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乡的夜渐渐浓烈起来,院子里的桃树和竹林哗啦啦的在风中响着。我心里琢磨着,幸好夜阑珊并未从客房过来,要是让她看见了,不知道会如何作想。一想到这样,我就不免十分焦躁,十分不乐意让她看见家里的糟糕状况。而为何这样,自己当时并未细想。现在想起来,或许,也是有些另外的情愫在里面。
母亲继续絮絮叨叨地说下去,我和大姐改革侧着耳朵细听。“当时的岑土王岑洪文见来的田、农两家这些人,与前面田农两家人不一样,都是上过战场的将士,心里十分忌惮,为了稳住和驱赶这些将士,假意称他们为‘远方来的客人’,答应让他们在此地盘借住,但严明不许在地上搭灶生火,——因为按照习俗在地上生火意味着落地生根。”老妈说到这里,望了站在堂屋一旁的我和改革一眼,双眼里好像有无数的苦楚难以言尽,这样的眼神是我们从小到大从未看到的。
“那岑土王真是可恶得很,更明确规定,若这些人真要在这里落地生根的话,结婚的******得给岑王。当时来的田农两家将士也不打算在此长久停留,又因为岑家人掌管泗城府官权,一时权高位重,威霸一方,只要能活命,其他的都不重要,所以糊里糊涂答应了岑王。”这些旧事我是听屋后堂公在闲暇时摆龙门阵时说过的,现在被老妈说出来,心里也是极为气愤。
“由于不能在地上搭灶生火,也亏得咱们老祖宗想了一个办法,你知道什么办法呀?他们在地上搭起半人高的木桩火铺,火铺中心架上三脚架生火,这是不是不算落地生火了?当然也就不算落地生根了!这火铺既可以生火造饭,又可以冬日取暖御寒。看得那岑土王也无话可说了,气得瞪鼻子上眼的。”老妈比划着岑土王的气急发疯的样子十分滑稽搞笑,我和大姐改革心情十分复杂,实在笑不出来。
“不过呀,由于战乱太过长久,将士们无法离去,与这里其他村的人彼此之间开始有了婚约,一开始迫于岑王作威作福惯了,有几个新婚媳妇的******都被霸占了。这还了得,田、农两家祖上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对岑王恨之入骨,有几位打过仗的祖辈偷偷挟带着刀剑假意去山上给岑土王做帮工,在一个夜里偷偷将岑土王杀死在卧室,然后连夜逃下山来。”老妈脚晃动表示跑得匆忙,那样子就像哑剧,大姐改革实在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出来。母亲瞪了我们一眼,收住动作,又一本正经絮絮叨叨地说下去。
“这下田农两家以为岑家人会必将大肆报复,大家连续多日都在磨刀擦剑准备厮杀一场,不料岑土王死了之后,岑家人却是拍手称快——原来这岑土王荒淫无度,连自家姑姑也未放过。后来呀,岑家后人见到山上宫殿已成凶宅,害怕更多被欺负过的人进山报复,陆陆续续地从山上搬走,迁徙他乡去了。从此,留在山上的岑家人才不再下山扰民了。”
我听到这些祖上故事,母亲说出来,却是另外一番感触。原先拦阻的心情平复了一些,倒是盼望着她说得越多越好,把一些不为人知的事都讲出来,以免过了她们那一代后,我们这一代的历史记忆由于没有告知而缺失掉了。
“没想到,后来可汗又打回来了,进入紫禁城坐起了高高在上的皇帝。还大宴天下,让西洋传教士在北京参与建造了收藏无数奇珍异宝的圆明园,——咱们族谱上老祖宗记载,那可真是天下无双,富丽堂皇!不过还是中国那句古话,当官不求名,为富不漏财!这天下哪里有不漏风的墙!你看吧,这来中国的传教士秘密将圆明园的稀世珍宝一一告知世界,这不马上招惹了西洋鬼子强盗的眼馋吗,一个个拿着洋枪洋炮开着洋船过来了。唉!——说起来都是教训和眼泪啊!”
