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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 短篇小说

支海民文集 支海民 6832 2022-11-09 05:41

  初中毕业时,我十九岁。爸爸对我说:丢儿,我看你也不是读书的料,给你二十元钱,你自个谋生去。

  那时,刚改革开放不久。我怀揣着爸爸给的二十元钱,在自由市场转悠。心在想,拿这二十元钱做些啥好?猛然想起舅舅家的责任田里,种了许多洋芋,何不把舅舅家的洋芋赊些,拉到市场来卖?好在舅舅家离县城不远,只有五里地,抬脚就到。于是我来到舅舅家,跟舅舅谈了自己的想法。

  舅舅有些犹豫。不是害怕我挣钱,而是担心我把他的洋芋拉到街市上卖了,不给他本钱。表哥说,不怕,丢儿不是那样的人。咱是亲戚,应当互相帮衬。

  舅舅找来一杆大秤,说,别看你是我的外甥,咱人熟理不熟。我把洋芋赊给你,你按五分钱一斤还我本钱。少我一个子儿,我找你爸要去。

  我把舅舅家的洋芋拉到街市上,赚了三十多块钱。以后,我就在菜市场摆了一个摊子,每天起早贪黑,卖起了菜。好在卖菜的行当也没有啥窍门,不是高科技,也不担心失业,只要舍得吃苦,出一天太阳总能赚个十块八块,每过一段日子,我就给妈妈割一绺猪肉,买些粉条,打二斤豆腐,爸爸和爷爷还爱嘬一口小酒,妈妈把猪肉炖粉条豆腐端上炕以后,我和爸爸、爷爷坐在一起,猜拳行令,其乐融融。

  爸爸从来不问我的收入,我也不用给家里上缴利润。一年后,我的腰包鼓起来了,就想着把生意做得更大一点。听人说,把洋芋贩到西安,能卖好价钱,于是,我就筹思,想收购一汽车洋芋,拉到西安去卖。

  我来到舅舅家,找表哥商量此事。表哥听得我要把洋芋拉到西安去卖,连忙摇头,表哥说,现在外边骗子很多,我看你还是在本地做生意稳妥。我也很犟,心想,假如人人都害怕出门,要汽车作甚?好在我也没有白跑,从表哥那里得到了一条信息。表哥说,羌村那边靠山,洋芋卖四分钱一斤。

  我租了一辆农用车,开始了自己的长途贩运之路。早晨我还在被窝迷糊,司机已经将汽车开到我家门口。妈妈知道我要往西安贩运洋芋,揪心得一夜睡不好觉。毕竟我没有出过远门,儿行千里母担忧。倒是爸爸想得开,怕啥?叫娃出门闯闯,说不定还能闯出些门路,把娃死关在家里,有啥出息?

  妈妈要给我们做饭,司机说,咱趁早赶路,到村里还愁没有饭吃。汽车在土公路上跑着,拖着一条长长的黄龙,到羌村了,下了车,我和司机都变成了土猪。我们一个看着一个,相互笑着。这时候,来了一个老农,问我们,你们是不是来收洋芋的?

  我们跟着老农,来到一处山脚。山脚下,有一处深深的山洞,山里人都这样,把洋芋冬储在山洞里,既不怕脱水也不担心受冻。洞很深,老农打着手电筒在前边走,我和司机跟在后头。走了一会儿,看见洋芋了,大约有一万多斤,足够一车拉。

  我们拾了一笼洋芋,提到洞外,看了看质量,觉得还可以。我刚想张口问价钱,司机朝我摆了摆眼,说:这洋芋个头太小,咱还是到村里走走。

  老农急了,拽住我的衣袖,不让我走。说,洞子靠里边的大,靠洞口的小。靠洞口是婆姨从地里捡的丢弃的碎洋芋。

  我看他脏兮兮的手,胡茬脸上积满深深的污垢,嘴角挂着近乎巴结的笑,起了恻隐之心,顺口问到,你这洋芋多少钱一斤?

  老农犹豫了一下,鼓足了勇气,张口说道:四分钱一斤。

  司机不屑地瞥了老农一眼,说,这号烂洋芋还要四分钱一斤!心也太沉了。走,这村里洋芋多的是,咱到其它地方看看。

  我知道,这是司机用的欲擒故纵法,目的是把洋芋收购价砍的更低一些。我也配合司机,假装要走的样子。老农急了,忙说,你们不要走,只要你们真心要,价格好商量。接着老农问道:你们打算出多少钱?

