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宛如的爷爷一直很骄傲——只有一个儿子也好,可用不着打架分家啦。
他老人家年轻时有个伙计,是个拉地排车的——拖拉机汽车在普及之前,地排车是农村最重要的运输工具——儿媳妇进门之后当家,爷爷的这个伙计被迫搬出去一个人过活。
苏宛如的爹回星官村老家——爷爷奶奶在那儿——从来都说回家,而不是说“上你爷爷奶奶家去”。
苏宛如以为他们永远不会分家,永远不会像姥姥家那样。
姥姥姥爷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
姥爷一辈子的丰功伟绩似乎就是给儿子们盖屋。
苏宛如的大舅,年轻时在南京军区当兵,后来进了南京市邮电局。
二舅和三舅结婚,姥爷一前一后给他们盖了两处几乎一模一样的院落。
四舅结婚,姥爷在自己住的三间老堂屋的东边盖了两间新屋;老堂屋的西边,姥爷本打算再盖两间——老宅大着呢,可是砌好墙之后,心力耗尽,再也没能够盖上屋顶,大舅也一直也没回来。
但是大舅似乎月月给姥爷寄钱,因为姥爷月月去邮局取钱。
但是苏宛如从来不甚明了,到底为什么舅舅们不要老人。
大概苏宛如十七八岁的时候,不知为何,姥姥姥爷跟四舅换了房子。
四舅一家三口住进了大的老堂屋,姥姥姥爷住进了小的东堂屋。
就这样,同在一个院子里,四舅和姥姥姥爷各过各的活,各吃各的饭。
进入新世纪,二舅三舅都把堂屋翻新,换成了楼。
四舅也攒了钱,备好了料。
姥姥走了之后,四舅也盖起了楼。
姥爷的两间小堂屋看起来就像趴在新楼的脚下一样。
四舅十岁的儿子大海对他爹说:
“爷爷住小屋,我们住楼,那我长大了住楼,你也住小屋吗?”
还没等孙子长大给他盖楼,姥爷就过世了。
为什么姥爷一生那么好,那么正直,舅舅们却不喜欢他?
一般的解释是,老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他们自己过活,更随意,更自在,更方便。
苏宛如不相信这是唯一的答案。
一定还发生了什么,只不过外人不知道而已。
就像外人只知道苏宛如的爷爷从床上掉了下来之后偏瘫了,却不知道洗衣机的事儿。
就像临终前,他老人家在老家堂屋的正中躺着,等待上天的召唤,却没人想到,其实他本应在医院里,由医生护士和他儿孙们一起呵护着!
爷爷这一辈子,攒点儿钱就在外面盖房,攒点儿钱就在外面盖房,盖好了就让兄弟们搬过去,直到最后,老宅子倒是全归他了,也统统翻新了,二孙子却在结婚成家后,然后把它,卖,掉,了!只留下一处小院,就是爷爷当年那个极具个性,坚决要从四世同堂的四合院中独立出来的四婶子留给他的那个小院儿!
老人家就像那河狸,一辈子都在辛勤地垒坝,垒坝,筑巢,筑巢,企图在生命的长河中筑一永恒的静止的安稳的巢,殊不知,那个叫作时间的洪流几乎能冲走一切有形的东西,包括生命自身!
一切都会变,变,变!
可怜老人家一辈子的血汗都用来筑巢了,即使留下来,儿孙们也不会守住不动,甚至也不感激!
生命还有比筑巢更重要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