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范少山想好了。这回去不演苦情戏了,就是哄老姑奶奶开心,啥都顺着老太太,只要她高兴。她高兴了,兴许就答应开棺取种的事儿了。
老姑奶奶稀罕啥?看驴皮影,听大鼓书。这些,难不住范少山。燕山一带谁没看过唐山的驴皮影啊?谁没听过乐亭大鼓书啊?这都是山乡古老的文艺活动。范少山小时候还去布谷镇看过、听过,他稀罕,记住了。这些年,唱皮影的,说鼓书的没了,都干了赚钱的营生。少山在小时候记住的几段,还没丢。范少山带来了几个皮影人儿,借着灯光,在白墙上耍来耍去,嘴里还冒出几句皮影道白。围了一屋子的人看热闹,逗得老姑奶奶前仰后合。范少山带来了一副铁板,那是乐亭大鼓的道具,打起来当当响,他敲着老柜板唱了一段《双锁山》:
陈桥兵变炎宋兴,南唐北宋起战争
赵匡胤兵伐寿州地,就与南唐大交锋
两军阵前打了一仗,南唐败阵北宋赢
不料想中了南唐的空城计,只困得里无粮草外无救兵
有一位东床驸马高怀德,匹马单枪苦战争
寡不敌众难取胜,失机败阵退回城
……
老姑奶奶听得如痴如醉,一个劲儿抹眼泪儿。
第二天,老姑奶奶对牛成说:“挖坟开棺!”
老姑奶奶发话,一家人谁敢说个不是。儿子儿媳、孙子孙女都点头。
挖坟开棺,这讲就大了。死者入土为安,哪是坟头说挖就挖,棺材说开就开的?范少山说:“老姑奶奶,一切按咱这儿的风俗来。花项俺们出。”按照虎头村一带的风俗,要出一头活羊祭奠亡灵,要在坟前高搭灵棚,要亲属戴孝,要吹鼓手吹吹打打。
老姑爷爷的坟在山上。山上有棵老槐树,坟头就在树下。这天,喇叭响起,先是一头山羊被尖刀刺穿了脖子,山羊咩的一声,倒在了老姑爷爷的坟前,一股子鲜血喷在坟上。喇叭骤然停了。老姑奶奶喊了一句:“老头子,今儿个惊动你啦!你种了一辈子金谷子,走了,我都让你带去了。本来就让它随你去,一了百了。可我娘家白羊峪的孙子、孙媳妇来了,他们要帮你接着把金谷子种下去。就答应吧。今儿个他们都来看你啦!”穿着孝衣的范少山、杏儿和牛成一大家子人齐刷刷跪倒,哭声一片。喇叭吹得更烈了。在喇叭的如泣如诉声中,雪花飘落下来。
来的时候,北京天还不怎么冷,毕竟还没数九呢!范少山和杏儿穿得都不多,却赶上了太行山的第一场雪。范少山能撑着,杏儿顶不住了,身子不住发抖。但她咬紧牙关,跪着,哭着。老姑奶奶看到杏儿一个劲儿抹泪儿,动心了。赶紧让人找来大棉袄给杏儿穿上,老太太说:“孙媳妇,号两句就中了,你还真掉泪了。”杏儿眼泪又下来。先是跪着,膝盖疼,后是下雪,冻得她打哆嗦,一个姑娘家,哪儿受得了啊?能不哭吗?范少山也没干号,眼泪哗哗的。他想着金谷子,想着一个男人为了爱情种了一辈子金谷子,这才没让这金贵的老种子绝迹,这动人的中国故事,让范少山感动了,在这样的氛围里,范少山一哭就收不住。哭声震动了虎头村,咋回事儿?乡亲们还以为牛成的老娘死了,都往山上拥。人死了也不停尸?咋的也得让乡亲们吊唁吊唁哭两声儿啊?有人边走边念叨:“老太太好人啊,死了也不想给人添乱。”
村里的白事儿大操不嫌事儿大。之前说是大闹三天,先热闹两天,等到第三天再挖坟、开棺、取种。眼下雪越下越大,这帮人多是老人孩子妇女,还不把他们熬个好歹的?就是哭到明年开春,死人也听不见,咋也活不了了,活人还得接着活呢!老姑奶奶是个明事理儿的人。她跟大操说:“别等了,立马开棺!”
