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蓉如今安顿的地方就是过去的陆家,她小时候总和南烈挤在同一间屋里,可随着渐渐成人,自也不方便总与兄长同住,二老便想着在后院多搭一间屋子出来供她一个人睡,可终究是还没来得及着手去办,就撒手归去了。
南蓉每每念到此处,心中总也难受得很,于是着人将小屋建了自己住,主屋留给了南烈与谈朝雪,侧间留给了白隐一个人。
如今燕灵前来与白隐同住,偌大的屋子多少有了些人气。白隐边帮着燕灵收拾床铺,嘴上也是闲不住好奇的问这问那:“曜鹤来此万余里的路程,燕姑娘你如何要亲自相送天河琴?若再回去,岂不寂寞?”
“我来中土,并非单只送琴。”燕灵亲手将琴盒放到桌上,柔声道:“怕是你不知,这天河琴是古琴中的至宝,由七蚕抽丝斫制而得,寿命只有一曲,曲终弦必断。斫琴奏曲皆只可为我清心坊琴师。”
她语毕,见白隐并不理解的模样,只得将天河琴的由来同她细细说道了一番,末了道:“这本是秦公子特来我清心坊所求,只此琴音,只此琴名,天下无二。”
白隐被她说得心痒,忍不住问道:“可好让我瞧瞧?”
“只不拨出声响,看一眼无妨。”燕灵为满足她好奇,推开琴盒盒盖让她来看,但闻得一丝淡香隐隐散开,盒中静躺的正是那天河七音琴。
白隐不敢随意乱碰,左右瞧了瞧,又凑近看了看,半晌蹙眉道:“这瞧着却与普通古琴没些区别,当真如你所言这样珍贵?”
“若非如此,他二人如何不远万里也要去曜鹤求呢。你如今瞧着普通,待闻它之音,便可知何为天籁。”燕灵说着,轻轻将天河琴从琴盒中扶起靠到肩上,轻抚琴身下头镌刻的字画道:“这是秦公子许的琴名,以赠他今生挚爱。这样的深情如何还衬不起天河琴为他二人留世,天河琴本就是为天下有情人不是吗?”
白隐望着那琴身上的字画,这才明白它的与众不同之处,并不单单只是因为它的稀有珍贵。
“寒舍简陋,不知燕姑娘可住得习惯?”二人正说着话时,南蓉却是忽然来了,白隐见此忙忙迎上,唤她道:“宗主!”
南蓉微笑入屋,见是天河琴的琴盒被开,便知是白隐好奇要一探究竟:“白隐,此琴珍贵非常,万不可有任何闪失,你只好奇瞧瞧便罢,不好去碰它。”
“我知道,燕姑娘都同我说过了。”白隐道:“只是这琴,才不只珍贵在此呢。宗主的心思,我懂的。”
南蓉自当她玩笑,一笑道:“我的心思?我能有什么……”
不过是轻望一瞥,却是忽地愣住了。那镌刻的字画,仿佛无形藤蔓将她牢牢牵在原处,她从来都不知道,这张在她赶到曜鹤之前就已经斫制而成的天河七音琴,已是被秦望楼许了琴名缀了印画,镌刻琴身。
那团团锦簇争相斗艳的,正是当年她所修剑灵上所印刻的黄泉花。印花朵朵精美,瓣瓣细致,只是与之不同的,是那花团四周被缀上了状似兰花叶的长叶。黄泉花叶永生永世都是不该同时出现在一处的,然这栩栩如生精致无比的镌刻印画,却是将花叶融在了一起。
只缭绕处,熟悉字迹的“望月”二字。
这难道是他亲手写的字,着了云莺刻下的?
“此琴名望月,是秦公子亲手刻的字。”燕灵仿佛看穿了南蓉的心事,应了她心境道:“因这字画都镌刻在琴身底下,你珍惜非常,自不会扶它来看。秦公子说是不用刻意让你知道,只以琴成你心愿便就对得起它的价值。我本想着,再如何也要在断弦之后给你瞧上一眼,不想却还是先让你看见了。”
他为花叶她为花,便是叶落不见,也终不好否认他曾为花叶的事实。
叶落,是为了让花开得更夺目美丽。
“宗主你快看!”便在南蓉怔怔发愣时,袖子却让白隐一拉:“秦公子来了!”
