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未熟的初夏,一处无名小镇,正是赶集之时,道边行人熙熙攘攘,嘈杂不已。一位清丽公子唇齿含笑,从闹市而过,与街上的小摊小贩相互打着招呼。经过石头桥时,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孩子,与他迎面跑来,撞了个满怀。孩童站起身来,惊慌的向着这人道歉,似要哭出声来。公子看了眼被弄脏的衣摆,摸着孩子的头,笑着说没关系,随即放他走了。那位公子模样艳丽,声音实在好听,以至那孩子迟迟没回过神来,一步三回头,直到再也看不到身影,才迟疑的忆起自己的要事,匆忙跑开。
与周大夫谈论了许久,矜倾拿过药包,确定没有遗漏,才从药铺出来。经过巷子时,见三四个人坐下树下聊天,从他们身边走过,听其提起前段时间楚府比武招亲之事,停住了脚步,细听话中内容。
“你们是不知道,那场事故可把我们的武林盟主气得够呛。不仅失了那上门女婿,连自己的女儿都没了踪影,你们说说,楚媪还不气的卧床不起。”
“哈哈哈哈,这事倒有趣,不知道是谁看不惯楚家,放个闷炮,吓得一众武林豪杰屁股尿流,失尽颜面。”
“你别说,那人还真的胆大包天,能在大名鼎鼎的楚家埋下炸药,不留任何痕迹,实在不佩服不行。”
“厉害是厉害,但是一旦被查出是何人所为,怕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那是后话,现在楚媪可没那个闲心操心凶手的问题,林家堡的人在灵州闹了起来,嚷着让他们楚府交人。你们说说,林枫眠一个大活人能去哪里,上上下下找了几月有余,都未间见个影子,难道上了天不成。”
市井之徒的笑谈,听听便行了,没必要放在心上。当务之急,还是先把药送去为好,矜倾如是想。绕过巷子,过了几条街,便到了她所住的小院。隔壁的老陈家从市集上收摊回来,见着矜倾办事回来打了招呼,说了好一会儿话,顺手送了些豆腐给矜倾,又一番客套,才各回各家。走进门,矜倾将药包放到厨房中,端着已经熬好的药往上房走去。轻手轻脚的推开门,矜倾一边注意着手中的药,一边唤着床上的人。未见床上的人动弹,将药搁置在桌上,走近瞧瞧,发现那人满头是汗的昏睡着,矜倾叫了半天,也没能将他唤醒。拿过旁边的帕子,为他拭去额间的细汗,不由叹叹气,他总是这样,一天里大多数时间都是昏迷的,夜夜不能寐,满身盗汗。
矜倾接到元鳩的消息来了灵州,没等她走,遇上了林枫眠。那日收下他的拜帖后,矜倾想不去为好,以免沾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在离开时,听到楚府传来的爆炸声,跑过去时,已见浓烟滚滚。从那场比武招亲上将位处爆炸中心的林枫眠救了出来,本来两人安然的逃出了楚府,不知什么原因竟让楚湘灵追了上来,她虽奇怪,却并未多说什么。只要求林枫眠躲上一月的时间,她自有办法取消婚事。林枫眠一口答应下来,交换条件便是保他母亲安全。两人相互承诺,随即分头离开。临别前,一直跟在楚湘灵身后未曾言语的女子,突然上前在林枫眠的肩上拍了几下。当时情况混乱,根本无人注意到这个细节,后来细想,才发觉便是那个时候林枫眠被下了毒。此毒说来也怪,起初并未发觉什么异常,直到林枫眠常常昏睡,连坐着吃饭时也会不知不觉的睡着,矜倾察觉了其中古怪。
一开始只是容易睡着,后来林枫眠记忆开始变差,水饮用了三次也未发觉,当天发生的事转头便忘,严重的时候在院子附近都会迷路。矜倾带他看过无数大夫,仅说他身体没有问题,比常人还要健康。可林枫眠嗜睡的毛病日益加重,晚上睡不着,白天昏昏沉沉。矜倾找了个江湖上的朋友给他瞧瞧,说是林枫眠的症状显然不是毒,而是蛊。世人皆知,蛊是南疆之物,南疆早已没落,剩下的族人更是消声密迹,要想解蛊,不仅需要找到南疆族人,还必须有此蛊的母蛊,将林枫眠身上的子蛊引出来,方可解。
说到南疆,矜倾忆起歌自若身边的那个小丫头,记得她所得的资料上分明记载着她是南疆族人。林枫眠与歌自若亲如手足,若是知道好友深受蛊毒的侵蚀,定会前来相救。让矜倾没想到的是歌自若在灵州之后,再无踪迹,她命人往郸城送了几次消息,收到的回复皆是无果。
元鳩因为楚府的失败,气得问罪了醉意,将她废去武功,丢在灵州自身自灭。矜倾救出林枫眠的事没能瞒过元鳩,为了躲避怪罪,藏了起来,顺带将林枫眠一同躲了起来。她占时不能回皇城,林枫眠的情况想要离开,完全是无稽之谈。好在,矜倾拿着身上仅剩的银两,在个小村落里买了户住处。一个女子带着个病人,为了掩人耳目,矜倾扮作了男儿,对外称作兄弟两人。几个月的相处下来,与左邻右舍倒也和睦。
时至黄昏,林枫眠幽幽转醒,矜倾将冷掉的药倒了,换了碗新的给他喝下。这药虽然不能解蛊,至少能抑制昏睡,治治他的梦魇。
扶了扶额头,林枫眠还有些醒来的眩晕感。“我睡了多久了?”