喇叭响起,几个拿着钢镐和铁锹的人喝下了一碗白酒,嘴里呼呼冒着白气,抡起家伙就要动土。这当口儿,有人大喊一声:“慢着!”这叫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啊!谁呀?老姑爷爷的弟弟,老姑奶奶的小叔子。小叔子鼻子不好,常年流着两行鼻涕。范少山一眼看去,那人的鼻涕都快流进嘴里了,上面还沾着两朵雪花,不
难看。
老姑奶奶扛得硬:“柱子,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这个叫柱子的抹了一把鼻涕,说:“嫂子,俺哥的魂儿不能惊动啊!”一句话,鼻涕又流下来了。老姑奶奶说:“柱子,昨儿个夜里,你哥给我托梦了,说金谷子还得有人种下去,让种子还乡。这么大场面,都是我娘家人出的钱,你哥他又风光了一回,值了。俺们老公母俩过了大半辈子,俺懂他,他懂俺。这事儿,他不怪罪谁。”柱子说:“他是俺哥,一奶同胞,俺不同意。埋得好好的,不能说挖就挖呀。嫂子,有人刨你家房你乐意吗?”范少山躲不过去了,这事儿都是你引起的嘛!他对柱子说:“这位长辈,让金谷子传下去,对俺白羊峪,对咱们虎头村,乃至对国家都有好处……”柱子说:“俺不管破谷子的事儿,俺就知道不能惊动俺哥。”老姑奶奶急了:“老牛家的事儿,还轮不到你做主!”眼看叔嫂就要吵起来,范少山赶忙解劝。范少山问柱子:“您看这喇叭也吹了,丧也哭了,也算把老姑爷爷惊动了。只要让俺取出金谷子,您老提啥条件,俺都答应。”柱子用衣袖擦了擦鼻涕,说:“那好,领牲!”
领牲?这是哪一出啊?说来可话长啦。这可是太行山一带老辈子祭奠死者的习俗,到了新社会,移风易俗,没那讲究了。谁想到这几年出了一帮有钱人,牛鬼蛇神跑出了笼子,这习俗又回来啦。要不咋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话呢!咋领牲?就是向死者献上猪羊。孝子献全猪,孝女献全羊。要选一等一的肥猪肥羊,让死者受领,也就是把猪羊的魂给亡者。一般是把猪羊赶在院里死者灵前,点上香纸,孝子跪在灵前向亡灵念叨几句。宰杀前,在猪羊脑门、脊梁上洒凉水,牲畜本能地就把洒在身上的水抖落了,对于这带毛的动物来说,不挺正常的事儿吗?不,这里有讲究。猪羊若是全身抖动,就代表死者对献上的牲灵满意,这叫“浑身大领”;若是牲畜只是先甩头,再甩腰,后甩尾,或是按别的次序来,或是只甩了一部分,这问题就大了,说明啥?死者对祭品不满意,这时候孝子就要连声祷告了,祈求死者的亡灵来受领。这都哪儿跟哪儿啊?迷信这玩意还跟你讲道理吗?
范少山答应了。重重吐出俩字:“领牲!”像两块石头,咣当咣当,砸在了坟地里。
第二天,虎头村大集。大操、牛成带着范少山和杏儿去买猪和羊。大操当家,说牛家有儿有女,猪羊也要双全。花钱这事儿当然落在了少山和杏儿的身上。少山带的钱少,哪知道这么大动静啊?杏儿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杏儿的手机绑着银行卡呢,卡上有钱。卖猪的是个小伙子,用的手机是苹果,杏儿把钱打到他手机里去了。范少山想,这虎头村一带,一边享受现代文明,一边还热衷封建迷信,这话咋说呀?牛成开着小拖拉机,直接把猪羊运到了山下,一帮小伙子揪着踩着把俩畜生拎到了坟跟前。一群人就把猪羊围了,它们成了真正的主角。猪羊哪儿见过这阵势啊?它们哪儿知道自己个是带着使命来的?猪慌了,四处乱窜,若不是被人围着,早掉山谷里去了。两个小伙子上来,一个按住猪头,一个踩住尾巴,总算把猪制服。猪就剩下哭号的份儿了。羊呢?吓傻了,像个见了陌生人的小姑娘,傻愣愣地站着,连咩咩的叫都不会了。
喇叭停了,人不哭了,猪不叫了,万物静了,雪停了,日头出来了。猪好像有了感应,不用人按着,就乖乖地站在那里,和羊站成一排。两个牲畜,就这样站成了标本。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傻傻看着它们。范少山也愣了,难道,老姑爷爷显灵了?猪羊成了老姑爷爷的化身了?
