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见识不够。”
孟神山的回答叫柳茜儿大为震惊。
当天下午,杜瑾悦手下的传音阁便传了消息去河南,次日晚上,一个稀客登门。
那会儿已是夜里,等了整整一天已经非常无聊的柳茜儿几乎已经放弃,听到李宪华急急奔进来的脚步声,精神立刻一振。
她必须让自己跟随孟神山。
而这一次,她发现自己决定下得非常正确。
因为,传音阁飞鸽传书去的,这会儿连夜登门的不是别人,正是少林寺的方丈秀明大师。
苗非身上的伤口全部做了处理,因为需要让秀明大师看那个掌印的关系,这会儿,包裹其上的纱布又被一层一层揭开。笑开的皮肉好像一条一条沟渠,这真的惨不忍睹,但是,让柳茜儿更为害怕的,是那个掌印:很清晰一个手掌的样子,那只是一部分。这部分中间漆黑一团,并且还绕着一个方向缓缓旋转,往手指以及其他四面八方分散的,是一道一道往外延伸的青气。这青气丝丝缕缕,好像自带活力。更加可怖的,是这些青气的末端,全部因为分布有割开的伤痕,因而如同各自生出一只只仿佛可以视物的眼睛。
秀明一看,脸色灰败。
孟神山也不忌柳茜儿在场,低着头,对他说:“方丈,您觉得——可对吗?”
秀明双手合十,闭着眼睛连颂佛号,十几遍之后方才睁眼:“罪孽罪孽。这么多年过去,这样的功夫居然还能出现在世上。”
“按理来说,陌上公子如今也该是耄耋老者。”
“世事如棋,人心难测。”
秀明说完,和孟神山一起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招待秀明大师在另一处偏房休息,柳茜儿问难得随她回柳馨园的孟神山:“到底谁做的这事,居然能劳动秀明大师到此,而你和秀明大师谈话,又诸多顾忌、诸多害怕?”
孟神山看看她:“茜儿,你能从这个江湖退出吗?”
柳茜儿一愣。
“天雪早就走了,没有人和你在玄门里面争。外面的事情,我会看着处理。你把庄子里面、把你的事情、峥儿的事情都处理好了,其他,就不要再管了,好不好?”
柳茜儿扯了下嘴角:“你这话说的,我和你是夫妻,本就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呀。”
“江湖的水深,不仅仅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那样?”柳茜儿作势笑笑,把皮球又踢回去,“我想得那样?”孟神山没接,她就接下去说:“我只是关心你,帮你照顾门中的兄弟,又陪着你,等了一下外面来的客人。少林寺的方丈会来,我事先又不知道。我都是在关心你,你竟然都不知道吗?”
孟神山刚要说。
柳茜儿又把话头抢过去:“孟神山,你是不是一直都没改变,认为我嫁给你就是想攀附你、想利用你?如果永远都是这样的想法,那这十五年,你还和我在一起干什么呢?也可以休了我啊,把我赶出玄门,让后让我从你的世界永远消失。这样,你就不用担心,一个女子,在你身边,到底是要关心你,还是想要害你!”
说完她就哭了,先是期期艾艾,渐渐伤心欲绝。
丫头、小厮们都自动趋避,留下孟神山和她两个。夜色沉沉,只有他,还有她。已经三十出头,做了十五年的玄门主母,看起来,她依旧如十五年前一样较弱。从那会儿起,他就打定主意要关心她、爱护她,现在天地茫茫,他又如何能不要她?
不能不要,只能顺从!
孟神山心中叹气,伸长手臂拢住她的肩膀。
整个人偎依进他宽广的怀抱,柳茜儿继续计谋得逞,抽了两下鼻子,柔情似水道:“以后,可不要再和我说这种内容的话啦。”抬起头,眼睛里还留着水光闪闪,“你我就是一体,需要一起进退。”
孟神山露出一丝笑容,点点头。放开她,两个人手拉手往前走,进了柳馨园,整理一番,上了床,孟神山才回答她之前问的那个问题:“重伤苗非的,是玉真子。”
柳茜儿对江湖的了解仅限于身边,玉真子是谁,她颇为陌生。
“很多年前便传出名气来的一个少年,当然,”孟神山轻轻一笑,“这么多年过去,他资格也老了,如今,正儿八经做了藏剑山绝命谷的主人。无留山界消失了这么久,现在,又成了江湖上的传奇。”
“那这个绝命谷,到底做什么呢?”
“杀人。”
“啊!”柳茜儿不忘捂嘴轻叫。
孟神山搂住她,手拍拍她的肩,然后说;“杀了超过十年的人,双手沾满鲜血,但是,秀明大师也好,我也好,拿他都没有办法。”
“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和他的手下都是杀手,拿人钱财与人办事,除非,我们将买通他们的人一起处理掉——但这显然不现实。”
“那他攻击苗非,是因为有人卖了苗非的命?”
“不!”孟神山很干脆否认。
“那他又是为什么呢?”柳茜儿倒又不懂。
“名声!”这个答案逡巡于心间,孟神山终于在她的面前说出来:“你也看到了,玉真子出手辛辣得很,如果他真的要杀苗非,苗非怎么可能还可以回来?他借苗非只是要传个讯,他的目标估计不是别人,是我。”
一直都是局外人的柳茜儿,突然之间坠入局里。
苗非身上的伤势她亲眼看见,那么长的伤口,漫说以前有见过,就是听,也没听过。孟神山斗马道八十几把长刀的勇姿历历在目,可是,对手这样凶狠,又这么残忍,柳茜儿顿时胆寒。
“怎么会是你呢?”
