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雪一点点化了,天也还不见暖和。范少山想杏儿了,手机还是打不通,他能不着急吗?想到杏儿一个人看着菜摊儿,真够她忙活的。范少山想回北京了,范老井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说:“你这一走,就不知啥时候回来,爷爷也没个准信儿,一闭眼,两腿一蹬,你就再也看不到了……”爷爷这是想让自己个在家多住几天啊!范少山心里一热,鼻子有点酸。
范老井扛着猎枪,守着鹿场。鹿场里头有十八头鹿,那可是范家的“嚼谷”。全家人熬日子哪儿不得花钱?再说了,鹿也不是那么好养的,喂青草,喂饲料,得精心伺候。指不定哪会儿就躺倒一头。这不,前几天冻死的那头包了饺子了嘛!
爷爷当年是个猎人。白羊峪的这片森林里流窜着野兔、山鸡、狍子、野猪,当然还有梅花鹿。那些年,爷爷把打的猎物拿下山去买,换来布匹和家什,还盖了新房,帮儿子范德忠娶了媳妇。后来,上面就禁止打野物了。爷爷就琢磨着养野物。养啥呢?爷爷熟悉梅花鹿的脾气秉性,就从山上抓了一对,正好是公母,养了起来。梅花鹿看着温顺,也有发脾气的时候。雄兽在发情期间性情凶猛,为争夺母鹿会发生角斗。就是用两只犄角撞击情敌,当犄角们撞在一块时,发出咚咚的响声,有的挺不住了,撒腿就跑;有的犄角被撞断,鲜血淋漓地退下阵来,躲到犄角旮旯自我疗伤去了。爷爷养的这一对就好得多,没有竞争,雄鹿和母鹿可以天天洞房。这样一来,就有了小鹿。小鹿长大了,又洞房,就又有了小鹿。慢慢地,爷爷养鹿的圈子,也就成了鹿场。
上面禁止狩猎,也就收了猎枪,后来狼就来了。好一阵听不到枪声,狼的胆子越来越肥。它们就大摇大摆地进了村,猪啊羊啊遭了殃。狼口味儿重,专吃家畜的下水,掏空就走。那一回,鹿场里的鹿就惨死过半,老井爷爷一个劲地叹息。半夜里,他听见鹿叫,知道狼来了。自己个出门也没用,就又睡了。乡亲们见了自家活蹦乱跳的牲口,如今横七竖八地躺着,不由恨狼恨得牙根痒痒。这还了得?万一哪一天伤了人咋办?乡亲们联名上书镇上,要求返还范老井的猎枪。就这样,范老井的猎枪又回来了。自打爷爷重又扛起猎枪十几年了,狼就没敢进过村。有人说:“范老井在村口咳嗽两声,狼就打哆嗦哩。”
可立春后的这天夜里,狼来了。狼没有进村,它们去了离村几百米远的鹿场,那里,除了一群鹿,还有范老井和范少山爷孙俩。
狼没动大鹿,只是叼走了两头小鹿。爷爷火冒三丈,扛起猎枪就顺着狼的脚印去追,范少山紧紧跟在后边。昨晚上,在鹿场边上的一间房子里,炉火正旺,炉子上的水壶哇哇响着,壶盖儿缝儿和壶嘴冒着白气,范少山和爷爷坐在炕上举盅对饮,说不尽的话是最好的下酒菜,爷俩喝多了,躺在炕上一觉到天亮。谁想到,鹿遭
了殃。
在雪地里走着,爷爷说:“这狼精着呢!隔着窗子它都能闻到你喝醉了,听到你睡着了,这才下手呢!”爷爷走得急,范少山脚步有点跟不上。心想在京城里的日子久了,都撵不上爷爷的步点了。顺着狼的爪印追到山林,想到离狼窝越来越近了,范少山有点儿怕,开始后悔没有拦住爷爷。反正小鹿已经死了,你追它干啥?就算一枪把狼崩了,还能咋样?狼是狠角色,是会报复的……想想后怕呀!这也为自己个的全身哆嗦找到了理由。范少山说:“爷爷,咱算了吧?”爷爷哼了一声:“算了?那可是小鹿啊?它们正长着身子呢。可怜见的!”范少山追了两步:“爷爷,可它咋也活不了啊?”爷爷说:“不中!”