一瞬间,范少山、杏儿和一帮孝子贤孙扑通一声跪在了坟前,跪在了猪和羊跟前。老姑奶奶在他们的身后站着,说:“老头子,你可都看到了。俺本不想打扰你,但俺思来想去,答应了俺娘家孙子,把金谷子给他。这灵棚是咱孙子搭的,吹鼓手是咱孙子请的,祭品也是咱孙子买的。咱孙子、孙子媳妇儿都哭成了泪人儿,你可满意不?”
羊不动,没出声;猪哼哼了两声,哼得惬意。老姑奶奶说:“你俩不管谁出声,就算答应啦。”猪不哼了,羊还是没动。
老姑奶奶走到坟前,跪下抚摸着坟头,叨叨着:“你走了这几年,家里都挺好,你就放心吧。你哪天想让我陪你了,你就给我托个梦,我就来找你个老东西。”
猪没哼,羊这回动了,两前蹄子扬了扬,朝前扑了两步。
老姑奶奶让牛成说两句。
牛成憨憨地说:“爹,俺们都想你。今年山上那果园子也结了不少果,老母猪下了一窝小猪仔……”
老姑奶奶瞪了儿子一眼,插话说:“你这孩子,跟你爹一样憨,说话老跑题儿,今天求他不就是为那两罐谷种吗?”
猪和羊都不吭声了。
柱子用袖子擦了两行鼻涕,他的袖口让鼻涕抹得更亮了。他说:“哥,给你领牲,老嫂子问你话呢,赶紧说话啊!”
猪和羊还是不吭声。老姑奶奶说:“这老东西答应啦。俺听
见了。”
老姑奶奶挥了一下手,这是要给猪羊泼水呀!两桶水早就备好了,天冷,水面都起了冰花。两个小伙子各拎起一桶水,走过去,哗的一声就泼在两头牲畜身上。这大冷天,冰凉的水浇一身,搁谁受得了啊?猪羊全身的毛都奓了,跳了起来,全身抖动,水珠飞溅。猪哼哼,羊打喷嚏,四处乱窜。
全身抖水,这是老姑爷爷满意啊!老姑奶奶一挥手:“起——”
“坟”字还没有下,停住了。老姑奶奶的眼睛落在了那只羊的屁股后边,愣住了。这当口儿,屠夫的尖刀已经对准猪的脖子了,就等老姑奶奶一声令下,就下刀子了。老姑奶奶一个“起”字,有点凄厉,赛过猪的号叫声。猪好像有了预感,叫也是白费力气,不如省口唾沫。干脆就不叫了,闭上眼睛等那一刀。紧接着,老姑奶奶喊了一声:“停!停下!”出啥岔子啦?老姑奶奶忽然就看到那只羊不对劲儿,咋回事儿?是头母羊。老姑奶奶眼神不赖吧?这要在平常,隔着三五步远,分不清是牛成还是儿媳,常常把烧火棍当成自己个的拐杖,拄着出了门。今儿个给老姑爷爷起坟,不知咋的,眼亮了,隔着十来米呢,羊都分清公母了。老姑奶奶炸了:“这羊谁挑的?谁挑买的?”原来,为男死者领牲,得用公牲口,为女死者领牲才用母牲口呢!你看,两码事儿。范少山不知这乡俗,猪羊都是他和杏儿花钱买的,可不是他俩挑选的。谁选的?牛成。牛成也不知这里头有啥讲究,就挑肥的壮的。得知是牛成,姑奶奶气更大了:“牛成,咋回事儿?你打算把你爹领到女儿国去呀?你个不孝的东西,你想给你爹找小三儿啊,啊?”一听说这样,大伙都笑了,连范少山和杏儿都止不住地乐。老姑奶奶的孙子牛小山凑过来说:“奶奶,我看我爹做对了,给我爷爷多找几个女人伺候着,才是真孝顺呢!”老姑奶奶骂了一句:“王八犊子!”当下,大操赶紧找人把母羊装上车,送回集市,再换回一只公羊。母羊懂了,咩咩地叫,像唱歌。猪以为羊被释放了,自己个也快了,睁开眼睛,看着蓝天,就想,多好的天啊,兴许往后还能看得见。它不知道自己个是公的,等到公羊一到,还得先拿它开刀。
