲,就是远亲也没有吃商品粮的。他一步踏入非农社会,孤身一人,尤如一战前的英国农民找了个贵族小姐,走进了贵族家庭,觉得日子过得没有情趣,融合不进去。他想调回老家去,又苦无关系。因为没有关系,才被分配到这个县城,现在想调回老家县城工作,还是没有关系,难以调动。呆在这个厂里,出路在哪里?对此,他一片茫然。当初,若是没考上中专,仍呆在家里,可能也该谈对象了。现在,跳出了农门,又能怎样。这个小县城经济不发达,人们仍然按传统生活着,婚姻仍然守旧,门当户对仍是主流。蔡鸿雨常听说县里人武部副部长的女儿嫁给了副县长的儿子,哪个局长的女儿嫁给了哪个办主任的儿子,好像这样才符合婚姻的正统。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往往不受人待见。据说一位县委副书记的千金硬要嫁给工厂里的一个普通职工,这个新闻很有爆炸性,传得全县人民都知道,而副书记根本不赞成这门婚事,坚决要自己女儿与那青年断绝关系。这个女孩铁了心了,坚决不从父愿,非那青年不嫁。副书记恼怒了,发誓与自己的亲生女儿断绝关系。女儿出嫁时,家里没有陪嫁的嫁妆,也即女家一分钱没花。多年后,这位副书记都不允许女儿女婿上门。蔡鸿雨想,自己决不会做这样的青年,宁可一辈子没有老婆,也不能这样闹得沸沸扬扬,让岳父母不认可。

  面粉厂里和自己同龄的女青年多半待业,找一个待业青年当老婆,那是绝对不行的。因为,待业青年是等待招工的年轻人。待业青年什么时候能招工,哪怕是集体所有制员工,谁也说不准。一旦招了工,就有了铁饭碗,听说招工也得要关系,没有关系,很难招上工。像蔡鸿雨这样在这里一点社会背景也没有的人,找个待业青年,万一几年没招上工,凭他一个人的工资,怎么养得起这个家,何况,在一切都是计划经济的当下,如果夫妻双方有一方不是正式职工,单位分房只能按单职工分配,那可怎么办?他自己才跳出农门,永远不想再回到农村劳动了。如是,他必须找一个有正式工作的女人,不然,他在这里无法生存下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如果一个家庭连生活问题都解决不了,谈何其它呢?蔡鸿雨觉得,考虑个人问题的基本原则是,找一个有正式工作的女人,至于这个女人长什么样,家庭背景如何,可以不做重点考虑。想想也是,自己这么个条件,还能要求女方什么条件呢。长的好看的,有正式工作的,多半会看不起你。电影和小说里,那些走桃花运的所谓有志青年,蔡鸿雨也梦想过,在潜意识里替换过,也希望有奇迹发生,希望一朝有美人上门。蔡鸿雨觉得,七仙女与董永喜结良缘,成为千古美谈,这一定不是真的,传说而已,哪里有这样的好事,那董永像憨子一样,那里配得上七仙女,再说,七仙女这种条件的女子,下凡到人间,什么样的男子找不到,怎么这么没有慧眼,竟找个衣食住行均无着落的董永,人间一定不会有这样的事的。

  有时候,蔡鸿雨看电影,觉得荧屏上那工厂工人,天天拿着书看,老实的不得了,却频频得到厂里青年女工的好感,青年女工主动投怀送抱,以为这青年可爱,以后定会有出息。这些女工也是的,怎么会把宝押在一个地位平平的小青年身上,这样的小青年以后真的会发达起来吗?不见得,万一发达不起来,这女工不是看错人了。当然,这只是小说和电影,现实社会里,人们看到的只是你的现在,不是你的未来,现在,你家庭条件很好,你本人条件很好,你就好,未来,是谁也说不清的。有的人,看着很有前途,却一生平平,毫无建树,有的人,年轻时啥优势也没有,后来却飞黄腾达,一鸣惊人。正因为很难看出一个人未来怎么样,所以,人们注重的,还是现在,找对象也是这样,说你未来能当皇帝,好女子依然不会嫁你,找对象看的多是现实,很少看预期的。当然,假如你真的当了皇帝,那就啥也不用说了,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年轻人爱幻想,没有对象前,往往会把自己的对象幻化成图画,以为这个图画就是未来的老婆。幻想归幻想,现实归现实,呆在这里,一时半会儿跳不出这个生活和工作环境,处在这个位置,自身又无过人之处,再说了,满大街的女人,长得好看的十里难挑其一,如是,能找一个说得过去的女人,已是阿弥陀佛。漂亮这两个字,他不敢用来形容他未来的老婆,因为,他不相信自己会找到一个漂亮的老婆,太漂亮的老婆,他没有这个命娶到,即便取到,也是不放心的,除非自己很优秀,否则,这漂亮老婆迟早会因自己的平淡无能而远离自己的。找老婆不能太漂亮,拿得出手就行,当然,也不能太丑,丑得让人一见就喊妈,自己也抬不起头来。

  在这里,蔡鸿雨与一起分来的粮校同学小聚时,大家都会谈到女人,谈到对象问题,大家也有多么具体地设想,不过,也觉得,找对象最好不要找一个系统的,能找别的系统的姑娘最好,夫妻两个都在一个系统,或是都在一个单位,那是一点意思都没有的,一个单位发生的事,夫妻两个都知道,彼此一点距离感没有,美感也就没有了,神秘感更是全无了。

  理想与现实往往不相符,有时相差很大,甚至南辕北辙。找对象更是如此,其实,人世间,哪有什么纯真的爱情,即便有,也不在自己身边,蔡鸿雨觉得,找对象,是男大当婚与女大当嫁的必然,什么叫爱情,爱情就是婚姻,就是家庭,就是一男一女合法或不合法地住在了一起,生活在了一起。蔡鸿雨觉得,爱情是有条件的,而且是一系列的条件,这些条件达到了,就有爱情了,这些条件没达到,就没有爱情了。在现实面前,那些所谓的爱情,那些没有附加条件的爱情,是不存在的。蔡鸿雨觉得,爱情是婚后的事,婚前的条件达到了双方的要求,从而组织家庭,在一个家庭里能过得来,就有爱情,不能过得来,就没有了爱情。爱情其实是一种无奈,是一种大势,从众而已。

  看来,蔡鸿雨设计的清杂车间风网改造方案,费厂长并没有把它当回事。蔡把这方案送去两个星期了,费厂长未置一词,不长不短。当然,蔡鸿雨也没把这方案当回事,只当成一次学习的机会,别把在粮校学来的东西忘记了才是主要的。把面粉加工技术学好,学到精益求精,做到车间哪里出问题都能解决,那就是资本。一生无求,能做一个面粉工程师,就很好了。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