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自入夏以来便以一种常态发生在琪的身上。
每当这时,大脑就会异常活跃,往昔记忆的碎片混杂着荒谬的画面一如飓风下的海浪一波胜于一波,它们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托起,顷刻间又被不容分说地打压回水平面。就拿现在来说,琪的脑袋里不断闪现的有烟头、草坪上剩下半块的曲奇饼、浮在鸵鸟粪上的深蓝色遮阳帽——派特斯的《thegreatpretender》响起——接着是海……
琪无助的瞪着天花板,接下来是一只长着四肢的毛茸茸的眼睛撬开天花板蹦——打住打住!她合上眼睛,盘桓在脑海里的画面反而越发清晰。琪掀开被子,旁边的延泽依旧沉浸梦乡,丝毫没有察觉到异样,似乎他有意将自己与世界隔绝开来,以至于让人以为即使世界在这一刻天崩地裂,他也不会,或说拒绝,睁开眼睛。
琪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摸黑走到客厅,开灯,那些在头脑里嚣张跋扈的画面立刻销声匿迹。
也许是客厅的灯光过于昏暗的缘故,琪感到一阵阵难以忍受的晕眩,仿佛大脑由于长时间高功率的运转而要崩溃一样,无论喝多少水、揉几次太阳穴都无济于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她决定出门透透风让自己彻底清醒。琪换了一身休闲服,头发扎成一束马尾,穿上运动鞋。确认一下时间,十一点二十,很好,长夜漫漫。
出门前,她到另一间房看了看儿子福,熟睡着呢!于是挎上包离开了屋子。
琪是在五年前搬来这座镇子的。
那个时候她带着不满一岁的福在镇上规模最大的花卉种植基地旁租了一间还不错的公寓。由于小镇及其闭塞,西面和南面横亘着两条山脉,北面是一望无垠的森林,东南方是湖,以湖为中心向北延伸的近圆状区域就是这里最大的花卉种植中心,能通向外界的只有东北方向的一条羊肠小道,除了来此做生意的老顾客,几乎没有外人拜访过这镇子,安家立户更是闻所未闻。因此琪的到来在一定程度上给当地居民带来了不小的轰动,但并没人将其视为眼中钉,相反,大家同情她,照顾她,很快接纳了她。三年前,她和延泽确定了恋人关系,半年之后,延泽的父亲病逝,延泽继承了父亲的精油店铺,并且通过努力让原本奄奄一息的店铺再次焕发活力,让不少人对他啧啧称赞。一切稳定之后,“让我来当福的父亲吧。”他说。琪却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
为什么呢?
琪边走边思考这个问题。延泽很温柔,有上进心,对福的照顾更是无微不至。但她还没做好准备接受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毋宁说是抗拒。“真是个不懂得惜福的女人啊!”她嘀咕着。
阒无一人的街道上,路灯暗黄的光晕渲染着大地。白天喧闹的米酒铺、肉铺、超市、咖啡店在这个时候一律大门紧锁,宛如一张张陷入沉思的老人的脸庞。窗户里的灯火都灭了,只有路灯投射的光影在窗台上巧妙的分布着。
琪想起自己在高中时,有几个月为了考大学每天都熬到很晚,在这个静谧的时刻回忆起来还挺叫人怀恋的。那段时间,耳朵里塞满了粗暴的摇滚乐,脑子却转得飞快,偶尔打开窗户,将视线投向缀满星星的夜空,期盼着能在深夜的天空里看到别人无缘目睹的东西。
这是熬夜者的特权。琪那时是这么想的。
夜似乎可以给予琪非比寻常的能力,在夜里,一个人,空间任其组合,宇宙任其畅游。她甚至认为自己与夜融为一体,抑或说夜让她有归属感,让她,安逸。
活在夜里的我是绝对自由的存在体。
走在青石板上,琪很快感到了丝丝凉意,便放下头发,抱紧双臂,低着头向前行。岔路口处,一只脚步轻盈的猫叼着东西正要横穿马路,看见琪步步逼近,索性弓起身躯直勾勾地瞪着她,琪也停下下脚步,饶有兴致地注视着那对闪着诡异绿光的双眸,看看这样的对峙能持续多久。但猫咪对这场耐力赛半点兴趣也没有,立马扬长而去。
猫是没法约束的。琪想。不管是白天的温文尔雅还是夜晚的野性难驯,它们从来不逼迫自己按照人类的指示去生活。不喜欢,就翘起尾巴高傲的离开。头也不回。
如果可以,还真想当只猫呢。
不知何时,那片灰黄老旧的光晕淡出了视线,转而登场的是游魂般轻盈的月光。虫鸣四起,一股尸骸的腥腐味从路边的草丛里飘散开来,俨然一场不怀好意的梦魇。蓦地抬眼,琪恍然发现自己已走到森林的入口,她乱了阵脚,黑乎乎的森林散发出丝丝寒意,它张着空漠的大嘴,似乎在等待猎物自投罗网。森林深处传来挑衅的低吟声,有什么东西在看不见的地方匍匐以待,是狼?不,不太可能,野猪?
离开!
刻不容缓!
琪小心地挪动脚步,由于不清楚暗藏在森林里的到底是何方神圣,说是狼也并不是完全没可能,倘若在它们的势力范围拔腿就跑,无疑是向它们展示作为猎物的特性,激起猎捕者的捕猎本能。
她双目机警地提防着出现在周围的任何风吹草动,甚至身上的每一根毛发都变成了紧急传感器,毫不懈怠的嗅寻着空气中可能存在的危险气息。
另一方面,琪又觉得自己过于小题大做,杯弓蛇影,两种想法在琪的脑海里此起彼伏,令她苦恼不已。
她在离大道不到十米的地方突然掉头飞奔,察觉到是虚惊一场,便停在路灯下,垂着头撑着膝盖呼呼喘气,不时用手背擦拭额上溃堤的冷汗。
然而夜间的森林依旧危机四伏。琪抬头望向森林,它犹如冰川般岿然不动地横卧在镇子边界,神秘,诡谲,甚至连月光也渗透不进。不过这里是安全的,虽然相距不远,但两者之间似乎筑建起了一面不可逾越的隐形墙壁,将明与暗隔绝成两个互不干涉又紧密相连的世界。
也许真的没什么,琪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