公羊来了。这公羊像是知道了自己个的使命,小宇宙爆发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公羊发挥羊角的威力,自打往坟前一放,就拉开架势,低了脑袋,扬了犄角,顶人!先是把屠夫顶了个跟头,后来又冲着老姑奶奶去了,范少山一看,赶紧挡住,老姑奶奶折身撵着小脚就跑,范少山被顶了个踉跄,场面乱了。生命的力量在于不顺从啊!牛成问老姑奶奶:“娘,这可咋好?要不再换一只?”老姑奶奶说:“不!就这只了!我看这只羊像你爹,平日里老实,挨欺负了他不干,脾气大!”老姑奶奶喊了一声:“浇水!”大操拎了一桶晃着冰碴儿的水,追着公羊就泼。哗的,冰水一上身,公羊没脾气了。公羊也纳闷,要杀要剐随你们,这大冷天,你泼我一身凉水干啥,比较好杀呀?公羊悲壮,成了一尊塑像。顶人的力气都没有了,你得抖一抖啊!大操上去就踢了公羊一脚,报一“角”之仇。公羊这才抖了抖身上的冰碴儿。大操推着公羊的屁股,将它推到坟前,和猪站成一排。羊抬头看看蓝天,想想,这么好的蓝天,再也见不到了,用尽全身力气,咩咩地叫了两声。
这回,老姑奶奶喊了一声:“起坟——”话音一落,屠夫就拎着刀把猪羊宰了,猪血喷在坟土上,红了一片,很快就冻成了血冰溜。接着,宰羊了,这就有讲究了。柱子把事先带来的脸盆放在了羊脖子下,柱子兜里头掏出一把盐,哗的,撒进脸盆里。这啥意思?有了这把盐,羊血眨眼间就凝成一块了。携带回家,下锅做菜都方便。屠夫照准了脖子一捅,羊血就汩汩流进了脸盆里了。这当口儿,人们就往跟前凑,眼睛放着光。想看看羊是咋死的?不是,都是奔着那盆羊血去的。自古留下令儿,说是被领了牲的羊血能驱灾治病。前头,为啥柱子提出为大哥领牲呢?多半不是为了告慰大哥的灵魂,而是想到了羊血的用处。他家小孙子得了肺结核,听说吃了领牲的羊血,一准儿能好。听听,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你柱子知道这令儿,村里人能不知道?你家有病人,谁家还没有个头疼脑热的?就算没病人,那还不是能驱灾避邪呢嘛!反正这羊血没坏处。这不,羊血刚流进脸盆里,人们就拥过来了,有拿着碗的,有拿着杯的。柱子一看,大事不好,端起羊血就要跑。人们哪里容得,上去就抢。有没拿家什的,用手抓了就往嘴里填。脸盆从那个人手里夺走,又从这个人手里夺去,羊血洒洒丢丢,很快就被几双鞋子踩了。有人不怕埋汰,在地上捡起就吃。这当口儿,羊虽说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可还没咽气呢!就两眼直直地看着人们抢来抢去,那是它的血。争抢中,有一小块血溅到了羊的脸上,羊闻着自己个的血腥,闭上了眼。
抢夺半天,脸盆翻了,羊血洒了,柱子哭了。老姑奶奶骂:“这是唐僧肉啊?抢啥抢?你们就这点儿出息!都过来,起坟!”
