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文淑的心思是什么,冯舒华不讲从未想过,就是要想也想不出。在赶往镇打击办的路上,她想的是如何处理属下侦查的案件。当她赶到的时候,相关组队的人员已候在了她办公室外。
冯舒华打开房门,招呼他们进去。
“说吧,什么情况?”坐定以后,她像往常一样问道。
“我们前不久发现一个线索,衙后街的魏五六伙同秦得利倒卖粮票,数目不小。”执行组长老于汇报道。
“侦办的情况?”冯舒华最关心的是结果。
“人赃俱获。”相处了几个月,老于已知晓了新主任的脾气,故此汇报的时候便省去了侦办的过程,简略地说道,“起出的粮票和钱款都已点验过,暂时封存在执行组。”停了停,又补充道:“粮票共计二千四百七十三斤六两。其中全国通用粮票五百六十五斤,其余全是本省通用粮票;钱款二百六十八元三角。”
“人呢?”冯舒华问道。
“魏五六跑了,只抓住了秦得利,现在关在咱们办公室的小号里。”老于回答道。
“那还等什么,”冯舒华立马表明自己的态度:“按惯例,票证没收上交县打击办,人整好材料后一份移交镇派出所。”
闻听她这样说,众人皆不出声。
“怎么,有问题?”冯舒华不解了:“过去不都这样做的吗?”
众人互视了一下,仍然没吭声。有顷,方有人开腔:“据了解,秦得利、魏五六倒卖粮票是第一次,而且秦得利说,他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因为老婆患子宫癌住院治疗,欠了不少诊疗费用,不交上医院就要停止治疗。”
“是这样?”冯舒华直视着老于。
“的确如此,”老于迎视着主任的目光,小心地说道,“我们去居委会进行了调查,那里的工作人员小赵说,秦得利每天都要给老婆送饭,如果将他移交到派出所,他老婆就只能饿肚子。”
“她老婆不能在医院食堂吃?”
“吃不起,人也动不了。”
“是这样。”冯舒华沉吟起来。
“要不——”老于见状,欲提出建议,但见着新来的主任目光移向了窗外,便将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你说。”冯舒华意识到了什么,从窗外收回眼光。
“先放他回家,待了解所有的情况后再处理,反正有人跟着,不怕他会跑到哪里去,不然,他们家里便散了。”老于说道。
“也行。”冯舒华脑袋里迅速转了一下,表示同意。从老于一口气说完,她知道他早有处理意见,而且从客观情况看,也不失为可行的处理办法。但她马上又说道:“秦得利放回家之前要认真和他谈一次,一定要使他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至于家里的情况,我去了解一下。”
众人听后,互视一眼,齐刷刷地说了声:“行!”
“那你们就各自忙去吧。”冯舒华挥了挥手。
众人散了开去,只有老于还站在原地。
“你还有事?”冯舒华刚刚从抽屉里拿出笔记本,想将刚才的情况记下来,但看着老于那架势,便停了下来。她知道他还有话说。
“据秦得利供述,这次倒卖粮票,周八斤也参与了,主要是提供下线。”老于观察着主任的眼色,小心地说道。
“周八斤,不是衙后街居委会的治保主任吗?”闻听此言,冯舒华有点吃惊,手里不由自主地合上了刚打开的笔记本。
“是。”老于回答道,“他是过去——”
“过去怎么回事?”看着老于欲言又止,冯舒华知道这里面有蹊跷,追问道。
“我实话跟你说吧,”老于本不欲说,但一想到新主任来这之前人们就传言她根子正、背景硬,是个不怕事的主,来之后又亲眼看见她几件事情处理得很有气魄、很见章法,便如实地说道:“这个姓周的原本是个混混,很不受人待见,只是因为往镇上、县里的头头那里跑得勤,故此弄了个临时治保主任。”