范少山和爷爷进了林子。走着走着,爷爷不动了。范少山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三只狼,两只大狼,一只小狼。两只大狼像是两口子,小狼是它们的孩子。大狼站在小狼身边,一边一个。小狼在吃着啥东西,对,就是那头小鹿。范少山和爷爷看着狼,两只大狼也在看着范少山和爷爷,而小狼依然埋头吃着。四周是森林,一片雪国,安静得连一棵松针落下都能听到。爷爷举起了枪,两只狼看着他,没有动。小狼还在吃着。霎时,范少山的呼吸停止了,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松树上的冰凌和雪片被震得哗哗落下,范少山的眼前只有白茫茫一片,飞舞着,盘旋着,啥也看不清了,像坠入了一个梦里。待范少山醒过来时,一片白雪铺开的森林真干净啊!狼呢?没了。
爷爷朝天空开了一枪。回家的时候,他走得慢了,步子沉沉的。他说:“冰天雪地的,到哪儿去找吃的啊?”他好像对自己个说话。又说,“为了孩子吃上饭,大人连命都不要了。你还能咋样?只能吓唬吓唬吧!”爷爷只顾自言自语,也不看范少山。
在范少山的印象里,爷爷是个刚正的倔老头,说一不二,平日里村人都有点怕他。今儿个这举动,范少山打心眼里服了。想美言爷爷两句,却没说出来。只是说了句:“我来吧!”范少山从爷爷手里接过了猎枪,往前走。呼出的白色雾气,往后飘着。
爷爷老胃病犯了,肚子不舒服。范少山这两年在北京打拼,总是饥一顿饱一顿,对胃有了亏欠,口袋里老装着胃药。他把胃药拿出来给爷爷,爷爷不吃。他说:“那洋玩意不顶用,还是土的灵。”范少山帮爷爷抓药,去哪儿?余来锁家。余来锁是个“土秀才”,肚子里有墨水,吹拉弹唱样样拿得下,还会写诗。这还不算,人家还是个村医,村里谁家有个头疼脑热,都去余来锁家抓药。草药是他从山上采的,便宜又管用。余来锁常说:“山里人,靠着山活着,靠着山治病,死了,还要埋在山上。这生生死死,都跟山连在一
块了。”
余来锁院子里有几口大灶。大灶经常烧柴草,烧热水。热水不花钱,谁家都可以拿来暖壶灌满就走。沏茶、洗脸、泡脚,随便。烧火的人不是余来锁,柴草也不是他家的。谁用“伏龙肝”,谁抱柴草,谁来烧。“伏龙肝”是个啥?这是大号。说白了就是灶心土。大灶烧到一些日子,余来锁就将灶台拆掉,他把将灶心烧结成的月牙形土块取下,就是灶心土了。用它做啥?入药。还要除去四周焦黑的灶炭,取出中心红黄色的灶心,这就是药材了。每回收拾好这块灶心土,余来锁都要用门牙磕下一绺,在嘴里吧嗒吧嗒,自己个点点头,也没人问过他是啥味道,灶心土嘛,又不是巧克力。余来锁这一点头,接下来就做伏龙肝了。他把灶心土用小石磨研细,用滑石水漂过,杂质沉淀,漂上来的就是药粉了。余来锁把药粉用细笊篱捞出来,啪嗒啪嗒倒在白布上,再把白布包好,放回拆走灶心土的窝窝里,过一天一夜取出,再打开白布包时就是伏龙肝的成药了。伏龙肝看似是个土方子,不就是灶心土吗?可在余来锁那里,讲究大,有文化。这灶火只能烧柴草,不能跟生炉子似的烧煤。有一回田新仓嫌麻烦,搁了两铲子煤块,这下烧了几个月的灶全毁了,余来锁气得打了他一扁担。说了半天,这伏龙肝到底治啥病?多了。呕吐反胃、腹痛泄泻、吐血、衄血、便血、尿血,妇女妊娠恶阻、崩漏等等,在余来锁那儿,方子能开一大溜儿。