***
秦望楼将解玉鸿规整的书册一一从辰星阁带回了水榭,只是当夜却再没有勉强翻阅,早早歇下了。次日他依旧如过去那般四更天起身前去灵谷习剑,晚间在水榭静坐修习心法,这般日夜清修足足半月,先前那力不从心之感才多少缓和许多,只是,却早已修不回最为鼎盛之时。
念着差不多该是时候走一趟青潭镇早些将舒兰衣的下落告诉南蓉,秦望楼将一些有用的记载抄录又做了规整,知会了段伯儒得了半日两个时辰,匆忙下山去了。
青潭镇因是规整妥当许久,之前逃去瑶城的百姓听闻消息多半都拖家带口又住了回来,赵猛依旧在镇前摆着凉茶摊,虽是生意大不如前,可脸上洋溢的笑却是比之从前更高兴。他一见秦望楼来,忙是跑上前关切道:“秦大侠怎有闲暇过来?是找曦月?”
秦望楼与赵猛多少熟悉,微一点头道:“有些事寻她商量,再者听闻青潭镇重整,如何也该来看看。”
“这些可多亏了曦月,若不是她,怕是这辈子咱们都住不回来了。”赵猛笑着,忽是想到什么,道:“不过,我听说她在这牌楼下头设了什么结界,似乎这有修为的人都不好随意进去。”他说着,有些为难道:“一些事她都同我说了,我是不明白这世道的门派纷争,就想着即便清贫一生,只安安稳稳就好。像我这样没用的自然是帮不上忙了,秦大侠你务必照顾好她,她经历了那么多事,心里头一定难受得很,只是强颜欢笑不说罢了。”
秦望楼如何不知南蓉一直以来的隐忍,她心中的痛,怕是比谁都要重的。
“我此来正为她燃眉之急,待她办完一心所念的事,自能世世在青潭镇得太平的。”秦望楼说着,正要举步上前越过结界,便听赵猛在他身后道:“她就住在她原先的家,南面数来的第九间。”
秦望楼心中感激,俯身揖了揖,抬手间只轻轻一碰,却是轻易便越过了赵猛所说的结界。
此非以妖王之力所筑,使得依旧是天华门的手段,与五阁结界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除了天华门的人,旁人若想不动声色便轻易越过,自是不可能的。秦望楼知她是怕人来扰又不愿伤了他人,想来也是并不愿以妖王之力震慑,这同为灭世之能,只遇上她,就变得不一样了。
按着赵猛的话一路向南数到了第九间,远远便见大门正是敞开,秦望楼正犹豫是不是该进去,不想正遇上谈朝雪从主屋出来。他二人曾在寒灵寺有过一面之缘,谈朝雪自知南蓉与秦望楼之情,大方上前迎他道:“既是来了,如何却不进来呢。”
“此非自己家中,不好随意走动。”秦望楼恭敬道:“未扰夫人清静吧?”
他这般彬彬有礼进退有度,谈朝雪自是喜欢的,只笑道:“若非造化弄人,我想你与蓉儿之间许是会有更好姻缘。只将此当做自己家便罢,进来吧。”
“有劳夫人了。”秦望楼才随她入到前院,正瞧见侧屋前南蓉的身影,白隐先是瞧见了他,猛拽了南蓉的袖子连连催她来看。
虽只遥遥一望,却是轻易坠入眼中,映入心中。
谈朝雪自也不做逗留,转身去得干脆,便连白隐也识相的在后头关上了屋门。南蓉心中本就因瞧见了琴名心绪难平,如今秦望楼又巧是过来,她再是难掩情绪,道:“有事?”
“想你一路带着燕姑娘回来,如何也要十多天。我着解师弟查阅了些艾迟的古籍史料,寻到不少舒兰衣的记载。”他顿了顿道:“想着事不宜迟,如何也该告诉你听。”
南蓉一听事关舒兰衣,心下一动,忙是道:“查到了?”
秦望楼却不如她这般激动,只道:“我抄录了一些,慢慢说给你听。”
南蓉眼帘一动,侧了身道:“你随我来。”
她领了秦望楼一路直去到后院自己的住处,开了门迎他入屋,与他同坐桌前:“伴月久查舒兰衣无果,毫无半点头绪,这舒兰衣究竟是怎么回事?”
秦望楼瞧不得她着急,从袖中取了抄录的纸张,展开递到她眼前:“你先看看。”
南蓉不明所以,仔仔细细将所有的记载都一一细读,读到最后,已是喘得急促,脸上微红:“这舒兰衣竟是精灵?”