原来如此,听老于这样说,冯舒华立地明白了。她想,难怪最近有人跟自己说,衙后街原先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现在治安情况差了许多,尤其是这阵子,往派出所报案的比以往多了不少。
“那——”见冯舒华没有吱声,老于只能等着她的定夺。
“哦,关于周八斤的情况你就说到我这里,我再去了解一下。”冯舒华知道他等的是什么,“秦得利的话,我们不能一点都不信,也不可全信,毕竟周八斤现在是治保主任,哪怕他是临时的。要处理他,一是要有证据,二是得向他的上级主管单位通报,征得他们的理解和支持。”
“还是主任想得周到。”老于望着她,夸赞道。
“怎么,奉承我?”冯舒华瞪着他,挥着手说道:“快走,该干嘛干嘛去。”
老于笑着走了。
看到老于离去,冯舒华思虑了片刻后,将笔记本锁进抽屉,站起身,关上门,向着县医院走去。她想,今天是星期六,下午该没什么事情的,谁诚想情况说来就来,单是了解一下始终原委就是一个多钟头。原以为乡下干部没有正儿八经的休息日,不想进了城也一样。看来,这个打击办主任和自己原先担任的公社妇女主任一样,也是游击队。
县医院距镇打击办不是很远。但冯舒华为找秦得利老婆韩玉秀却着实花了一番工夫。待她走进韩玉秀所住病室时,发现江一贞正坐在韩玉秀病床侧边。
“江组长也在这儿。”冯舒华上前招呼道。江一贞是她来州后头后最早认识的人之一,一来二去的,也就熟了。
“我和玉秀是多年的老邻居了。”江一贞起身让座。
“还好吧?”冯舒华问着韩玉秀。
“还好,您是——”韩玉秀不认识面前这位陌生女子,试探地问道。她病怏怏地靠在被褥上,有气无力。
“这是镇上打击办的冯主任,刚搬来咱们衙后街。”江一贞在边上告诉她。
“难为您了,还来看我。”闻听来者是领导,又是新邻居,韩玉秀很是感动了。
听她这样讲,冯舒华连忙摆手,“我也是刚刚在办公室听到,空手空脚地来,不好意思了。”她打量了一下韩玉秀,发现这女人虽然面黄肌瘦、形神憔悴,五官生的却很周正,浑身上下收拾得也很干净。
“冯主任说哪里话,你工作忙,能来看看街坊就很不错了。”江一贞在边上说道。她说的是真心话。冯舒华来衙后街的时间虽不长,但从与之不多的几次交往中,她发现对方说话办事直来直去,没有弯弯拐拐,很对自己的脾气。
“哦,江组长,我想向你了解点情况,行吗?”冯舒华看了看韩玉秀,对江一贞说道。
“好的。”江一贞见状,立地意会到了对方的意思,跟着走到了房外。
“这位韩大姐好像病得不轻啊。”走出门来,返身看了看室内正靠在床头闭目养神的韩玉秀,冯舒华小声说道。
“听医生说,已到了晚期了,现在的治疗是延长生命,能维持一天就是一天。”江一贞叹了口气,“只是这用度也太大了,搞的秦得利喘不过气来。”
“听人说,秦得利为人挺横的,可他们又说,他对老婆还不错。”冯舒华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为人是横,但那是对外人,对自己老婆,能这样吗?”江一贞觉得一点都不奇怪。
“那为什么啊?”冯舒华觉得有点意思了。
“他敢对她不好吗?”江一贞哼了声,“他秦得利人不像个人,鬼不像个鬼,也不知哪辈子修的福行,娶了个漂亮贤惠的老婆。尽管跟着他没吃没穿,还常常因他扯皮惹祸担惊受怕,可还是替他生儿育女,不离不弃地跟着他。”停了停,又说道:“也算秦得利还有点良心,如果他对韩玉秀不管不顾,衙后街居民的唾沫都要淹死他!”