提到伏龙肝,余来锁浑身上下都来劲,说话也跟扣动了机关枪扳机似的。余来锁说:“少山,你知道为啥叫伏龙肝不?这都是老祖宗的智慧啊!古人一向以食为天,对烧饭的灶台十二分敬重啊!他们相信每家的灶台都有神灵庇佑,此神即伏龙也。我爷爷和爹都是村医,都做伏龙肝,但他们没啥文化,不知它的来由。到了俺余来锁这辈儿,就从李时珍那儿弄清楚了。”余来锁的话语充满自豪感。
余来锁话锋一转,问范少山有啥新项目没有。“啥新项目?”范少山挺佩服余来锁这点的,他的思维跟过山车似的。余来锁说:“少山,你说得对。白羊峪也不能这么老死气沉沉没着没落的,总得有点动静吧?你在北京卖菜,接触人不老少,有啥适合咱白羊峪发展的项目没?”他这一说,倒把范少山问住了。其实范少山也想过,只是没合适的。白羊峪种菜不中吧?运不出去呀!范少山说:“起早卖菜,贪黑回家。这事儿还真没想过。”余来锁一个劲儿埋怨范少山:“爱国爱家乡,你对家乡的感情不深啊。你是不是觉着离开白羊峪就一了百了啦?”范少山挠挠头:“看你这话说的,俺爷爷、爹娘都在这儿呢!再说了,你前几天还和俺说白羊峪搬迁啊,没指望啊,转得咋这快啊?你真是转轴脑袋呀!”余来锁嘿嘿笑了:“镇上要咱白羊峪今年的工作计划呢?”范少山看出余来锁的笑别有味道,就问:“是不是‘白腿儿’跟你说啥啦?”余来锁说:“她不愿意搬走,心里头还恋着这山,想在白羊峪过好日子。俺觉着吧,她是不想离连生太远喽。”
连生是谁?高连生,“白腿儿”的丈夫。用“白腿儿”的话说就是“俺那死鬼”。连生就埋在后山坡,离村子就十几丈远。“白腿儿”时不时地过去看看,把心里话跟连生念叨念叨。连生死了好几年了,“白腿儿”已没了眼泪。那情形就像连生还活着,和他面对面一呼一吸唠嗑一样。有人说,有一回她和连生说:“俺想往前走一步……”往前走一步啥意思?就是改嫁。这句话刚还没说完,坟地就起了一阵旋风,呼啦啦卷起了的枯枝败草漫天飞扬。打那以后,“白腿儿”就再也不提这事儿了。高连生和“白腿儿”恩爱着呢!人家是白羊峪自由恋爱的头一对。自打结婚后,两口子就分不开了。下地并排走,回家前后脚。关起家门,两口子更是干柴烈火,恨不能一口将对方吞下去。在男女那事儿上,他们一天“三抢”。哪“三抢”呢?早起抢亮儿,就是在天亮之前要做一回;晌午抢晌儿,就是吃完晌午饭做一回;傍晚抢黑,吃完晚饭做一回。除了早午晚必保节目之外,夜里还有自由活动,做几回,随意。因为大白天要做,被串门的人撞上了。那人就对村上人传开了:“连生媳妇的腿忒白,就跟那雪花膏似的。”这样就有了“白腿儿”的外号。“白腿儿”不介意。她说:“两口子想啥时候做就啥时候做,天经地义,又不是偷人养汉。”“白腿儿”看似妩媚,但却是个正派女人。在她眼里,连生是燕山最高峰,别的男人不过是山脚下的石头子儿。