老妈说到这里,又跪地作了揖。我想起历史书上的知识,那些都快被我忘光了。没想到老妈却是活生生的记得发生过的事情,心下十分愧怍。想起老妈还有这样的记忆力,也十分诧异。老妈突然发了狠,大声骂道:
“你们这帮畜生,遭天刮的!——尤其是法兰西和英格兰这两家强盗,到处宣传你们的什么洋教,那纯扯淡,不仅把大量大烟鸦片拉进来,毒害那些瘦不拉几的老幼妇孺,还带来各种病,害得街上一个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老妈严厉的表情吓死了人。我一边听着她说话,一边听着隔壁的声音,就怕阑珊这时候出来听见。
“这还不算,你们凭什么杀人放火,抢夺了圆明园,一把火烧了七七四十九天!真是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更可恶的是,你们中的马神父人面兽心,还在咱们乐安县城建了教堂,到处宣扬信上帝得永生,其实背后到处都是搜刮老百姓的田地和房产。这种人欺骗了多少良家百姓,惹得在乐安做长工的田家太太公(外曾祖父)和农家太公也信以为真,信奉什么拜上帝教。然后你田家太公因此参加了田州的太平军,还说以后可以分到田地,跟着大军浩浩荡荡去打北京城,想登上紫禁城的承天门看一看里面的奇珍异宝,开开眼界!”
大姐改革凑嘴到我耳边,对我悄悄说,“妈是不是幻听了?你看她那神情,好像在跟人说话呢?”我压低了声音回道,“有可能,语气都变了!——”老妈的声音又大了起来,打断了我的话。
“这老祖宗一去,后来自然什么奇珍异宝看也没看到过,倒是惹出了鸦片战争!这边太平军一走,乐安城的马神父便跑到西林去了,在那边为非作歹,还带着西洋教徒欺凌手无寸铁的妇女,被气愤不过的农家太公等人抓到狠狠打了一顿交给官府!所幸知县是个包青天,将他判了死刑。不料,这强盗法兰西大发脾气,发动八国联军,带着洋枪洋炮打死了农、田两家不知多少人,又一次闯进北京城,火烧圆明园,抢了紫禁城。说来这岑家人真是读书人家,后来又出了个岑毓英,倒还算个血性汉子,坐上了两广总督,在两广边境与法国强盗作战,还取得了镇南关大捷。但是法国强盗变本加厉,更是对手无寸铁的百姓血腥屠杀。——真是作孽啊!”
母亲说着,又是磕了一个响头,起身将手中的手香插到神龛上的香钵里,拨弄灯盏上已然有些暗淡的灯芯,神灯幽光又亮了起来。
“可是皇帝们只管自己的性命和口袋,哪里管得了平民百姓的死活。电视剧经常看到什么爱江山不爱美人,还有冲冠一怒为红颜,那都是拣好听的讲,其实都是为了保住自己小命和口袋!只要打不赢,都灰溜溜的第一个逃了!田、农两家太公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冒火,于是与那些有钱的军阀合伙把皇帝也打跑了。不过呢,虽然皇帝是跑了,但很多成天打仗的人没事干了,有的变成了新军阀,有的变成了土匪,到处杀人抢钱,一个个跟土皇帝似的,也没什么区别!社会一天比一天坏!咱们太公厌倦了刀口上舔血的日子回到村里,隐姓埋名娶妻生子,这才延续了香火。我得给他作三个揖!”老妈念叨完,立即又拿着线香对着祖宗牌位规规矩矩作了三个揖。
“可是国不平,家哪能平!土匪闹得实在太凶,咱们清平乡也不例外,不知什么时候,岑王山上和人参峰上又聚集了几帮土匪。趁着咱田家太公(外曾祖父)为了生计出门到乐安县城卖柴的功夫,光天化日之下,寄居在家长得白花花的姑姑就被岑王山上的新大王柴光耀抓去做了压寨夫人。后来田家太公带着人上山去抢人,但哪里打得过人家!所幸那柴光耀看中了我家姑姑,饶了田家太公等人一命,还附赠礼物放下山来。我家姑姑于是一直困在山上,还给柴光耀生了两个孩子,也就是我的大表哥柴大进、二表哥柴小进。我的田家太公见姑姑为土匪生了两个儿子,气得半死不活!”
听到这里,我和改革姐两人不禁哦的一声,才知道如今身居要职的表舅竟然还有如此复杂来历。
“这时候,朝廷皇帝没了,一些日本倭贼贼心不死,也想来紫禁城坐那高高在上的皇帝。这一仗打了七八年,从北京城里逃马夫回来的太公跟我说,被日本鬼子机关枪扫死的人跟割稻子一样一垛一垛的,都找不到拉尸的马车,腐烂的尸体、肠子、脑浆到处都是!大街小巷充满了刺鼻的腐臭味,苍蝇一蒲一蒲的,水都是布红的。谁知道这土匪姑丈柴光耀原先是个大军阀,就因为跟日本倭寇仗打败了,才带着手下到了这里落了草。”我听到这里,心里啊的一声,原来姑公还有如此身世啊。我们只知道他后来坐了牢,又放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