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土国界,汉修之地。
烈风如刀如剑,放眼间皆是一片苍凉银白。寒霜呼啸来势汹汹,逼得人几欲睁不开眼来,只稍不留神便就失了方向。
汉修以南,雪山之巅,一派巍峨壮丽之景。万年寒冰遇这阵阵烈风洗礼,竟是筑成一堵高耸入云的冰岩。冰岩之下两扇钉门,高约三丈有余,门洞前冰锥肆虐如同荆棘森林,使人寸步难行。
然这重重阻碍处处关卡,却是丝毫入不了秦言的眼。他轻车熟路,既不畏寒也不畏棘,一路笃定非常,但到钉门之前,只闻一阵震耳轰鸣,飞雪席卷而过,三丈大门应声而开。他只身入了门中,犹如置身冰晶之城,眼前的一切皆是绚烂夺目。
万年酷寒而成的冰墙,普通的烛火自是拿它无可奈何,只一盏烛火之光便可被冰墙折回,前后不过几支独烛,却是映得其中犹如白昼通明。
秦言一路慢行,待至长廊深处,赫然一片巨大空旷。穹顶于高处约有七八十丈,四处冰岩壁由下而上皆是刻满了各种妖兽图腾,每一个都是栩栩如生十分巨大。冰壁之下,一圆深潭,于中一处临空之地,站着一个人。
秦言止步于深潭边,顿了顿方才施礼道:“见过宗主。”
那人闻声,并未有所动作,只低头望着潭底,悠悠一声:“回来了。”他一身蓝衣淡得几乎如白,衬在冰岩之前几乎整个人都融入其中,若非一头乌发,几乎就忽略了。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令天下忌惮的百鬼妖王——南崇。
“是,回来了。”
“一个人回来的?”
“……是。”秦言低下头,半晌竟未再得来一句回应。他犹豫一番,正欲再主动开口,便听南崇道:“秦言,你知道我此刻的心境了么?时隔二十多年,能够见到自己的亲生儿子……”
秦言没有接话,便又听他道:“不过,你却是比我幸运。儿子长大成人得了仙身,成就作为着实优秀。可我这烈儿……”
“宗主恕罪,是属下无用。”秦言单膝一落,低头道:“没能……没能带回少主。”
“说的哪里话。”南崇依旧不曾抬头,语调却是轻松:“你也是太当回事了。那天华的大门你都进不去,凭什么带人出来?真是说笑话。”
秦言蹙眉,一声不吭。
“天华门如今虽两阁无主,可到底也不容小觑。”南崇似笑非笑,道:“不过瞧你挂念,正巧是个时机,让你瞧瞧你的亲生儿子罢了。不想,你还倒当真有这个运气。”
秦言心如刀绞,奈何却不能言,只能道:“属下多谢宗主美意。”
“蓉儿她可好?”南崇问道。
“少主很好。”秦言瞒了实话道:“无病无伤,与少宗主一般容貌,像极了夫人。”
南崇嘴角一扬,道:“段苍远谨慎,怕是如今已经将蓉儿送离天华门了吧。”他话音刚落,原本深不见底的潭水忽是翻起一阵动荡,霎时窜起一道冲天水柱,一条巨大的银色鱼尾掩于其中,不及现全了真身,便又窜回潭底,不见了踪影。
溅起的水花触到冰岩之际,无数妖兽图腾皆是随白光一闪,迫人的气势使得秦言也不禁退了一退,再见南崇,终是抬起头来了:“不管他们怎么藏人,最终都会将她再送回天华门去。只是永吟珠和归元塔如今皆不在我手,我大事不可成,让他们好好替我养育蓉儿吧,这孩子既是天命在身,不修成仙身岂不可惜了。”
秦言眉头微蹙,不甚明白:“宗主这话何意?若少主她得以修成仙身,岂不是更于宗主有仇?”
“仇?她自生来我便不得碰她,岂非天生与我有仇?”南崇看似遗憾的摇了摇头,却是笑道:“她即便修成仙身,又能有何作为。寒灵寺的那一群老和尚也真是异想天开,到底是段苍远有些远见,起码知道不成事却也不败事。不过,让他就此摆脱也太无趣了些……”他负手而立,抬头望那穹顶,沉声道:“如今烈儿是我唯一希望,为成此,仇如何,弑亲又如何?”
穹顶之下,一道青光一泻而下:“我也不是第一次要她的命了……”
***
夏安宁于屋中静坐,焚一炉淡香,抚一张柳木古琴。媚儿侍候在一旁,偶尔将凉了的茶水换上新的。往日,如这般抚琴静坐往往能有两个多时辰,只是今日却是不同,曲至三节,忽是停了下来。夏安宁轻放下手来,道:“媚儿,随我过来。”
“是,夫人。”
她二人一前一后步出屋外,一路慢行至前院门前。夏安宁略是顿了顿,方才上前抬了门栓,将门打开。
屋外赫然站着一个人,一席黑衣上鎏了金的纹,手中一柄乌金长剑。他眼瞧年龄不过三十上下,潇洒俊逸。
夏安宁平静非常,面上波澜不惊:“来了。”
秦言似是毫不意外夏安宁的冷静,上前一步道:“一些话,要对你说。”
“你说。”
秦言垂眸想了想,道:“宗主已经知道陆曦月在这里,秋水庭不再安全了。”
“你来报信?”夏安宁跨了一步至屋外道:“叫我如何信你?”