连生不光懂得过日子,更懂得爱女人。记得有一回“白腿儿”下地薅草,把发箍丢了,找不到,连生急得团团转,恨不得把地翻一遍。啥发箍啊?就是有机玻璃的,上面刻着朵牡丹花,女人常戴的,柱子、大山媳妇头上都箍着一个,也不值几个钱。“白腿儿”的发箍有啥特别的吗?那是!人家连生从集市上买来后,用针锥子在上面刻上了三个字:“我爱你”。那三个字就在牡丹花下。这可是两人的定情之物啊!丢了!一个发箍,丢了就丢了呗!大不了再买一个。连生可不这么想,他觉着这发箍是他和“白腿儿”爱情的见证,他一定要找到。就这样,对那块地进行了地毯式搜索。时间是黑夜,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下着雨呀!他打着手电筒找啊找……他在这块地里找出了七根缝衣针。后来,天亮了在小河边找到了那个发箍。原来“白腿儿”是去小河边洗脸发箍掉了。就这样,浑身泥水的连生回到家,两眼深情地把发箍戴在“白腿儿”头上。白羊峪最懂浪漫的高连生,也死在了一件浪漫的事儿上。那年开春,山头的香椿树发了芽儿,连生三蹿两蹿爬上树。自打恋爱那会儿起,连生每年都要到这棵树上摘香椿芽儿,让“白腿儿”在白羊峪头一个吃上香椿芽儿炒鸡蛋。这年儿子高辉都十来岁了,连生又来了。就在他采了一把香椿芽往兜里装时,树杈咔嚓一声折了,连生从两丈多高的香椿树上摔了下来。连生死后,“白腿儿”心里头念着他,这些年一直有人说媒,但“白腿儿”不动心,就这么守着。村里头的余来锁和田新仓都对她动了心思,特别是余来锁,对“白腿儿”掏心掏肺的。因为连生在“白腿儿”的心里没挪走,就只能等着。余来锁在诗里写道:“最好的爱情,经得起等待,哪怕等到俺们都两眼昏花,已经看不清你的模样。”
为了爱情,余来锁总要为心上人做点啥。他跟范少山走,他要找范老井聊聊,范老井过去当过村干部,如今还是村民代表。余来锁叫他三爷。“镇上要咱白羊峪明年的工作总结呢,想听听您老的意见。”范老井说:“上面不是让搬迁吗?这大片的山林山地留给谁呀?”余来锁说:“三爷,您老是咱白羊峪的百科全书,您老提提意见。”范老井不乐意了:“啥?百科全输?你是说我干啥啥输啊?干啥啥不中呗?”一旁的范少山笑了:“爷爷,不是那个意思。是说呢,您老在白羊峪这些事儿都在您心里头装着呢,这人这山这水这一草一木,你都明白。”范老井笑了:“来锁啊,整天写那个湿啊干的让人搞不懂了,不会说白羊峪话了,你看我孙子,在京城里待了三年,从嘴里蹦出来的还是山顶子味儿。”
范老井说:“要干就干点为子孙后代积德的事儿。”范老井说起十几年前的事儿。那时候费大贵刚当村支书,上头要求“村村建厂,户户冒烟”。邻村黑羊峪先走一步,开了铁矿厂,弄得机声隆隆响,粉尘漫天飞。范老井去了,耳朵震聋了,嗓子呛哑了。听黑羊峪的人说,人在家里说话都听不见声儿,只能像哑巴一样比画。家家不敢开窗户,一开窗子就满屋子烟尘,家具、被子一层土。可你总不能老在家待着吧?一介山民,你要讨生活啊!