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在城里,范少山家的生活费越来越高了。范明一周岁了,还没断奶。国产奶粉不敢吃,要吃进口的。还有俩孩子上学,要供养。要给保姆小兰开工资。范少山在白羊峪干的是公事儿。余来锁也劝他包一块土地,自己干,村民给他打工。他没应。他过去也想过这事儿,可又一想,这样做,就违背了自己的初心了,你来白羊峪是带着乡亲们奔指望的,不是来发财的。眼下,你若是想着发财的事儿,那乡亲们谁信你呀?再说了,想发财,你就在北京卖菜了,回白羊峪干啥?这样下来,村民代表会通过,范少山和余来锁一样,每月领八百元工资。八百块,能干啥?这个家全凭杏儿操持。起初,白羊峪干事儿,几乎都是杏儿卖菜的钱,而今,虽说往里搭得少了,可又多了明明、小雪、黑桃三张嘴呀!手头,有点紧吧。杏儿得像上紧了的发条,钟表上的秒针一样奔跑,不得不把生意做大,比别人多付辛苦。范少山啥时候回来卖菜帮她呢?范少山说:“快了。”快了,是多长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就是给你点儿指望。快了。这回回北京,范少山多待了几天,帮着卖菜,看孩子。喂孩子进口奶粉的时候,范少山忽然问:“为啥要喂孩子进口奶粉?”杏儿说:“这还用问?安全营养呗!”范少山说:“对了!品质高,用着放心。”杏儿说:“你想说啥呀?”范少山说:“这让俺想起了白羊峪的苹果。”杏儿说:“三句话不离白羊峪。”范少山说:“是这样,俺想啊,白羊峪苹果为啥卖得不好,因为是大路货,你这样的苹果,路边小摊儿,有的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想当初,孙教授让俺们搞特色苹果,大伙都不听,没通过。眼下看,后悔了。”小兰问:“叔,啥是特色苹果啊?”范少山说:“简单说,就是不打农药的苹果。”小兰说:“我家乡产苹果,总是农药洒个不停啊?”杏儿说:“若是有特色苹果,我的生意就火了。不打农药,白羊峪的乡亲们干吗?乡亲们不乐意,你就迈不过这道坎。你可是老说尊重民意的。”范少山说:“今年一定要把这个硬骨头啃下来。民意是需要引导的。”这事儿,还是要听听孙教授的意见,听说孙教授去了美国儿子家。那里清静,他在写白羊峪的书稿呢!杏儿说:“我给教授发个邮
件吧!”
孙教授很快回了邮件。他说,他的那部书《乡村中国:白羊峪》已经写完,交出版社了。眼下,就等出版的消息了。他对不打农药的苹果,很支持。说就靠人工捉虫子,没啥好法子。他让范少山大胆地试,大胆地闯。孙教授还说了自己的新鲜事儿。他在美国加入了婕斯会员,自己用着***,还发展了一批新会员。他告诉杏儿,人家都按老法子卖菜,你要想比他们赚钱,你就得用新法子。啥新法子?你先成为一个出色的消费商。就是说,自己是消费者同时还是销售商。如今,已进入信息经济时代,过去,产品利润都被生产商流通商瓜分了,以后要实现一个环节,叫消费商。联络、组织和管理消费者,这环节也是劳动,应该有收益,消费商是谁?就是你杏儿啊。你本身消费这些产品,在推广中才有说服力!这封电子邮件,给力啊!范少山和杏儿知道了一个新名词,消费商。范少山说:“对了,白羊峪有金谷子,不打农药的苹果,就叫金苹果。这金苹果就先让你杏儿消费。因为上回在电子商务上失利,人家已经有了偏见,咱们要暂且避开‘利民汇’电子商务这个平台。就像孙教授说的婕斯***一样,走一种订单式的滚动消费。”杏儿高兴地说:“那我们就说定了!”
