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呱~”蛙叫声在围墙外的田野里此起彼伏,而院子里的亲戚已经散得差不多了,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几个舅公打算一同陪着陈泽守整夜,虽然已是八月底,但富市真正的秋意却在十月才会真的到来,所以空调依旧在呼呼地吹着陈江峰。
陈泽弯着腰拨弄着床头地上的长明灯,说是灯,其实跟酒精灯一样,一根麻绳浸在放油的碟子里,不能让麻绳歪倒,熄了火,只有一直亮着,陈江峰的魂才不至于迷路找不到回家的路。
确保麻绳稳稳靠在碟子上,陈泽才直起身,深呼一口气,晃晃脖子,发出咔咔的声响,边上的舅公笑着说“很累吧,没办法的,你爸爸走了火化前能多陪就多陪吧。”一天没开口说过几句话的陈泽脸上的肌肉微微牵动嘴角,对着舅公点点头又低下头呆呆盯着长明灯。
“好了好了快十二点了,女的都上楼吧。”舅公停下手里一直叠的元宝开始赶人了,蒋羣从外面的椅子上起来,伸着懒腰,一头红棕色卷发紧紧黏在肩上“威飛和我上去吧,后半夜下来陪你爸爸,太热了这天,我要洗个澡。”说罢,一边用手拨弄着厚实的头发一边拉起坐在边上的威飛往二楼走。
陈涵也站了起来,平日里老爹最疼爱的就是她,她走进客厅看了看陈江峰紧闭双眼的脸说:“老爸,我先去睡觉咯。”话语已是带着哽咽,说完就转身上楼,从背后看就像是用头拖着身子走路似的。
叔叔对婶婶华英说:“你们也先休息吧,我晚点上来。”华英也走进客厅,脸色憔悴,头发散乱“大伯,那我也先上去休息了,明天早点下来陪你。”又对着舅公们说:“舅公,晚上饿的话到二楼叫保姆烧点夜点心吃,这几天要辛苦你们了。”
舅公们头也没抬赶紧挥挥手“好了好了都知道,快去休息吧,江峰平时对我们都不差,有什么辛苦的。”继续折着用黄纸做的元宝,一个又一个飘落到纸盒里,姑姑陈凤艳从角落里站起来“阿泽你过来给你爸烧元宝。”
“我还要管长明灯呢。”
“都不能停的,长明灯过一会看一下就行了,过来!”陈泽听了只能坐到姑姑的位置上,接手烧元宝的任务,手一个一个机械地把元宝扔进火盆,眼睛却瞄着床头的长明灯。等姑姑也上了楼之后,楼下就只剩下几个大老粗了以及陈泽这个小伙子。
一直叠元宝的舅公站起身来拍拍手,对着陈泽说:“差不多够了,这些够烧到明天了,你那点的烧完了就烧我这边的好了。”“知道了。”客厅又剩下陈泽一个人了,他清楚以后的路都要自己一个人扛了。
外面几个舅公招呼着打起了牌抵抗困意,陈杰走了进来,点上一炷香,对着老爹拜了拜,嘴里喃喃地说着话,然后双手把香插在满是香灰的香炉里“阿泽我先去睡了,你一定要管好长明灯,元宝也别停”。
“知道了。”陈泽呆呆回了一句,他保持着几个小时没变的重复动作,呆呆回了一句,眼睛上已满是血丝,平日明亮的双瞳仿佛也被香飘出的烟给糊上了一层,从桌上抽了两张纸,塞到鼻孔转了一圈,再拿出来已是一个黑色的圆形,重复清理了几次,才感觉鼻子干净了点。
空气中已经满是舅公们抽的烟和香飘散的烟,肺里很久没有进过新鲜空气了,我不会等老爹走了没多久,也得个癌症吧,哈哈哈...陈泽思绪飘散,想到哪算哪,毕竟这样的夜晚实在难熬,楼梯传来了下楼声,抬头一看是保姆打着哈欠下来了,“饿了吧?想吃点什么”“对三!有什么吃的?”
“粥,面都有,吃点面好了,现在给你们下。”“可以可以,肚子都饿扁了。”舅公和李阿姨一问一答,也牵动了陈泽的胃,传出了咕噜噜的声响。
...