种的玉米棒子上面凝结了一层,像混凝土,要砸一砸才能掉壳;种的菜上面也像蒙了一层混凝土,去集市卖,没人要,只能洗洗自己个家里吃。十几个工人得了矽肺,在家里等死;五六个村民得了肺癌,还没咋等就死了。费大贵没看到这些,他只看到了铁矿财务室用蛇皮袋子装的鼓鼓囊囊的钱。费大贵在村民代表会上说:“他们用蛇皮袋子装,咱们用麻袋装!俺就不信,整不过他们黑羊峪。矿若是建成了,到时候每家分半麻袋,花去呗!”会场喜笑颜开,村民代表都拍巴掌。只有范老井一个人吧唧烟袋。刚要举手表决的时候,爷爷在鞋底儿磕磕烟袋锅儿站了起来,他说:“大伙别忙着举手。依俺看,这半麻袋钱到了到不了咱们手先甭说,就算到了咱的手,依俺看也没那个命花呀!你们去黑羊峪看看吧!好好的青山绿水都糟蹋了!老百姓还能顺顺畅畅地吸口气不?人都死了要钱还有个毛用啊?”范老井的一席话,把会场搅了,人们散了。费大贵把鼻子都气歪了。爷爷拍拍费大贵的肩膀说:“支书,记住喽,没了绿水青山就啥都没了。”
范老井对余来锁说:“你要脱了白羊峪这层穷皮,就甭想着糟蹋这山这水的。”余来锁连连点头。又和范老井谋划了种植业的事儿,连夜起草了工作计划。
第二天,余来锁去镇上,干啥?找费大贵。人家是支书啊,有啥想法得跟人家汇报汇报。范少山就伴跟了去,拎了两瓶酒,顺便给费大贵拜个年。论辈分,范少山得叫费大贵表叔。费大贵住在镇上开发的别墅区,门口不大,却放俩狮子,石头的,搞得跟衙门似的。费大贵在家里也不闲着,每天坐在办公桌前,看文件,看报纸,跟在机关上班差不多。别看人家在闹市,对白羊峪的大大小小事情了如指掌。一见余来锁和范少山就说:“老喽,老胳膊老腿上不了山了。这场大雪让乡亲们受难了,俺虽然身在城镇,但俺的心和白羊峪人民同在……”听语气不是村官儿,是大官儿。说着说着,费大贵哽咽了,说不下去了,费大贵的眼里闪着泪光。范少山立马肃然起敬:费大贵是认真的,他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费大贵连夸几句范少山:“后生可畏!能在京城创业,是白羊峪的光荣!”余来锁向费大贵汇报了今年的工作计划,等费大贵点头通过,就可以报镇上了。费大贵听着,还做了笔记。末了说:“很有想法,很有想法。但是——”这一“但是,但是,但是”,费大贵连用了三个“但是”。“白羊峪山高路险,生存条件恶劣,已经不适合新农村建设的要求了。县上镇上都发了文件,就是全村整体搬迁。明年的主要工作任务就是搬迁,没别的。”范少山说:“表叔,我看白羊峪还有潜力可挖呀!再说了,这些村民都不愿下山。”费大贵把手一挥,像首长面对即将出征的将士,好像接下去就会说:“同志们,出发!”费大贵说:“不要怕打烂坛坛罐罐,离开它,俺们要建设一个新家园!”临别的时候,费大贵拿出两万块钱,让余来锁捐给村里的困难户,说了一句:“白羊峪的乡亲,都是俺的亲人啊!”
范少山要走了。临走前,他又做了一件事儿,爷爷范老井派他去了趟黑羊峪,去看看泰奶奶。有白羊峪还有黑羊峪呀?那可不?有北京就有南京,有山东就有山西。那泰奶奶又是谁?别着急,这里面故事多着呢!