范少山怀里头像揣着只小兔,那个兴奋啊!第二天,就赶回了白羊峪。还是开会。还是为不打农药的苹果开会。这回,范少山打定主意,一准要把乡亲们的心思扭过来。范少山说:“大伙都知道,白羊峪的苹果不好卖。不光是苹果啊,梨子、桃子好卖吗?”田新仓说:“知道。咱这果子长得砢碜,都跟余来锁似的。”大伙都笑。余来锁说:“你俊,你水灵,还不是没人要。”范少山急了:“余来锁,这儿开会呢!一会儿你再说!”田新仓和余来锁都不吱声了。范少山说:“俺接着说啊!刚才田新仓说了,长得砢碜。没错。就是苹果的品相不好。但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还有啥?像咱们白羊峪这样的苹果,长得再好看,也卖不快。你们看到了,去布谷镇赶集,满大街都是啊!俺告诉大伙,一个好的苹果,不仅看长相,还要看品质!就像一个姑娘,光心眼好,可长得像猪八戒他老姨,不中吧?田新仓看不上吧?可这姑娘长得像仙女,就是心地坏,害人,不中吧?来锁大哥不要吧?”大伙都笑。田新仓说:“他不要介绍给俺,俺喜欢。”余来锁说:“那是美女蛇,咬死你。”范少山说:“俺们都知道选媳妇,挑俊的,捡好的,俺们为啥就不能种出一个人见人爱的苹果呢?这又回到了苹果打不打农药的事儿。俺问问大伙儿,打不打农药谁说了算?”田新仓说:“大伙说了算呗!”范少山说:“错!你说了不算,俺说了也不算。吃苹果的人才说了算。谁能打动买苹果的人,赢得买苹果人的心,谁就能赚钱!”人们争论一阵,“白腿儿”头一个表态支持。“俺听少山兄弟的!大伙想想,少山啥时候带大伙走过窟窿桥?听他的,没错。啥时候抓虫子,一句话,俺一准到!”范少山为“白腿儿”鼓掌。李国芳说:“没问题,俺和少山他爹都参加。”范德忠笑了。田新仓说:“敢情你们二老‘神雕侠侣’。最高的树梢都够得着,连梯子都不用带。”范德忠说:“抓虫子这事儿,俺俩只有一只手,两人顶半拉人。反正慢慢抓呗,不信虫子抓不完。”田新仓说:“德忠大伯,日头从西边出来啦?以往少山哥说啥,你可是反对啥呀?”大伙都笑。范德忠说:“小子,人总是要进步的嘛!”争来议去,大伙都举手,一致通过不打农药,给苹果捉虫子。范少山听孙教授说过,这事儿若是有一户不同意,也不成。必须在白羊峪形成一个独特的生态系统。这边,你捉虫,那边,打农药。农药飘来飘去,你这边就白瞎了。
按照孙教授寄来的资料,头一项,剪枝。这事儿,果农都知道。果树很容易长枝条呀,密密麻麻的,这一年下来,能长得密不透风。这就坏了。最后连阳光都透不进去,果实咋能长好啊?这回剪枝,还有预防病虫害的作用,你得把枯枝、病枝都剪掉。只有这样,才能减少病虫害。布谷镇农技站的刁站长来了,听说范少山要搞不打农药的苹果,挺新鲜。虽说头一回听说,但人家毕竟是农艺师,在剪枝方面还是一把好手。范少山请刁站长做指导,剪枝进展挺快的。今年,老天爷不高兴,开春到如今,一个雨点都没掉,苹果树的处境不妙了。前头不是说白羊峪山清水秀吗?又有山泉又有河流的?咋又干旱啦?你干旱缺水,属于没有生活条件,按照中央精神,就得把村子搬下去,不能死守。事实上,白羊峪跟前是有两条河,也打过井。平常年景,靠天吃饭,日子过得去。可今年大旱啊!两条河干了,别说是给庄稼浇水了,就连人吃水也够呛了,村里头有口吃水井,水位低了,打不上水来了。过去的日子,白羊峪也不老是风调雨顺,旱年头不少。为这事儿,每家每户都建了水窖。除了这,家家户户房檐下,都装了排水管儿,用半劈儿的竹管做的。这水从房檐流下来,通过竹管再流进水缸。今年,这老设备派上了用场,虽说水不好喝,可烧水做饭都中。白羊峪人,渴不着了。可果树没有水吃啊!咋办?你只能眼睁睁看着果树低头,树叶打蔫儿。越是天旱,日头越大,越毒,照得你头昏眼花。范少山躺在苹果园里,树杈的影子,落在他脸上,身上。他眯着眼睛,想事儿。他看见了跟前有处高冈,是不是在那里建个蓄水池,蓄满水,就可以浇灌果树了。一想,不中。蓄水池你也得靠下雨储满啊。眼下关键是不下雨。你就算建了蓄水池,下了雨,还要铺设管道,几个月下来,果树等得及吗?