在小伙子们抡起镐头之时,老姑奶奶一撅一撅地走了。她老人家是不想看到这一幕啊!看到老姑奶奶的背影,范少山热泪扑簌簌往下流,身子不由得跪了下去。
坟开了。家族人跪地一片,大哭起来。范少山俯下身去,双手轻轻地扒拉棺盖上的浮土。就在这当口,只听咔嚓一声,一根大树枝唰地落了下来。这边,范少山正猫着腰一只手拨着棺材板上的浮土呢,树枝就落了下来!正好盖住坟口,把范少山盖住了。只觉得一个黑影黑压压盖了下来,眨眼间啥都看不见了。范少山不知出了啥事儿,吓得一阵腿软,呀地瘫在了棺材板上。外边的杏儿也乱了,大声呼喊着少山名字,跑过去就拽树枝。牛成等人过来,一起把树枝拽开了,又伸手把范少山拽了上来。这树枝落下来,还带着雪呢!呼啦啦,扬起一阵雪雾。范少山上来了,两腿还在打战。这下,人们有点后怕了,纷纷闪开,往后退。范少山定定神儿,紧紧拉住杏儿的手。杏儿也怕,死死盯着那根老槐树的树枝,树枝就像刚刚被拨动过的琴弦,还在打战,还有余音。这可咋好?这几天,为了取出坟里的金谷子,闹出多少事儿啊!范少山咬咬牙,豁出去了。他走过去,看看树枝,说:“没事儿没事儿,是大树跟俺开玩笑,也想跟俺抢金谷子呢!”说完,就要往坟口里跳。就是火坑也得跳啊!谁再出个啥主意,金谷子就取不出来了!就在刚跳没跳这工夫,柱子说:“亲戚,别动别动。”柱子将范少山拽到一旁。老姑奶奶走了,柱子说了算,发话了:“大伙都看到了吧,大哥显灵了!他不想让人动他的房顶,打扰他的日子。俺大哥一个人过,一个人睡,容易吗?咱们打扰他,他能干吗?咱活着的人得将心比心啊!这事儿,老天爷都看不公了!啥都别说了,天意不可违。填坟!”几个小伙子过去,就往坟里填土。范少山急了,大喊一声:“慢着!都给俺慢着!你们是俺老姑奶奶请来的工,但钱是俺花的,饭是俺管的!这事儿没办完,俺咋管饭管酒啊!”铁锹停了,人们都看着范少山。范少山说:“刚才俺看了这棵树,树枝上有很厚的积雪。这根树枝落下来,一是被大雪压的,二是树枝已经被虫咬过,早已腐烂了。”范少山拿起树枝,让大伙看着折断的树茬儿,果然糟透了。范少山说:“俺老姑奶奶答应了,已经领了牲了,钱都花了,就不能说填了就填了,必须开棺!俺们白羊峪也有说法,叫做‘领牲不开棺,日子过不欢’。咱能让这事儿影响后人的日子吗?在场的乡亲们,有谁不想过好日子啊?”牛成过去对柱子说:“叔,咱不能不讲信用啊!开棺吧!”柱子说:“兴许是那头公羊脾气太硬,起坟不顺当,依我看再买一只羊去。”你看柱子这心眼儿,还想着他孙子的肺炎呢!牛成拧劲儿上来了:“叔,你听说谁家领牲杀两只羊的?这不成笑话啦?”柱子再也想不出啥理由来了,可就是不发话。牛成说:“大伙都听着,坟里埋的是我爹,我当家,开棺!”
范少山扑通跳进了坟口,心里说着:“金谷子,俺来了!”