先说白羊峪和黑羊峪村名的由来,相传古时候一拨人反官府,就和官军打了起来。反官府这拨人势单力薄,败了。这残兵败将就退到燕山,在这险要地带安营扎寨。山下都是官军啊,眼看粮草都没了,咋办?总不能等死吧?这拨的头头有心眼儿。废话,缺心眼的敢反官府吗?用说评书的词叫“心生一计”,他让人将两面鼓和两只羊挂在了绝壁的松树上。两只羊生无可恋,四蹄乱蹬,踢得鼓咚咚响。官兵听了,不知深浅,还以为这一拨要冲将下来,赶紧后退百丈。这一拨趁这工夫,用绳索从另一边的山沟转移了。这两只羊折腾了两天两夜,死了,鼓声也没了,官军这才知道上了当,晚了。这两只羊是一只白羊,一只黑羊,牺牲得壮烈呀!附近两个村子本来没名字,为了纪念羊,就有名字了。白羊峪,黑羊峪。再后来,就有了历史故事,说反官府这拨是农民起义军,设计羊擂鼓的是起义领袖,还出版了小人书。就是个传说,谁知道真的假的。
白羊峪、黑羊峪山连着山,没多远。开矿的早就走了,村里人也跑了差不多了。村里头破破烂烂,跟刚闹过地震似的。这当口,村里头就剩三四户人家了。其中一户一个老人,一个孩子。老人是泰奶奶,孩子是泰奶奶的重孙女,六七岁的小丫头,一双大眼睛,长得黑黢黢的,小名黑桃。泰奶奶人都九十岁了,还拉扯重孙女,一老一小,日子过得苦啊。老人见了范少山,脸笑成了一朵菊花。范少山带来了油和米面,挑水装满了水缸,扫了院子里的积雪。后来,又把一包东西送给泰奶奶。说:“这是我爷爷让我捎给你的。”
范老井为啥放心不下泰奶奶呢?话一说就远了。早年,范老井在地主泰满囤家扛活,就是做长工。那时候范老井才十七岁,眼瞅着泰奶奶坐着大花轿嫁进泰家门儿。泰奶奶刚刚二十来岁,在唐山上女高,和泰山松自由恋爱。泰山松是泰满囤的儿子,泰奶奶的同学。新婚不久,泰山松就闹革命去了,留下了泰奶奶独守空房。泰奶奶是个美人胚子,她穿着旗袍,风摆杨柳般在大院里走来走去,这让范老井一颗少年的心烈马般狂奔。泰奶奶从收拾院子的范老井身边走过,高跟鞋嘎嗒嘎嗒响,像踩在范老井的心上,按摩般舒服。有一回看得入神,忘了手里的活儿,还被泰满囤踹了一脚。几年后,天地变了,泰满囤被押上了土台子,批斗。群众让范老井揭发被泰满囤踹了一脚的事儿,范老井却说没这事儿。这是后话。在这座地主家的大院,范老井的青春像决了堤的洪水泛滥了,淹了泰家大院,淹了泰满囤,淹了泰奶奶也淹了他自己个。他头一次想女人,头一次想一个漂亮女人,头一次想一个漂亮女人时带了动作。每到黑夜范老井的手就替代了泰奶奶,每回即将收工的时候总是低喊一声:“我的泰奶奶啊——”范老井在被窝里喘着粗气,大汗淋漓。这样一个女人范老井能忘记吗?他惦记了她一生。多年后,范老井向泰奶奶提起在泰家扛活的事儿,泰奶奶已经不记得他。但他没有懊恼,没有后悔。他想,一个穿旗袍的漂亮女人从你身边经过,都是你的福分啊!这回叫范少山去见泰奶奶,范老井还让他带去了一沓发纂儿罩儿。这是啥?如今全天下可能都没有这物件儿了。发纂儿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中国农村老太太的发型,梳好发纂儿,再戴上发纂儿罩儿,既好看,又防止发纂儿散开。再说一句你就懂了。就是现如今白羊峪一带的人骂淘气孩子,还是那一句:“你奶奶那个纂儿!”纂儿上都是戴着罩儿的。发纂儿罩儿是范老井早年买下的,他就想着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
泰奶奶打开纸包,看到黑色的发纂儿罩儿时,浑浊的眼睛登时亮了。她立马坐在镜子前,拿起梳子,为自己个梳头。泰奶奶梳着,范少山和黑桃就在边上看着,不说话。泰奶奶将白发卷成发纂儿,戴上纂儿罩儿,再侧着脸照照镜子,泰奶奶笑了。泰奶奶说:“你爷爷有心了。”说完,眼角有了泪光。
回到家,范少山跟爷爷说了这件事儿。爷爷只是咳嗽,不说话。那咳声像是掩盖了许多故事。范少山想,爷爷都八十多岁了,还有啥不能说啊?他不知道,有时候,爱,是到死都无法说出来的。