  不等我开口,司机抢先答道:你这烂洋芋,我们最多出两分钱一斤。

  我一怔,这价砍得低的有些玄乎。老农蔫了,蹲在地下开始盘算。最后,老农说,要不你们到其他地方转转,我回家再跟老婆商量一下。

  我跟司机一连看了村子里七八家洋芋,价钱都不差上下,对比下来还是第一家的洋芋好一些。俗话说,回头的生意难做。这时,我有些不满司机的多嘴和故作聪明,但也不好意思明说,毕竟人家是替咱说话的,咱不能算了卦不给卦钱,还要抠算卦的眼。

  这时,村道上袅袅婷婷地走来一个女人,细皮嫩肉的脸,勾人魂魄的眼,一件红格子紧身上衣穿在身上,把整条村子都映得亮起来。

  司机首先迎着女人开口了:大妹子,你家有洋芋没有,我们是来收购洋芋的。

  女人嫣然一笑,说:这村里家家都有洋芋,你们一天拉一车,一个月拉不完。

  这是实话。我们看了几家,几乎家家的菜窖里都存有一万来斤洋芋。

  我说:那我们到你家看看。

  女人说:你们来村里看的第一家就是我家的洋芋。

  我有些吃惊,那个胡子拉碴的老农竟有这么水灵灵的一个女儿。当年我才二十岁,见了女人有点害羞,一般的酸话还说不出口。司机的酸话上来了:怪不得,我看第一眼就觉得你爸有点像我的老岳父。

  女人一点都不恼,反而笑得更灿烂:那你先得叫我一声妈,那男人是我的丈夫。

  我和司机目瞪口呆,这么鲜艳的一朵花儿,竟然插在粪堆上,岂不可惜?

  女人看出了这一点,解释道:你们觉得我跟禾禾不般配是不是?许多人都这么说。其实,禾禾只大我五岁,他看起来面老。

  完了,人家不但不嫌弃自己的丈夫,还从言谈吐语中看出,这是一对恩爱夫妻。司机仍不甘心,继续挑逗道:小大姐,你看我能不能跟禾禾结成连襟。

  女人仍然笑嘻嘻地说:我家的老母猪这几天正跑窝,你如果不嫌弃的话,我可以给你们穿针引线。

  司机的脸涨成了猪肝。那女人连忙道歉:老哥你莫生气,我们山里人都这样,说话冲倒驴。

  司机自夸他是钢嘴铁牙,说遍天下无敌手。这一次遇到高手了,让人家打得一败涂地。好在大家出门在外,有口无心,说几句玩笑话,也不必太在意。

  说话间我们来到了洞口,女人的丈夫禾禾正站在那里。

  禾禾看见我们,脸上还是挂着巴结的笑:你们看过了,这村里的洋芋还是我家的好。我养了一百多只羊,洋芋全是羊粪上的,不但个头大,还好吃。

  女人说:天也不早了,咱不谈生意,先吃饭。一回生二回熟,生意不成仁义在。

  这个女人,不可小瞧。

  政策刚有点活泛,山里人还是以粗粮为主。早饭是玉米面煎饼、洋芋菜、玉米面糊汤。我们都饿了,吃起来很香。

  吃完饭女人说,洋芋你们也看了,按理说四分钱一斤我还不想卖,但是禾禾已经把价钱说出去了,覆水难收,就按四分钱一斤卖给你们算了。

  俗话说,巧买家倒不过拙卖家。看来,女人已经把我们的心思琢磨透了,她一点也不给我们留砍价的余地。雇一天汽车一百二十元钱,我耽搁不起功夫。心一狠,就买这家的!

  司机自知斗不过女人,也不再开口。禾禾对女人说:巧巧,我到村里叫几个人帮忙,你到代销点里买几根蜡烛。我们才知道,那女人叫巧巧。

  我和司机来到汽车前,把磅秤抬下车。司机常拉货,车上就带着磅秤。谁知禾禾带着几个人来,肩上扛着一杆杆秤。

  我说,咱用磅秤吧,磅秤好使。禾禾说,不行,你们城里做生意的人我知道,大秤进小秤出,爱在磅秤上做手脚,我还不放心。司机说,我走南闯北,没有见过这么难说话的人,用杆秤麻烦,我们耽搁不起功夫。禾禾说,我咋难说话啦?一家买卖俩家情愿,咱公平交易,谁也不要亏谁。这时,巧巧来了,站在旁边看着,不动声色。

  我问巧巧,嫂子,你说,这事咋办哩?巧巧想了一会儿,说,我看这事不难,咱用杆秤过一笼洋芋,然后再拿到磅秤上称,假如斤数相等,就用磅秤。我们不想坑人,主要是害怕别人坑我们。司机生气了,你这女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好像我们专门靠坑人吃饭。这洋芋咱不要了,到别处买去。

  旁边帮忙的人一起劝解说,算了算了,巧巧嘴不饶人,其实是好心,咱山里人就讲个实在,只要磅秤没有问题,就用磅秤。我有些纳闷,人家巧巧说话并不过分,司机为啥生气?