“你该信我。”秦言目光坚定,道:“至少,我从未骗过你。”
夏安宁眼帘一动,道:“既然秋水庭不安全,那她再去哪里都不会安全。”她望向秦言道:“他不是要陆姑娘的命么,如何不动手呢?究竟在等什么?”
秦言显然为难,似有不好说的话。
“罢了,你不好说我也不为难你。”她背过身正要离开,却听秦言忽是开口道:“宗主他不光只是要陆曦月的命!”
“那又为了什么?”夏安宁转身蹙眉道:“她除了等着被杀,于南崇而言还有什么价值。”
秦言紧紧握着手中的长剑,一咬牙似是下定了决心,道:“陆曦月的亲兄,正在宗主身边。”他望着夏安宁眉头紧拧,心中也是有些许不忍,却还是道:“虽不惧妖邪,可因那蛇妖误事至外伤沉重,命不久矣。”
夏安宁一惊,隐约似乎听出不寻常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煞命天生命凶,除了天命,无以可抗。天命虽为妖王之敌,可却是他亲儿在这世上唯一的续命之源。”秦言压低了声道:“他二人并非龙凤双生,是差了一岁有余的兄妹,他们的母亲谈夫人意欲保护二人方才编造了龙凤双生的谎言,为的就是让所有人都找不到他们。只可惜,那青潭镇内收养他们的夫妇却是误将二人当做了双生,这都是命,也是寒灵寺与天华门害了陆曦月。”
“你的意思,是他如今知道了女儿还活着,就要女儿去续儿子的命?!”夏安宁闻言大惊失色,心中顿时生怒:“他怎好如此丧心病狂!”
“依宗主之言,便是死也该死得有价值。”秦言道:“故而他留着陆曦月一条命,只待合适时机,换少宗主一命。”
***
院中的石桌上摆着一张楠木棋盘,一尺半多的宽长,十分光滑细腻。上头黑白棋子纵横交错争锋相对,唐宛乐默默在心里数了数,小声向一旁陆曦月道:“伯儒险胜了两子,这局是望楼输了。”
陆曦月自小没念过书,字虽识得一些也会写一些,可对弹琴下棋却是一窍不通。唐宛乐虽有在一旁教她,可一时半会儿还是让她有些迷糊:“这太难懂了,我笨,都瞧不明白。”她话说得轻,比唐宛乐却还要低一些:“我觉着日后闲来无事,倒可以看着书慢慢学,这只看棋局,看不明白。”
“这秋水庭中棋谱有许多呢,你自好拿来看的。”唐宛乐笑道:“望楼的棋艺向来是不如伯儒,每次下棋,总要输几子。”
“就是因为每次都这样,我都疑心他是不是故意输给我。”段伯儒又数了数棋盘上的黑子,看向秦望楼道:“这要次次只输一两个倒也是本事,怎么做到的?”
“哪里是故意输给你。”秦望楼细细将棋局抹散,分出黑白子道:“你下棋是师伯教的,天华门里有谁胜得过他呢。”他说着,微微笑了笑道:“只赢我两子,是你技艺不精。换做我师父,你就输了。”
段伯儒听完他这话爽朗一笑,道:“这话倒也算是道理,那我就受了你这拐弯抹角的夸奖吧。”他帮着秦望楼一道将棋子收好,道:“再来一局?”
秦望楼本就是个静得下心的,自然也是答应下来。他因执黑子,先于星位落下,方抬手撤开,眼角却是瞧见夏安宁带着媚儿往门外过去。夏安宁平日里素不出门的习惯秦望楼是知道的,如今这般直往门外去,显然不寻常。他思量之下,向段伯儒道:“伯儒,我去看看。”
段伯儒本正欲落子,瞧了一眼将白子放回旗盒中道:“一道去吧。”
陆曦月本就是个好奇性子,虽是想着这闲事本就不该是她管的,可经不住一探究竟的想法,趁着唐宛乐去倒水添茶,瞧瞧跟着了那二人身后,最终于廊下驻足。
三人都透过镂雕窗框向外望去,却因是雕栏阻碍,谁也未将秦言的相貌瞧个清楚,可他说的话却是一字不漏的传到了三人耳中。
“是南崇身边的人?”段伯儒微微一惊,退了步道:“姨娘似乎认得他。”
秦望楼只静静望着秦言没有动弹,半晌道:“此事莫要让陆姑娘知道,你先……”他话还未完,却是听身后一阵沉闷落地,跟着转头看去,却是惊见陆曦月不知何时竟是已跌坐在地上,满脸震惊。
“陆姑娘……”秦望楼一时有些无措,望着陆曦月几乎惊呆了的模样暗道坏了事。段伯儒忙是上前将她搀起身来,不想她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挣开他跑向门外。
“陆姑娘!”他唤得再急又哪里能得来陆曦月驻足,只见她疯了般跑到秦言的面前,通红着双眼问道:“你方才说我父亲是谁?”