“没多久,三个时辰,比昨日好多了。”
在林枫眠身后多垫了几个靠枕,拢了拢床帐,忙活完,矜倾才弯身坐下。
“真是苦了你了,不仅连累你跟着我住在这里,还要亲手照顾于我,你何曾是受过此等苦累的人。”
带着一脸异常的红润,林枫眠盯着矜倾许久,她憔悴了,是累坏了。
“你我既是好友,怎需如此客套之话,再如此见外,我可要生气了。”
不知是不是在平常人家生活久了,矜倾身上少了那份过于完美的作态,变得亲切很多。时不时还会打趣林枫眠几句,讲些无聊的笑话逗他开心,就像是另外一个人一样。压下这荒谬的想法,林枫眠觉得自己真是病糊涂了。
见林枫眠盯了自己良久,不禁问道:“怎么了嘛?”
“没事,我只是觉得你变了不少。”
不自然的讪笑,像个寻常百姓不是很好吗?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日子是她从未拥有过的,无比渴望的。多亏了林枫眠,让她感受了平凡。
“是不是觉着我像个世俗之人,平凡的让你陌生?”
林枫眠很喜欢这样的矜倾,不再八面玲珑,毫无错处,完美的只可让他远观。十八岁以前他同旁人一般,过着如此简单却不乏味的生活。如今还能享受到这样寻常的日子,简直像是偷来的,能与她在一起过着此样的生活,仿若一场他不愿醒来的梦境。
还记得,他与娘亲两人在南方的小镇生活时,虽无爹爹的陪伴,他也能在娘亲的臂弯中,得到世间上完整的亲情与疼爱,如果就此度过一生,想来已是世间最美好的事。可惜,命运总会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候,给你迎头一击。从他发觉自己可以预测未来,窥探天机开始,他的生活渐渐瓦解。私生子的身份让他身上被烙下一块无比丑陋的印记,还要因此被迫接受林家所受的天罚,接下一堆烂摊子。从迈入林家堡的大门那刻开始,他便不是在生活,而是在生存,为了活下去而努力,为了家族荣辱而存在。
纵然生活在锦衣玉食之中,他何曾过得轻松?不仅人生要受到摆布,连他的婚事都要被作为交换利益的筹码,和一个他不爱的人生活在一个制造好的幻象中,相敬如宾,假装恩爱,维持着表面之象。他一想到以后的生活会如此,便觉得此生毫无意义。娘亲因为他的关系至此从未有过笑脸,她的脸上永远是一副担心的神色,作为儿子却要让娘亲每日生活在提心吊胆之中,他怎能不心痛。
锦衣肉食非吾乐,安稳平凡才是真。
“但愿你会喜欢这种改变。”
“枫眠,如果能选择,我想去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那里最好有条小溪,我会在旁边盖个竹屋,种满各类花朵。对了,一定要养些宠物,那该有多热闹。”
那样的场景常常出现在矜倾的梦中,可惜,那终究是一场梦,梦是会醒了。她生来便失去了选择的机会,所以渴望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为什么是一个人?”
矜倾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