原来金谷子没有在棺里,而是在椁里。就是说,老姑爷爷的身边,还有小棺材,这里面就是陪葬品。在椁里,范少山先是看到了一个大瓷罐,上面用一层油纸封着,范少山按捺不住,小心翼翼解开油纸,黄灿灿的谷种唰地映入眼帘,他捧起金谷子,放在鼻尖闻着,放在嘴边亲着,哽咽了:“金谷子,俺可找到你了!”这金谷子就像刚收割的,才脱粒的,谷壳金黄。不光它存在瓷罐里,还在老姑爷爷的坟头哩!山冈上,干燥,大树枝繁叶茂,阴凉,遮风挡雨啊!金谷子埋在土里,就是个恒温恒湿,金谷子还是那个金谷子。范少山查过资料,人家从千年古墓挖掘出来的种子还没烂,种在地里还能开花呢!老姑爷爷的小棺材里,除了金谷子瓷罐,还有一个瓷罐,还是金谷子?不是,是黄豆、绿豆、玉米、高粱和豆角种,这可都是好东西啊!范少山和杏儿把金谷子装箱,自己个的心立马安稳了。他和杏儿拿过铁锹,一锹一锹,给老姑爷爷的棺材填土。填完土,两人又在坟头磕了三个响头。
猪羊祭奠了老姑爷爷,自然是人要吃肉。老姑奶奶院子里搭起了大灶,流水席猪肉炖粉条,满满一大锅,一群人开吃。柱子把羊藏了起来,众人嚷嚷着要吃羊肉,找不到。找柱子要,柱子说跑了。你听听,这叫啥话?羊死了还能跑吗?有人向老姑奶奶告状,说柱子把羊藏了想吃独食。老姑奶奶知道小叔子爱占便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就说:“一头整猪还不够你吃的?扒开肚皮可劲造!”柱子吃了三碗猪肉炖粉条,外加四个大馒头。他问范少山:“亲戚,‘领牲不开棺,日子过不欢’真是你们白羊峪一带的说法?”范少山说:“俺们白羊峪一带,根本就没有领牲的习俗。”柱子说:“那就说你是随口编的?”范少山说:“不编,金谷子能取出来吗?”柱子嘿嘿笑了两声。鼻涕下来了,赶紧把鼻涕吸了回去。酒足饭饱,柱子走出门口,从草垛里翻出那只羊,扛在肩上,回
家了。
杏儿自己个回了北京,范少山带着种子回了白羊峪。得知少山把金谷子种子带回来了,范老井笑得合不拢嘴:“看这样子,金谷子又能在白羊峪生根了。往后俺隔三岔五就能吃上小米饭啦。”听儿子说了事情原委,又是披麻戴孝,又是领牲,范德忠觉得尽了礼数,也就没说啥。听说金谷子回来了,乡亲们都来看新鲜。范少山早有准备,让他们看放在桌上的几个水碗,里面泡着种子呢!两个碗是谷子,两个碗是大豆,一个是非外国种子,一个是外国种子。非外国种子的谷种是暗黄色的,谷粒不那么规整,外国种子的谷种是浅黄色,米粒圆润规整,就像一个模子刻的。再看大豆,非外国种子大豆有点扁,是浅褐色;而外国种子大豆滴溜滚圆,是黄褐色的。非外国种子大豆水泡三天就发芽了,外国种子大豆却没发芽。范少山顺便说了外国种子的坏处,有乡亲说:“这玩意那么玍古,咱吃它做啥?”范少山说:“咱把老种子种在地里,往后咱都用自己的种子,不吃那害人的东西!”范德忠捶了范少山一拳:“儿子,真有你的!”李国芳咯咯笑了。
来年春天,金谷子下种了。那天,乡亲都来了。地头摆上了供桌,有各家各户端来的苹果、花生、红薯,还有玉米棒子。范老井点了三炷香,高声说:“土地神,您老好吧!俺白羊峪失散多年的金谷子又回来了,它就像俺们的亲人!今儿个,俺们要把它种在这片土地里,敬请您老保佑它生根发芽,拔节抽穗,有个好收成!”朝着土地拜了三拜,开犁了。范少山给黑牛的头上戴上了大红花,田新仓牵牲口,喊了一声:“驾!”牛就慢条斯理地往前走,范德忠“一把手”扶犁,一片片沃土慢慢地翻了过来……范老井挎着斗子,攥起一把金谷子,匀匀溜溜地撒在地沟里。范少山、余来锁和乡亲们都忙活,施肥的,掩土的。“白腿儿”送茶来了,倒了一碗又一碗,送给耕种的人。田新仓牵牲口,岗位重要,比余来锁先喝到了茶,他边喝边看干活儿的余来锁:“这茶,真香啊!”