范少山拿着手机,天天看天气预报。晴、晴、晴……暴雨?对了,大后天,有暴雨!老天爷你啥意思?存心耍俺们白羊峪呀?要么就让你渴死,要么就把你灌死,有权任性啊?下雨,对果树是好事儿,倒是能缓解旱情了,可就怕雨太大,引发洪灾。这下,范少山坐不住了,马上找余来锁,商量对策。特别是靠北边的低洼地段的人家,都要搬出来,到地势较高的小学校去,暂且安身。等暴雨过后,再搬回去。驻村工作队的小李也跑来了,带来了镇上的通知,预防洪灾。雨来了,不像是暴雨,像是中到大雨,下的时间有点长。洪水没下来,倒是有几家的房子塌了,由于人们躲到了小学校,都没伤着。雨停了,范少山、余来锁带着乡亲们抢修房子,范德忠和国芳也都加入了。有一家房顶过高,找不到梯子,没胳膊的国芳往地上一蹲,德忠双脚踩着她的肩膀,上了房顶,用一只手加固瓦片。地面抛上来瓦片,被范德忠一片片接住,就跟玩杂耍一样。泥灰、瓦刀,也是有人抛上来的。他用瓦刀铲起泥灰,把块块瓦重新挂好,熟练,洒脱。当初进城打工,人家可是靠耍瓦刀赚
钱的。
这场雨,下透了。地里滋润了,村里的吃水井,水位上来了。家家户户的储水罐,也满了。眼瞅着,苹果也快开花了,得赶紧捉虫啊!要不虫子把花吃了,还咋结果啊?这可一愣神儿的空儿,虫子就把叶子啃了个千疮百孔。若是这时候,给果树洒上波尔多液,虫子差不多能死个精光。可不能啊!不是定好的捉虫子吗?范少山一声令下,全村捉虫。范少山胆小,从小怕毛毛虫。可主意是你出的,你不带头谁带头啊?他戴了手套,把毛毛虫捏得都是绿汁,毛线手套都湿了,范少山恶心,干呕。余来锁笑:“你的胆儿呢?当年你敢用猎枪轰掉俺的耳朵,原来你连毛毛虫都怕啊?”范少山说:“可不?你还不知道俺?天生胆小。当年不是玩儿枪走火了嘛,要不你借俺十个胆儿也不敢啊?”余来锁说:“俺跟你说啊,你怕毛毛虫,就是小时候,心里头有阴影了。”范少山说:“可不?记得小时候,在一棵大树下睡着了,醒来后,毛毛虫爬了俺一身,吓了个半死。”田新仓走过来,说:“这好办。有个法子,专治毛毛虫恐惧症。”范少山说:“啥法子?”田新仓从树上随便逮了只毛毛虫,放进嘴里,吧唧吧唧嚼了,咽了。范少山看呆了。田新仓说:“这叫以毒攻毒,你吓俺,俺就吃了你。”田新仓又吧唧吧唧嘴:“就是酸点儿。”范少山哇地吐了出来。
一连十来天,人们在苹果地里捉虫子。就像凿山洞,人们过上了集体生活。捉虫子,累了,中间歇一会儿,都聚拢过来。田新仓抱着吉他哼一段,“白腿儿”唱一曲,余来锁朗诵一首诗。十几分钟过去了,人们也解乏了,再干。泰奶奶从棺材里爬出来后,身板好了,和欧阳老师带着孩子过来了。干啥,教孩子们写作文,《记一次愉快的劳动》,让孩子们观察生活。胆大的孩子们,干脆去捉虫子了。欧阳老师是农大毕业的,知道捉虫子的意义,撸了袖子,和乡亲们一块干。田新仓看欧阳老师过来了,心里头舍不得,就让她在一边待着,自己个在树上捏虫子,捏得虫子扑扑冒绿浆儿。欧阳老师掏出手机,拍照,又竖起大拇指,点赞。田新仓激动了,爬上树梢,捉虫子。很快,一棵树就一扫光了。欧阳老师发了微信朋友圈,夸田新仓是白羊峪捉虫能手。朋友圈一个劲儿点赞,还给他起名“虫虫克星。”欧阳老师是和全村有手机的都加了微信的,对田新仓,大伙都点赞。田新仓高兴,下班了,他走在回家的路上,唱了一首《毛毛虫之歌》。毛毛虫,毛毛虫,你吃光了俺的苹果树,你是虫,你是虫,你让俺们不消停,为了长出金苹果,俺一定把你消灭尽……词儿是他信口编的,顺口溜儿,曲儿也是他胡编的,有点意思。欧阳老师给录了视频,发网上了。一旁的“白腿儿”也说好听。“白腿儿”这一说,余来锁踢倒了醋瓶子,说:“哼哼唧唧的,这啥玩意儿啊,一点儿艺术性都没有。比诗歌,差了不止十个档次。”田新仓听说了余来锁夜里到“白腿儿”家朗诵诗的事儿,说:“你的诗歌写得再好,可没人听啊?”余来锁气得呼呼喘气,加快脚步,走了。
