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伯儒离开水榭一路去到镇星阁后头的厨房,因好些天前后打理安顿昼夜不停,腹中多少饥饿,本想先寻些吃的,不料才一进门,就同叶慈迎面遇上了。他略一怔,还是有礼退了一步,施礼道:“大师姐也在。”
他这一声大师姐,着实是叫进了叶慈心里,然她面上也未显露些什么,只应道:“伯儒回来了。”
段伯儒朝她身后瞧了一眼,道:“来找些吃食罢了,不知大师姐在此。”
“无妨的,我拿给你吧。”叶慈将手中食盒放到一边,从笼屉中取出一碟枣糕来,道:“师娘早前去荧惑阁助宛乐料理阁中事务,她想你回来定要说饿,热了这枣糕特为你和望楼留了。师叔一去,望楼重伤,也该有人照顾,你多费心些。”
“劳母亲和师姐挂心,我自关照他的。”段伯儒从一旁的碗柜中又取了干净的碗勺,盛了两碗温热的米粥,与枣糕一道放进食盒里。叶慈看在眼中多少也是不舍,知道他又要走,也不多言,取了食盒先退了出去。
段伯儒目送了叶慈离开,才转向云栖水榭去了。
而叶慈驻足于明月庐大门前时,段苍远正于桌边静坐,她见此本不愿上前打扰,然这前后犹豫间段苍远就已经知道她来了,这进退不得,更是紧张:“师父……”
段苍远哪里不知她心事,站起身来,招了招手道:“既是来了,如何却不进来坐。”
叶慈闻言紧了紧手,方才上前将食盒轻轻放到桌上:“师娘不在,我也没些事可做,就去厨房做了些简单的,也不知……”
“慈儿。”她话还未完,段苍远却是忽打断她道:“你如今身子不比过去,多该在凝音堂中休息,这做饭的事,有弟子管着。”
叶慈只坐在那里闷不吭声,段苍远如何不知她在想什么,顿了顿道:“月儿的事,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叶慈一怔,抬头道:“师父,你早知道月儿是南崇的女儿,是不是?”
段苍远只一叹道:“慈儿,为师知你心中不好释怀,然这恩怨恨意,是不该算在月儿身上的。你恨南崇,她也是恨的。”他道:“若要当真归咎,也是我们让她暴露了身份,天华是该要担这个责任的。南崇的话也不无道理,并非信口胡说。”
“所以她对我的好,皆是因为她想赎她父亲的罪,怕我知晓真相时,念着父债子还要她偿命。”叶慈蹙眉道:“她对我好,我不会忘记。可南崇的仇,便是我死也不会忘的啊。”
段苍远望着叶慈眼中又燃起当年的仇恨,无奈道:“那你如何要替她破了结界让她出来呢?”
“将她留在天华,岂非天华大难?”叶慈咬牙道:“再者,我恨的人终究不是她。”
段苍远并不接话,然心中却是十分明白。
放了陆曦月,哪里又只是她嘴上说的原因呢。
***
段伯儒将吃食送到云栖水榭时,秦望楼也未拒他,与他同桌而坐将米粥枣糕吃下,更不躲他查看伤势。段伯儒临行之前将在厨房遇到叶慈一事顺口一提,秦望楼面上虽未表现出什么,可心中却是对此事十分重视。他知叶慈两难,毕竟她过去与陆曦月情同姐妹,又日日夜夜的粘在一起。陆曦月修习功法法诀皆靠她日日指导,若非有她,陆曦月即便是天命在身进展也不会如此顺利。她于陆曦月义重恩师情重姐妹,然如今,陆曦月生带天命又为南崇之女的身份暴露在了天下眼前,对她而言,陆曦月是仇人的女儿,却也是能替她报仇的杀人利剑。
思及此,秦望楼整了整衣衫,离开水榭直向镇星阁的凝音堂去了,然到门前时,大门未关,里头安安静静,含笑与白莲开得正好,隐约一股淡淡香气,沁人心脾。秦望楼于门前敲了敲门板,却也不见里头有人应门,他猜想叶慈许是外出,思量一番也没有擅自进去,只站于门前池边静静等她回来。
那水池里氤氲水雾,层层叠叠将青砖盖过,池边的花儿皆是娇艳绽放,这般美景之下,哪里能让人想到才经大战。若非肩上的撕痛时不时的提醒,秦望楼更愿是一场不会发生的噩梦,待梦醒时,陆曦月依旧在他身边,他依旧可每日清早前来等她起身,让她第一眼便瞧见他。
再到日落,盼得暮色沉寂,亥时十分,用一支笛曲相陪,同她入眠。
只是这般平静安逸,却再不复从前。
“望楼?”秦望楼□□到此处,忽是听人在身后唤他。他回身望去,正见叶慈。
“师姐。”他躬身施礼,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毕竟他本不善言辞,虽于陆曦月话有许多,可同旁人却是少言。叶慈见此自也不去为难他,只道:“进来说话。”
秦望楼略是犹豫,可还是应下道:“好。”
凝音堂内过去只住了陆曦月与叶慈两人,地方不大却极为清静。偶尔有姚卿宁与丁应连前来,也会热闹许多。然如今独剩叶慈一人,多少也是空荡了。
“这凝音堂过去偶有人来做客,我总也备些茶在,可也不知什么时候,卿宁和应连都来得少了……”叶慈本欲给秦望楼倒上杯水,然话到此处,手上一顿:“是啊,我早该想到的……他们都知道,但却没有一个人告诉我。”
秦望楼看着那杯中清茶,抬了抬手将叶慈手中的壶扶稳,只轻言问道:“师姐可恨月儿?”