余来锁看看他:“撑死你!”“白腿儿”见了,抿着嘴儿乐。大伙都笑。种下了,范少山每天都往地里头跑,看看钻出苗来没有。暖阳照着土壤,种子就像躺在被窝里,舒服,一伸懒腰就发芽。种地时墒情不赖,就怕老天不下雨,白羊峪可是靠天吃饭啊!范老井也惦记着金谷子的事儿,来得不容易啊。他是老庄稼把式,年轻的时候就种过金谷子。老爷子来了,从田埂抓把土,看看天,不见云彩。对范少山说:“眼下还中,还能挺上三天,三天后再不下雨,就悬了。”范老井每天听收音机,听气象预报,总是晴。范少山急哭了:“爷爷,咋办?”范老井说:“担水抗旱!”范少山带头挑水,一桶一桶地倒进地垄里,余来锁、田新仓也来了,人们把金谷子地透透地浇了一遍。范少山没干过农活儿,肩膀让扁担压肿了,像发面馒头。
金谷子发芽了,绿苗苗蹿出了土!发芽率达到了百分之八十。范少山乐得一蹦老高,谷子长出了秧苗,他就在地头搭了棚子,没事儿就在这儿歇歇脚,坐在棚子里看着秧苗,也怕猪啊羊啊闯进地里,糟蹋了金谷子。他拿金谷子当心尖儿,当成了命根子。
怕啥来啥。这天,范少山正在地里头除草,一头猪跑进了谷子地,范少山一见,急眼了!赶忙轰赶,这当口儿,有人也来追猪,谁呀?大虎。大虎也是白羊峪的,二十啷当岁,是个愣头青,虎头虎脑的。这猪是他养的,本来放养在山林里,跑出来了。甭看大虎有点儿愣,可心里头有道道。他把家猪放进山林,当野猪来养,野猪的价格高,他将猪圈里的猪养到八十斤左右,就放到山林里。山林里的野猪长大了,杀了,卖给山下的野餐馆。你说,这小子还有点儿经营头脑吧!你把家猪当成野猪养,范少山早就看不惯了,也没理他,这回你的猪跑到金谷子地里来了,咱可得另说说了。少山当即就和大虎吵起来了,让大虎赔补青苗损失。大虎脖子一梗:“不就是破谷子吗?值几个钱?你惊了俺的猪损失就大了,俺这是纯种野猪,卖三十多块一斤呢!这头猪就四千多块,你赔得起吗?”范少山气得脑瓜顶冒烟了。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大虎用绳子牵了猪,
走了。
范少山回头扶起被猪踩倒了的谷子秧,越想越气。回村去找余来锁。余来锁说:“这小子俺能管,可他娘俺管不了。大虎说了,不让放野猪就去城里打工,大虎娘舍不得儿子,又放儿子走啊!”
范少山说:“我管!他的猪糟蹋俺们的金谷子就不中!”
范少山来到了大虎家,说他非法经营,欺骗顾客。大虎不紧不慢,拿出了生猛野餐馆签订的合同。范少山接过合同看都没看,就把那张纸撕了个粉碎,纸片扔在地上。
大虎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你!”
大虎娘也急了眼:“少山,你咋能砸我家大虎的饭碗呢?”
大虎吼:“人家来锁都不管,你是组长,还是村长啊?再说,村里这么干的不仅是我,还有田新仓啊!”
范少山早就打定主意,今儿个不提金谷子的事儿了,就从根子上来,让你野猪养不成!金谷子地紧挨着林子,今儿个跑出一头,明个儿跑出两头,这谷子受得了吗?他说:“田新仓也没有长三头六臂,都得停。你们得把放进山林里的猪抓回猪圈来!”说完,甩手走了。就这么走啦?虎子不干啦,你把合同撕了,俺还咋做生
意啊?
话说范少山走出大虎家院子,一出溜儿就是田新仓的家。门口,田新仓吃饱喝足正在晒阳儿。范少山让他把猪抓回来,田新仓只是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田新仓对范少山有几分敬畏之心,不跟他顶牛儿,也不表态。大虎追了过来,冲着范少山就吼开了:“姓范的,你凭啥把我的合同撕了?告诉你,俺的猪,俺做主,就在林子里养着!”
范少山也高了嗓门:“你这是犯法的事儿,别给白羊峪丢人!”