“树大招风。”
“中原武林又不只是你一个高手!”
“玉真子就是盯上了我,我也无可奈何。”
“那现在怎么办?”坐起来后的柳茜儿这会儿真的哭了,本来就是说掉就掉的眼泪,这会儿更是落得那叫一个欢。“苗非的样子,你又不是没看见。再说,”柳茜儿突然想起最后秀明大师震惊之后灰败的脸色,“那个掌印——那个玉真子练的怎样一种可怕的内功,秀明大师认识,你也认识,对不对?我听你说了什么‘公子’,还有什么‘老人’。”
“茜儿,”孟神山把她抱回去:“没事的,你不要这么担心我。玉真子是很厉害,但是你的丈夫我,也没差啊。”
“你和秀明大师都那么害怕……”
“我们不是害怕玉真子。”
“那你们害怕谁?”
这个问题回答起来,话就得好长好长。刚好听见外面已经敲三更第三次,孟神山做出很疲倦的样子,打着哈欠对她说:“不早了,还是睡觉吧。”
秀明大师在庄子上一住便是七天。这七天,他和孟神山合力,一人半天,接力为苗非疗伤。
苗非胸口插满孔雀尾巴似的的青黑掌印终于淡去那一刻,秀明和孟神山都瘦脱了一圈。
不过,终究是二人合力,对于两个人的本元来说,损伤都不算大。
“修养个七天,也就恢复啦。”秀明对孟神山这样说。
预期不日便会投来的绝命谷挑战书,迟迟没有正式出现的迹象。这位方丈的心,倒是先放下来。
告辞往大门外走,秀明对孟神山说:“陌上公子出生非同一般,姐姐做过贵妃,隆宠加身时,陌上公子自己都拜了公爵。他又在江湖上叱咤过,我们也好,昔日的圣火教也好,他又何时真的放在眼里过?耄耋之年的人,原不会在仅剩的岁月里有卷土重来、大有一番作为这样的想法,他再了不起,脱不了人的本质。”
“那么玉真子的武功——”
“玉真子的武功,确实和陌上公子的家学通路。不过,神山,陌上公子家学渊源,其本质如何,你知道多少?”
孟神山很是汗颜,连连摇头。
秀明说:“昔年天魔沈放飞糅合凤凰教主肖静瑶谱心大法的纯阴功,将自己阳极自带一股阴柔之气的乾元功改成乾元混天功,写成书,经他义兄雷冲的手传给后来的逸城公子程倚天。程倚天之后也被人冠以‘天魔’之名,但是,他拥有庞大的江湖势力,未曾重蹈他父亲的覆辙,还顺利教出了陌上公子沈郁剑。刚才也说了,陌上公子是祖孙三代中地位最为显赫的,他打算归隐江湖那一刻,也就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愿意放弃,只一样,他的家学——从沈放飞起,每一代都能震惊江湖的那套内功心法,陌上公子必然也会留下来。”
“您的意思,玉真子练的是陌上公子的武功,但是,这武功,并不是从陌上公子处学到,而是,在某个地方,陌上公子留下了自己的家学,而玉真子刚巧发现,才得以练就?但是,”孟神山想来想去,仍然不无顾虑,“这可得有确实的证据才行。只是推测的话,如果玉真子真是陌上公子的人,而陌上公子突然有了什么想法,他要离开他隐居的地方,想回到中原,或者江南,那么,我,大师您,还有各家门派,只怕……全部都不是他的对手啊。”
秀明大师呆了七天,除了给苗非疗伤,全部在思考这件事。想到今天,他已经融会贯通、豁然开朗,对孟神山解释:“乾元混天功有阴阳之分,但是,任何一代沈家人,出手都以阳为主,以阴为辅。苗非身上的掌印,纯阴只是一方面,他身上的剑上,每一条都长于正常剑上,这是何故?”顿了顿,接下去,“凤凰教主的纯阴功可以外化为利刃,即便经过沈放飞、程倚天、沈郁剑三个人之手,将这样一个过于霸道的武功修改了不少,但是,单练此道,浸淫颇深之后,剑气本身就成了实质。长剑入体,剑气蔓延仍可伤人,所以苗非身上的伤口才会那么长。”
“噢,我懂了!”孟神山醍醐灌顶。
秀明又道:“乾元混天功当然神奇,练错了,祸患不小。”
“那我们现在——”
“什么都不用做。”
“您确定单练纯阴功,玉真子会——”孟神山已经完全明白秀明大师的意思,可推断出这样的结果,他的魄力显然不足。不过,既然秀明大师都把结论给下了,他也没什么顾忌,最后还是说出来:“玉真子会败在自己辛辛苦苦练出来的纯阴功上,这就是他虽然向我提出挑战,但却不会主动来玄门、或是少林挑战最主要的理由,对吗?”
秀明点头:“不错,正是如此!至于其他,那些有关帮会与门派之间的勾心斗角,玉真子能够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沈家的武功练成一半,那份心机,岂能瞧得上?原则上,玉真子出手从无失手而归的意思。他也没对苗非留情,那么多剑伤,加上最后一张,如果你忍不下这口气,还是免不了和他一战。可是,假如你忍了,像现在这样放苗非一条生路,何尝不也是他给算计他的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是啊,”孟神山听到这里,已是五体投地,他先是抱拳深深一揖,站直了方才接下去,“江湖险恶,历来都是棋差一招必定满盘皆输。”
这件事情到此为止,孟神山勉勉强强算是放下心中一块大石。恭送秀明大师离开,他转头回去议事厅。每天都有堆积如山的事情,必须他一件一件前去协调、处理,正当干得热火朝天时,柳茜儿又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