叶慈摇着头,嘲讽一笑道:“人的出生是不好选的,我怎好去恨她呢。”她怔怔望着茶水出神:“只是,怕也缘尽了。”
“月儿多年来最担心的事,无非是你恨她。”秦望楼道:“整日战战兢兢,不敢将真相告诉你。可她对你的好,却是真心的。”
“我懂的。”叶慈道:“是天华暴露了她,确实也该天华担责,天华该付的代价,都已经付了。如今哪里还纠结我恨不恨她,她该行她天命之责,不是吗?”
秦望楼听她这话,眉头一动,道:“师姐是想她亲手弑父。”
“不该吗?”叶慈红着眼道:“那是南崇啊!这样的父亲,如何还要认得?”
秦望楼见她如此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一时间凝音堂中一片寂静。便在叶慈正欲再开口之际,外头轰然一声震耳雷鸣,竟是那还未修复完整的结界又被外力击得粉碎一片。叶慈猛地站起身来,忙忙问道:“南崇?!”
秦望楼眉头紧拧,慢慢起身却是摇了摇头道:“不,是月儿。”
“月儿?!”叶慈惊道:“怎会是她?天华的结界除了南崇哪里容得他人来破?况且她……她还有仙身护体仙剑随身,天华的仙灵如何会许门下弟子破本门结界?”
“从她仙剑伤我那时起,凰鸟仙灵的本意就不可知了。南崇没有再来天华的理由,所以,这一定是月儿。”
***
陆曦月往日里吃惯了天华门的饭食,虽说都是些素的,然比起这汉修万年冰雪的天气,新鲜的菜也定是比存放的要爽口好吃得多了。只是她本就是苦命出生,猛这么一变化自也不觉什么。白隐每每给她送来,她也都是通通吃了,不留一点。只是今天却奇,半点不进。
“少主可是身子不适?或有心事?”白隐前来收碗勺筷子时,见是饭菜一口未动多少奇怪。然陆曦月也只是摇摇头,淡道:“不,只是不饿。”
“那,属下去热着,少主想吃,吩咐就好。”白隐说着,就要伸手端盘,却让陆曦月挡下了手:“少主?”
陆曦月定定望着她,道:“坐下,我有话问你。”
白隐犹豫一番,跟着将手松了,却是站在那里道:“少主有话,问吧。”
陆曦月也不同她纠结许多,只问道:“那日于寒灵寺前帮我的女子,你与蓝落可认得?”
白隐一惊,可随即便否认道:“不认得。”
“不认得?”陆曦月哪里会料不到她否决,依旧望着她道:“那你如何初见她时怕成那样?还有,蓝落是你的姐姐?同父同母的亲姐姐?”
白隐到底年纪太小,虽从小由南崇抚养长大,可少女的心思多少还是有着寂寞与渴望。她被陆曦月这般一问,显然动摇,可念及蓝落嘱咐,还是不愿认下:“少主听错了。”
“其实你大可不必瞒我。”陆曦月柔声道:“那萧彤是你与蓝落的生母,你们究竟为何出生,父亲是谁,又怎会被留在异源宗内……这些,我都知道。”
白隐常年在异源宗内长大,涉世不深,多少不如同她一般大的孩子活络,况且冷漠与无心,本就非她所愿:“少主到底要同白隐说什么?”
“这里没有旁人,只有我和你。”陆曦月伸手将她带到身边,只道:“我问你话,你只用心答我就好,不必骗我。”
“我……”
“你可曾恨过萧彤?”陆曦月不待她答应,先行问道。
“我……”白隐怔怔站在那里,一时却是当真答不上这话来。她便就这么愣了许久,陆曦月也不去催她,终于片刻过后,白隐终是手上一软,道:“我再如何恨她,母亲,终究是母亲。”
陆曦月心中一震:“即便她曾弃你不顾你死活?”
“宗主自小教我们,无情无爱,无念无心,然情为何?爱为何?念为何?心又为何?”白隐道:“我与姐姐从未走出过这异源宗,不涉世事,哪里知道什么爱恨情仇。然当知道她本为我二人生母,又因得不到儿子而杀了父亲时……我和姐姐一瞬便知道什么叫恨。”
陆曦月只轻轻握着她手,看她满脸苍白,听她细细言说。
“姐姐说,恨就该是一辈子的,我却觉得,恨是可终的。”白隐话到此处,慢慢望向陆曦月道:“恨一瞬,痛一瞬,恨一生,痛一生。”
陆曦月手上一颤,仿佛被她这话说进心里。
“我不喜欢那样的痛。”白隐道:“每次见她,她总笑得很美。弃我也好,哪怕杀我也罢,她是母亲,终究是母亲。”
陆曦月慢慢松开她手,心中一直以来的纠葛似乎终是有了答案。
恨一瞬,痛一瞬,恨一生,痛一生。
纵然弃她杀她,父亲终究是父亲。
纵然瞒她骗她,恩人终究是恩人。
善恶是非,终在己心。
“白隐,同我去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