“好了,可以吃了,自己进去端吧,我上楼继续睡觉了。”李阿姨烧完面,拖鞋啪嗒啪嗒响着上楼补觉去了,“吃面吃面。”舅公们把牌一盖,一个个端着面在大厅里吸溜起来。我也好饿啊,这长明灯又不能不管。陈泽闻着面香就更饿了,但是不善于和长辈交流的他也不好意思叫吃完的舅公过来换一下,只能继续耐着饿守灯。
这时门开了,大咧咧的姑父走了进来“呦,吃上夜宵啦。”几个姑父点头打趣道“回家睡过啦,给你溜了几个小时。”“我可没睡,回去洗了个澡。”姑父说着话径直走到了客厅,在陈泽边上坐了下来,自然地拿起元宝烧了起来,“阿泽,吃过没?”“还没呢。”“快去吃吧,这里我管着。”说着拍拍陈泽的背,示意可以去了,陈泽才站起来,到厨房给自己盛了一碗面。
吃完面,舅公们牌局继续,陈泽也重新回到了客厅,有姑父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得聊着,时间总算没有这么难熬了。陈泽看着安详躺着的老爹,仿佛是寿终离去,生前没有经受过病痛一样,只有乌黑的鼻子,才能够看出不仅有白血病的折磨,还有因为呕吐没有清理干净的鼻腔,因为抵抗力下降,整个鼻子都烂了,也一样摧残着陈江峰的肉体和精神。
老爹你真的很坚强,可能所有的父亲都很坚强,因为不仅仅是为自己而活,是父母眼里的孝子,儿女眼里的最强者,妻子眼里的顶梁柱,因为老爹的离去,厂子里的人也都开始惶惶不安,怕公司运行不下去了,又有多少家庭的生活发生变化呢,陈泽这样想着,18岁的年纪,在家人面前,总是想得太多,表达的太少。
陈泽盯着老爹的鼻子,回过神的时候眼睛又通红了,自己的鼻头也开始发酸,突然神经一紧,看到老爹嘴角溢出了粉色的血液,赶紧抽纸攥在手里,一手撑在床上,另一只手用食指和大拇指、中指捏出一角,小心翼翼地贴在老爹的嘴角,让血液被吸上纸巾,还有些软软的触感,这真实的感觉,陈泽彻底憋不住,泪水滴在了自己的镜片上,处理完血迹,直起身快步往里屋走去,把厕所反锁,双手扶在洗手池上,大口呼吸着,似乎不这样就要疼得窒息。
陈泽扔了纸巾,开大水流,双手合成一个勺形把水不停往脸上拍,尽量放空脑袋,不敢想象老爹经受的痛,不敢想最爱自己的人躺着再也起不来。
调整好情绪走出厕所,经过大厅陈泽抬头看了眼挂钟,已经快五点了,外面的天已是蒙蒙亮,带着一丝蓝灰色,不时还能听到鸟叫声,舅公们的牌局也停了,开始围坐在饭桌边闲聊,“江峰真是可惜啊,生意做得好好的,有儿有女,一个个还长得这么俊俏。”说到这句话还不约而同看着陈泽,陈泽如同没发现,直接走进客厅。
今天听到同样的话已经不知道多少遍,也不知道后面几天还要听几遍,有人是同情,有人是幸灾乐祸,有人是看戏态度,一家人都不能齐心,又奢望别人什么呢,陈泽可能因为从小父母离异,所以特别珍惜别人的一丝好意,对于周遭的情感格外敏锐,也算是一项天赋吧。
楼上的脚步繁杂起来,家人们起床了,虽然天亮了,但是自己却丝毫不困,叔叔婶婶陆陆续续的下楼了,保姆也开始准备大家的早餐,人多了陈泽也不用一直管着长明灯了,终于可以到外头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舒展了一下身躯又有点饿了。
刚转身进大厅,叔叔在客厅扭动着上半身说道“阿泽,守了一夜去补会儿觉吧,反正现在人多,这几天守夜都要你在的,不睡扛不住。”我还想吃个早饭呢,不过叔叔这么说了,陈泽也不好继续呆在楼下,不擅长拒绝真是一个麻烦的事。
二楼是老爹和陈泽还有陈涵的房间外加一个保姆房,一共四个房间加一个储藏室和一个卫生间,因为难得人多房少,所以陈泽就到姐姐的床上凑合一下,自己的房间已经给一个亲戚睡了,洗过脸后躺到了床边,摘下眼镜靠着枕头,困意才渐渐涌上,如同海浪把陈泽淹没。
“阿泽吃饭啦!”尖锐的声音把陈泽从虚无中拉回,慢慢恢复了意识,朦胧中还看到一个身影向自己靠近,侧过身戴上眼镜,原来是陈涵。陈涵走进房间坐到了床脚说道:“他们楼下叫你吃饭,你没回应所以叫我来叫你一声。”
“知道了。”陈泽刚刚醒,反应还有些慢,撑着床慢慢坐起身,靠在枕头上,俩人安静了一会儿,陈涵又开口说“他们楼下再说你坏话。”“说我什么坏话?”“她们围在客厅说都中午了,你这个亲儿子还没起床,威飛早就起来陪在老爸身边了。”
陈泽都有些听懵了,“谁说的,我通宵守夜在补觉没人告诉他们吗?”“刚来的亲戚问你在哪,姑姑和婶婶说你还在睡觉,也没解释什么,姑姑还说...”
“还说什么?”陈泽捏紧了拳头,呼吸有些急促起来,这种被误会的感觉真的不好受,“还说你一直以来阴沉沉的,不怎么说话,昨天也是呆在客厅没反应。”
如同一道晴天霹雳,陈泽自认不怎么和她们聊,但是见面就问好,让自己干什么就干什么,她们怎么还会这样编排自己?!
“你就坐在客厅?当着你面说我?你听到了没帮我解释?”陈泽突然想到了什么,猛然转头问自己的亲姐姐,“我..我坐在角落,她们直接说出口,我就听着,想看看他们还能说点什么。”陈涵这样解释道。
陈泽的手渐渐松开,心里不抱有期待,自己的姐姐都不会为自己正名,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不相信你的人,你说再多也没用。相信你的人,多离谱的事,也会支持你。
“走吧下楼吃饭吧”短短两天,仿佛就已经榨干了这个18岁青年的所有心气,走下楼刚到客厅,一双双眼睛就盯住了陈泽,陈泽瞬间感觉头皮发麻,走进客厅,点上一炷香,对着老爹认真鞠躬插进香灰里,心里面虽然觉得委屈却也略微平复了一点。
出去随便扒拉了几口饭重新回到客厅坐着,客厅里很安静,在角落低着头看长明灯的陈泽,时不时能够感受到有目光注视着自己,一年只有过年才能相见的亲戚,就这么轻易地从别人口中自以为的了解自己,人言可畏,陈泽深深地感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