“舒兰衣该是有的,而且就在汉修。”秦望楼道:“只因是精灵,形态不一,不好知道模样。”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南蓉一喜,转而见秦望楼不解,想了想轻声解释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一些事你该知道。”
思绪渐渐回到初到汉修时,萧桐毫无保留的将自己的野心暴露,同她联手重创南崇的时候:“你们所知的妖身,实为精灵之身。人形的精灵,自育人形的儿女,而为畜为花木者自也如此承继。”她道:“所谓精灵,是得天地灵气日月精华所成之物,不属三界五仙,故而才是能承妖王之力并统领百鬼万妖的缘由所在。南崇因生母为凡人,故而并未继承精灵之身,后又同我母亲成亲得了儿女,更是难有所得。然虽如此,这未继承精灵身的身子里流的还是有精灵的血。”
秦望楼听到这里,方才明白南蓉的意思:“本想精灵模样多变,如今听来,于你而言倒不算得难事。”
“只待到汉修之地,我便能找到舒兰衣的下落。”南蓉自信非常,眼中满满光彩。秦望楼许久未见到她这般高兴模样,一时看得认真,倒让南蓉多少有些羞涩:“如何这样看我……”
秦望楼却不言语,只柔声问道:“待寻齐这五件东西,救了你的大哥,这妖王之力你可会传给他?”
“不,妖王之力,我会让它断在我的身上。”南蓉哪里会告诉秦望楼自己将来会被百鬼噬咬万妖喝血的惨状,自未将真相说明,只道:“待我一死,这世上便再没有什么妖王了。”
“月儿。”秦望楼听罢,只一声轻唤,却是激荡她心。
只见得他眼中重重情深,似乎早已将一切看穿了。南蓉怔怔望着,却听他道:“待救了南烈,你我便成亲吧。”
***
秦望楼一言,让南蓉心中多少不能平静。她曾经的心愿,无非便是安稳一生,有相爱的人陪伴在侧,同他一起白头偕老。可当秦望楼真的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她却是又喜又怕,应不开口来。
之前的所作所为,她让天下都恨透了她,可秦望楼却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依旧同从前一样伴他身边圆她心愿。她对他爱过恨过,怨过又不舍过,而他对她始终只是默默相陪,默默关爱。
前往汉修的日子被定在三日之后,明月庐中,秦望楼才将自己的打算同段伯儒细细说完,往生阵竟是忽窜起一绿一红两道光来,远远看去,正是青龙与朱雀□□之相。自当年南蓉成就仙身,往生阵便不再有这样的动静,这是门内有人成就仙身的预示,秦望楼与段伯儒纷纷于青砖地上俯身跪地,待到那光芒散尽,弘声渐弱,方才拂摆起身,不免面露喜色。
“青龙与朱雀双临,我天华的福气来了。”段伯儒笑道:“自当年师妹得凰鸟仙灵垂青后,门中再是没有人成就仙身。这大战之后重创之下,终是有弟子得成绩了。”
“既是我岁星阁中的人,该是应连吧。”秦望楼道:“我时常不在门中,想来是将他逼急了。”
“你说这话,却不亏心么。”段伯儒摇头笑道:“他过去总也是四更天起,自你频频下山办事,他一至三更就去灵谷习剑,每日还要为岁星阁的事务忙前忙后。不过这办事的能力确实越发出色,如今怕是你再去个三两月,他也不会力不从心了。”
这话对秦望楼而言自是让他欣慰的,只是,他也听出段伯儒话中别意,道:“这是好事。”
段伯儒脸上的笑多少收敛了些,转而望向秦望楼道:“你我虽不是嫡亲的兄弟,可好歹是有血缘的。你一心的念头我如何能不晓得,过去,你是不会这样口是心非的。你答应了我的事,怕是做不到了吧?”
秦望楼低头不语,可脸上却是没有被揭穿真相的窘迫。他默了半晌,只道:“她总有一天会知道真相。”
“那你这样替她奔波又有何意?告诉她真相不好吗?”段伯儒一叹,忽是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道:“我还想你这伤如何总也不好,并非你不想医好是不是?”
“为己疗伤虽不耗费修为,可她修为在我之上,这仙剑伤的,我没有主意。”秦望楼道:“我曾答应带她游历四国,如今即便不在她身边,也该在她为南烈舍命前圆她心愿。”
“哪怕为她背上弃离天华的罪名?”段伯儒蹙眉道:“她终有一死,逃不掉的啊。”
“我说过护她周全,哪怕临死之期,不入黄泉,都该是所许的一生一世。”秦望楼说着,终是抬起头来,眼中满满温柔,深邃无尽:“她没了一切,也一定还要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