  禾禾对巧巧说,女人家不要插嘴。然后对我说,我看你们两个也不是骗人的人,只要磅秤没有问题,咱就用磅秤。于是山洞里点上蜡烛,来帮忙的人把洋芋拾到笼里抬出来,准备过秤。我一看,洋芋上沾着不少土。对禾禾说,你看,这洋芋上沾着不少土,总不能连土卖给我们。

  禾禾说,我们这里卖洋芋有个老规矩,一百斤洋芋除五斤杂。我说,不止五斤。来帮忙的人说,我们这里今年雨多,这洋芋是下雨天挖的,土就是多点,每百斤洋芋就按七斤除杂吧。我坚持要按十斤除杂,最后商定,每百斤洋芋按八斤除杂。

  巧巧回家做饭去了,司机在驾驶室里睡了觉。我跟禾禾一边过秤一边记账,前来帮忙的人把洋芋从山洞里抬出来,过了秤,装到车上,忙了一上午,一车洋芋装满了,山洞里的洋芋也装完了。

  经过汇总,减去杂质,总共九千二百斤,应付洋芋款三百六十八元,我数了三百七十元钱给禾禾。禾禾不接钱,蹲在地上用柴棒不停地算。口里不停地念叨:怪了,这堆洋芋怎么也有一万二三,却连一万斤都不到。

  司机发动了车,柴油汽车突突地冒烟。旁边帮忙的人将钱接过来,交到禾禾手里。禾禾正在数钱,司机不耐烦了,连连催促,快点,咱还要赶路哩。禾禾站起来,一手拿着钱一手拉住我的衣袖说,那有不吃饭就走的道理。我看司机急着要走,对禾禾说,我们要赶路哩。禾禾把那一整沓钱装进衣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两元钱找给我。我说了一声:咱后会有期。就跳上车,司机急不可待地一踩油门,汽车吼着窜上了土公路,扬起一路尘土。

  快到县城时,司机才说,咱的磅秤就是有问题,这车洋芋最少也有一万二千斤。我膛目结舌:怎么能那样?司机说,怎么了?见鳖不捉神仙怪罪,生意人不在秤上做点手脚,一辈子也别想发财。我不再言语,寻思着,损人必须利己,司机也不会白费心思故意坑人,以后结算运费时多给他付些钱就是了。况且,自己也不会吃亏。

  回到县城时天还早,我们吃了饭,司机说,他的车有点儿毛病,必须修理一下,今天走不成了,明天一早走。我知道,这是托词,多耽搁一天就多付一天的车费,没有办法,我只得自认倒霉。我说,好吧,明天咱们走早点。

  回到家清算这天的支出帐,发觉少了十元钱,想不起问题出在那里,好在钱数目不大,也没有在意。晚上睡觉前爸爸问我:明天到西安卖洋芋时要不要我跟上你去帮忙?看样子,爸爸对我还是不放心。

  我说,汽车上坐不下咱俩。其实,我是压根不想让爸爸跟我同去。爸爸也不再说啥。我睡在床上,第一次失眠了,心里慌慌的,有点做贼的感觉。我就是脑子笨点,可是从来没有坑过人骗过人,更深的道理咱也说不上来,总觉得那天的事做得有点不对劲。

  夜里想得太多,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正埋怨司机为什么不来叫我,门口突然有人喊道:这是丢儿的家么?

  是爷爷把那人领进屋的。我一看,头大了,你猜那人是谁?是禾禾!肯定禾禾发现了磅秤的破绽,前来找我的麻烦的。

  禾禾的头上冒着热汗,一见面就说:你昨天算账时多付了我十元钱,害得我一夜没有睡觉,天明时赶到菜市场,向人打听你家的住处,终于找到你了。这十元钱不还你,我一辈子都活不安稳。说着,禾禾从内衣兜里掏出了带着体温的十元钱。

  我耳鸣了,失聪的我听不到天际边隆隆的雷声。豆大的雨点铺天盖地地落下来,我看见了爷爷和爸爸对禾禾说着什么,一句也听不清。

  听力重新恢复以后,我听见自己说,雨下大了,你吃了饭再走。

  可是,我始终没有勇气把司机在磅秤上捣鬼的事儿告诉禾禾,不是想占便宜,而是害怕把我牵扯进去说不清,丢人。那车洋芋我赚了一倍的钱,但是我高兴不起来,总感觉好像有一盘石磨压在我的心头,叫我喘不过气。我把禾禾还给我的那张各族人民大团结的十元票子压在玻璃板底下,时时告诫自己,人一辈子,干啥都行,千万不能亏人。

  一九八零年写于洛川

  二零一二年十一月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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