这一天,整个世界都静了,虫子真的捉干净了。真的干净啦?干净了。苹果园,一个虫子都没有了。不会吧?就这么简单?咋会呢?人们刚喘口气,第二拨毛毛虫出场了,人家前赴后继了,人家要自杀式袭击苹果树了。这一拨,来得更凶猛,一层一层地往上糊。眼看着叶子都啃光了,连个花瓣的影子都没有。范少山心里说:“俺这是朝着地狱奔跑啊!”范少山发现有不少鸟在吃虫子,就想去捉鸟,放在树林里,让鸟去捉虫子。怎么捉鸟?用网粘。田新仓去了树林里,放了网。一下逮回来百八十只,撒在了果林里。别说,真管用,苹果上蠕动的虫子,很快就被鸟给吞了。尺螨这种虫子,善于伪装,能蒙骗人们眼睛,但人家鸟是干啥吃的?能瞒得了它?上去就是一口。鸟吃饱了,会老老实实待在原地吗?人家只喜欢这里的美食,就跟人下饭店一样。吃饱喝足,人家得回家。范少山把网拉在了树林里,这回又去取鸟,鸟没逮着,让人给逮了。咋回事儿?人家森林公安的一次巡查,偶然发现白羊峪林子里有人放了捕鸟网,上面好几十只鸟正在扑腾呢!这是非法经营野生鸟类啊!警察就埋伏在周围,等着有人来抓鸟。来了,嘴里哼着歌,提溜着两个大笼子,笼子随着歌声一摆一摆的,《纤夫的爱》。到了网的近前,放下笼子,嘴里还念叨着:“小宝贝们,让你们久等了,俺老田解救你们来了。”伸手就去抓粘在网上的鸟。这当口儿,警察冲了出来,田新仓被抓了。
这边范少山、余来锁,左等右等,见不到田新仓人影儿。虫子不等鸟,已经对着树叶发起总攻了。余来锁说:“这小子也忒不靠谱了,抓个鸟抓哪儿去了?不会是让鸟给抓跑了吧?”不能等,组织人继续捉虫。这时候,范少山就接到了公安局的电话。电话里说,你们村的田新仓已经在这儿了。让他也过去,了解一下情况。范少山一听,傻了。抓个鸟,出事儿了。田新仓让森林公安抓走了。范少山胆小了,怕田新仓出事儿。余来锁说:“别着急,贩卖野生鸟犯法。咱贩卖了吗?咱是请人家吃喝啊?吃饱喝足,给你自由啊!”范少山说:“别忘了,你可是把人家给绑来的。”余来锁也吓了一跳:“不会是绑架罪吧?”这森林公安在县城呢!两人下山,范少山开车,拉着余来锁就往县城跑。警察向范少山了解情况。因为田新仓告诉警察,这事儿是范少山让他干的。范少山就把生产不打农药苹果的事儿说了。范少山说:“俺们就是想借鸟儿使使,并没有伤害鸟儿。下回,俺们连惊动也不想惊动它老人家了。”余来锁说:“警察同志,俺们白羊峪有爱鸟的传统,这回也是逼不得已。俺们一定要汲取教训,改邪归正,把爱鸟护鸟的优良传统发扬光大。”警察了解清楚了,人家捕鸟不是为了卖钱,也不是为了自己吃,而是让鸟们去吃虫子。这样的缘由,警察还是头一回听说。警察训了一通,三人一块回来了。一路上,田新仓哭哭啼啼,说自己个为了白羊峪的金苹果,都让警察戴上手铐了,天大的委屈啊!起码给俺发个奖吧?到了布谷镇,范少山在大饭店给田新仓压惊,端起酒杯,啃着鸡腿。田新仓说:“俺光荣,俺自豪!为了白羊峪大业,就是蹲个三年五载,俺连眼皮都不带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