大虎说:“白羊峪人咋啦?还不是照样受穷啊?你要是把俺们的猪卖个野猪价,我们还往树林里撒个屁呀?如果叫狼叼了,还得赔钱呢!”
范少山说:“少扯淡。赶紧把猪抓回来。”
大虎瞪着眼睛吼:“俺就不抓,俺就当野猪卖,不就是影响了你那破谷子吗?”
范少山火了:“王八蛋!”
大虎指着自己个耳朵:“你小子不是外号范大胆吗,能把俺咋样?有本事拿你爷的枪把我耳朵也崩喽!”
范少山脑袋“嗡”的一响,一种无言愤怒冲上头顶,他走过去一拳就把大虎打趴在地了,大虎嘴角流着血,颧骨也青了。
大虎爬起来,抽冷子给了范少山一拳,范少山扑来用腿压住大虎的脑袋,大虎吓得像杀猪般号叫起来。
招来一群人看热闹,人们哄笑。大虎这小子平日里霸道,遭人恨,看他挨打,解气。田新仓也跟着笑。
大虎伸着脖子骂:“田新仓,你小子还看老子热闹,快上啊!制服不了他,往后我们的财路就断啦!”
田新仓不动,嘿嘿笑着:“好,平常你没少欺负我,俺正愁没人收拾你呢。”范少山喊:“你小子服不服?还卖假野猪不?”
大虎垂下了那颗光光的脑袋,咧嘴喊:“不啦,不啦……”
人们又是一阵哄笑。
整治大虎,制止了售卖假野猪,也保护了金谷子,范少山在村里脚跟站得更稳了,但他却开心不起来。田新仓看到这几天“白腿儿”和余来锁走得有点儿近,想想自己的爱情没啥指望了,他就卖了猪,整天把自己睡成了猪。范少山劝他:“新仓,你也不能老这样啊,咱白羊峪有的是事儿干呢!”田新仓伤心,下山打工去了。大虎呢,自己养猪清闲,没多少事儿,他也不愿种地,心就收不住了。跟娘打了声招呼,也进城了。大虎从小娇生惯养,长这么大没离过娘的身边,这一走,娘受不了了。整天不吃不喝,哭哭啼啼。少山打了大虎,李国芳和范德忠都没责怪儿子,觉着就该有人治治那混账小子。李国芳想到大虎娘,心里头觉着对不住她,就拿了东西去看望,连声宽慰:“嫂子,都怪少山这兔崽子,我已经打他了,骂他了。依俺看,大虎大了,闯一闯不是坏事儿。我家少山不也是从城里回来吗?”大虎娘哭着说:“大虎有少山那两下子吗?他在城里能活吗?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依靠谁呀?”大虎是个愣头青,当娘的怕他在城里惹事儿。在小小的白羊峪,乡里乡亲的,人家不说啥,到了外边,谁吃你这一套啊?李国芳让范少山把大虎找回来,范少山不乐意。范德忠骂了儿子一句,自己个去了。他知道大虎去了天津,范德忠在天津打过工,那地方熟悉,有一条街上的打工者都是白羊峪一带的,大虎肯定奔着老乡去。在天津,范德忠很快找到了大虎,正和工友们运水泥呢,乐乐呵呵的。范德忠说了大虎娘的情况,让大虎回家。大虎不回,说:“这儿不错,工资不少。您老回去跟俺娘说,让她放心,我不惹事儿,外面没人惯着俺。俺就窝里横。”范德忠给了他一拳:“你小子倒有个自知之明。”范德忠让他把电话打在范少山的手机上,这边正在帮大虎娘喂猪的范少山,赶忙把电话给了大虎娘,大虎娘听到了儿子的声音,得知儿子安好,安心了。大虎还说,再回家时给娘买一件人造貂皮大衣,暖和。和儿子说完话,大虎娘抹了一下眼泪,把李国芳端上来的一碗热汤面吃了个精光。范德忠从天津回来了,给大虎娘买了一盒子十八街大麻花。大虎娘不好意思了,说:“俺和那没出息的儿子,给你们一家添麻烦啦!”
林子里没人养猪了,没有牲畜蹿进谷子地,金谷子安静悠然地长身子,越长越高,越发让人怜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