搬迁是头等大事。常言道“人挪活,树挪死”,搬呗。余来锁做了民意测验,每家每户发了张《民意测验表》,打钩。收回来时,全是打钩的:不搬。不搬?范老井说:“留下的就留下了,在这白羊峪都生了根了。生了根还咋走?连根挖掉?死了!”镇党委徐书记也来过,开了全村会,还是搬迁的事儿。见村里人都是“一根筋”,就对余来锁说:“你是小组长,你先搬。”余来锁说:“让我想想吧。”田新仓来了,也鼓动余来锁搬迁。田新仓说:“来锁,你搬吧!俺那个清朝大碗给你添宅。”余来锁说:“扯淡,谁不知道你那个碗是酱油汤泡出来的。你安的啥心?俺走了,你好打‘白腿儿’的主意啊?”余来锁和田新仓当着徐书记的面吵了起来。白羊峪人不怕官,你书记咋啦?长着三头六臂?还不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徐书记不爱听乡间八卦,烦着呢!范老井插话说:“俺们生在白羊峪,长在白羊峪,对白羊峪有感情啊!这大片的山林、果树、山地俺舍不得。”范少山人虽在京城做生意,户口还在白羊峪呢,他也参加了村民会。徐书记问他:“你是在北京做生意的范少山吧,说说你的想法。”范少山没想到徐书记点了他的名,站起来说:“徐书记,如今村民的日子苦,看不到指望。俺想白羊峪还没到全部搬迁的地步,还有文章可做。比如发展种植业,具体的,我也没想好。”其实,范少山大学落榜后就外出打工,做买卖,东奔西跑的。如今在北京混了个菜摊儿,他懂啥种植业呀?徐书记琢磨了一阵儿,说:“这样吧,搬迁的事儿不能一蹴而就,知道白羊峪困难,国家有扶贫资金,镇上发给你们,先把群众的生产生活安排好。”
就这样,白羊峪还留着口热乎气。
过了正月十五,范少山要回北京了。下了山,来到兽医站。他见李站长正跪着趴着鼓捣那辆车,原来凹下去的马蹄印,经他一鼓捣凸了出来。李站长说:“是俺站上的马惹的祸,俺得负责任不是?”范少山说:“你还甭说,经你这一美容,车好看多了。”李站长说:“过几年从这儿退下来,俺就去小舅子的汽修厂打工。先练练手。”范少山气得说不出话来。马厩里的那匹公马得意地叫了一声,范少山横了它一眼。
李站长修完车就去负责配马,一脸庄严,站在一旁,看骑上去的公马心急火燎,找不到靶子,李站长说:“别着急,别着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李站长拿起公马的物件,对准骒马靶心;公马入港后,显得不够给力,李站长说:“干这事都不给力,你还想留着劲儿去耕地拉车呀?”又拍拍公马的屁股,为它加油的样子。经李站长一番调教,公马出色地完成了任务。李站长拍拍公马的脖颈儿,牵着去了马厩拴好,又端来一笸箩精料,倒进马槽,看着公马咯嘣咯嘣吃起来,李站长才舒了口长气。
范少山脱口而出:“李站长,业界良心啊!”
李站长洗完手说:“干啥务啥。这么多年也没当过先进,都是凭良心做事呗。就像你,在北京好好卖菜,不也混出点名堂了吗?”又问范少山,“你咋还不走?”
李站长除了配马,还要配猪,配牛。还有一摊子事儿呢。哪有工夫陪你扯闲篇?李站长刚要走,门口就闯进个姑娘,姑娘穿着大红羽绒服,脸红得像个刚摘来的苹果,透着新鲜。李站长想这个院多少年没进过女人了,更别说姑娘,穿红挂绿的都躲着走。李站长就问:“姑娘,你找谁?”
姑娘发现了汽车。问:“大叔,这不是范少山的汽车吗?他在哪儿?”李站长一指。姑娘就冲了过去——
闫杏儿打开车门,把范少山拽了下来。范少山已经发动车了,刚要拐弯,被闫杏儿这一拽,蒙了,定睛一看,叫了起来:“杏儿?杏儿!”在车外,两人紧紧抱住了。李站长平常看惯了牲口亲热,看见男人女人黏黏糊糊就不好意思。走了。
范少山一个劲儿地问:“杏儿,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