秦言万万没料到自己同夏安宁说话间陆曦月竟是会突然现身,他正要说话,不想话还未出,却是忽见一道青光赫然绽开,他下意识倒退数步,竟是秦望楼仙剑出鞘,整个人挡在陆曦月身前。
“你为何护我?我究竟是谁?”陆曦月震惊的看着身前秦望楼的背影,疑惑倍生:“你们是不是瞒了我什么?!”
秦望楼手上仙剑略是一顿:“陆姑娘,你……”
“原来你们瞒了她真相。”秦言这才对秦望楼出剑的原因有所理解,可却还是不苟同道:“这样瞒着,对她却不见得是好事。”
“住口秦言。”夏安宁再是不愿任由他说,一步闪到他身前,拂袖一挥顿时间火光冲天万丈烈焰,一柄八尺仙扇轰然展于她身侧,如焰翎四溢飞腾,火光滚滚如流:“你若说了,我也不饶你。”
“安宁,收了你的仙扇,这小小七星镇如何经得起你我这番拼斗。”秦言说着,跟着将目光落到秦望楼身上:“你也把剑收了吧,我不愿与亲儿动手。”
他这话再是明显不过,秦望楼自然能猜到他的身份,况且,他二人的眉眼轮廓实在是太像了:“那日崖上之人是你?”
“我方才的话你们既然都听见了,再瞒又有什么意义?”秦言并未回答秦望楼的话,只道:“陆曦月本就是南崇的女儿,原名唤作南蓉。她的亲兄,名为南烈。”
“谁是南崇?他是我父亲却为何要杀我?还要用我的命去换我大哥……”陆曦月不解望向身边的秦望楼,颤着声道:“你们都知道是不是?为什么瞒着我?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秦望楼一直都知道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陆曦月总有一天会知道真相。可却没料到,这真相居然会来得如此之快,况且还有连他也不知道的真相。
“我今日来此也不为与你们动手。”秦言道:“只告诉你们,陆曦月不管身处何地都终究逃不过去,这世上没有一处她的容身之地。你们要救她,就只有将归元塔与永吟珠赶在南崇之前夺到手。”
他最终将目光落到陆曦月的脸上,不忍道:“我本心不愿与你们为敌,可事到如今,你有知道真相的权利。若不信我说的,想想自己是不是从小到大都不会哭,从来没有一滴眼泪?”
陆曦月一怔。
“安宁,我此生挚爱唯你一人,你抚育我儿成人,我感激不尽。只可惜……”秦言说话间,见夏安宁已是泪落眼角,心中不由生疼:“你我夫妻已缘尽昔年严冬。”
***
这一番争斗,使得陆曦月受了莫大的刺激,久久都无法回神。秦望楼并不心系秦言为他生父之事,只关心着陆曦月的安危,与今后她的安顿。
“你说你想将她接回天华门?”屋内,夏安宁与秦望楼两两而坐,听了他话多少吃惊不已:“望楼,我从未见你对任何人如此挂心,你护陆姑娘之心我自知晓,若她不是南崇的女儿,你二人互有心意我自当成全你们。只是……”她顿了顿道:“此事,不是你一意孤行就可办的。”
秦望楼如何是不懂事的人,道:“我已是让伯儒回天华向我替师伯问了。”
“天华门与世代妖王皆为世仇树敌千年,当年天华门内所失的两阁阁主至今也未有阁中弟子继位,而南崇究竟复力至何种程度,谁都不得而知。”夏安宁望着他道:“天命百年难得,只有陆姑娘的命能抵南烈的命,普通人的命即便是续给南烈也经不住他煞命相克。愿不愿意同南崇走虽只在那陆姑娘一念之间,而带不带陆姑娘走却早已在南崇算计之内。望楼,你护她周全是因你对她有情,而天华门护她,却大有可能招来灭门之祸。”
秦望楼只静静望着眼前的杯盏一声不吭,然眉头紧锁,显然是因夏安宁的话而动摇几分。
“南烈还没有死。”夏安宁心下一狠道,低声道:“待她理清这其中缘由,定当会有要救亲兄的念头。到时候,她若当真为南烈犹豫不决,是无人能拦得住她的。多大的决心才能让她狠心弑父弃兄?这般大逆不道,你敢说你有把握吗?她这般性子,若说是弃自己性命不顾去救亲兄,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夏安宁话中字字在理,秦望楼不是糊涂之人,哪里会不知深浅。想了想道:“母亲之虑,我自知晓。”他抬头道:“只是,如今这天下,已是没有比天华门更安全的地方了。她到哪里,都不会得到善待。”
夏安宁秀美紧蹙,再道不出只字片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