原来如此!听着这话,冯舒华也有点感慨了。但她并没有忘记自己来医院的意图,故此一待江一贞住嘴,便郑重其事地对她说:“有件事我要告诉你,秦得利倒卖粮票,已被连人带赃,逮了个正着。”
“是吗?”江一贞闻言,抬眼看了冯舒华一下,但口气却很平静。
“你觉得这事——”看着江一贞似乎一点都不吃惊,冯舒华有点奇怪了。
“秦得利要养活一家人,还要给韩玉秀治病,单靠收破烂是不行的,逼急了,只能想这样的法子。”
“什么?”听到江一贞这样说,冯舒华很是讶异了。她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做了多年街道工作的居民组长,还是共产党员,居然会有这种认识。
“冯主任,那你说怎么处置秦得利?”看到冯舒华脸上的表情明显起了变化,江一贞赶紧问道。由于担心室内的韩玉秀听到,她压低了声音。
“我们研究后再说吧。”冯舒华见问,本想说按打击投机倒把条例办事,但当迎视到江一贞注望的目光,又回头看着病室内韩秀因疾病的折磨而憔悴不已的样子时,心里也有点犹豫了。此刻,她也觉得,秦得利犯的事固然很严重,不给他应有的惩处不对,在自己亦是严重失职,只是真要惩处,还得慎重,不然,送到法院判几年,那韩玉秀立马就完了,他们这个家也就散了。
想到这里,她便又补上一句:“到时候,我们还会征求居委会的意见的。”
“那敢情好。”见冯舒华这样说,江一贞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说实在的,她之所以关心对秦得利的惩办,说来说去只是同情韩玉秀和她的三个半大的孩子,至于秦得利,恨都来不及。就冲他和周八斤、秦得利等混混对自己和闵主任的作派,她怎么都难得宽容他,更何况他这次是犯法,是正在加力打击的破坏活动。
“我走了,你慢些忙活吧。”与江一贞一席谈,冯舒华心中有了底。当然,最后怎样定夺,她还要向镇党委和县打击办汇报一下。经过这段时间的工作,她觉得打击办对自己来说固然是个新的岗位,但凭自己的经验和干劲,一定能够处理好眼前这个问题,就像自己当年在乡下参加“扫盲”运动一样。
但冯舒华没有想到,事情并非她想的那样简单。秦得利刚被逮起来,衙后街就传遍了,好多人还生出了自己的想法。
首先得到这个消息的是潘艳萍。
“真是现世报。”潘艳萍是在下班前从同事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的。听到大家伙儿的议论,她当时便泛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痛快,以至走进家门之后,再也忍不住,大叫开来。
“你说谁呀?”正在厨房里做饭的蔡立民闻声走了出来,他被批判了几年。由于除了和潘艳萍这点事,再查不出其它问题,到得最后,他也就被晾在了一边。直到前不久宣布解放他,这使他终于释却了心头的重负。
“还有谁,秦得利呗。”一想到他和周八斤原来占自己便宜的龌龊行径,潘艳萍就气不打一处来。
“秦得利?”蔡立民右手提着菜刀,左手拿着切了一半的胡萝卜,脑袋里搜索起了这个名字。
“哦,是了,收荒货的。”蔡立民想起来了,跟着问道:“出什么事了?”
“什么事?倒卖粮票,数目巨大!”
“是吗?”蔡立民长期主管荔川县的财经工作,知道问题的严重性,“真这样,会判刑的。”
“对这种坏家伙,就该这样!”听着丈夫的话,潘艳萍气恨恨地说道。但也就在这时,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你恢复工作的事情怎么样了,会不会在县革委会弄个职位,副主任不行,常委也行啊。”
“你想哪里去了?”蔡立民觉得老婆一点都不了解外面的形势,虽然常常在外面跑,还不如长时间呆在家里的自己。他放下手中的菜刀,端起她放在小圆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里面剩下的白开水,说道:“告诉你,县革委组织组的人给我吹了风,说是主任同意安排我在革委会生产指挥组当个副组长。”
“生产指挥组的副组长,那不相当于过去的经委副主任吗?”闻听这样的消息,潘艳萍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很不高兴了,“你要知道,你过去可是副县长啊!”
“那又怎么样?”听她这样说,蔡立民无奈地说道,“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人这样就算就不错了。”停了停,又补上一句:“比较吴副书记,我这就算很可以了。”
“你想得通,我又能有什么?”见他这样说,潘艳萍无话可说了,只是她怎么也忍受不了丈夫现在的这个处境,故此还是嘟噜道:“我只是觉得你到最后是越干越退步了。”
“那总比那些还没有解放的干部好吧,”蔡立民虽然觉得她说的不无道理,但又认为能工作总是好事,不能只想着职位的高低,“就看看眼前,岑校长,不还在里面吗?”
“你这人,怎么和他而不是洪达轩比?”闻听他这样说,潘艳萍不能同意了,“你看看洪达轩,一个土生土长的干部,原先不过是县委办公室一个排在最后的副主任,现在居然成了革委会的办事组长,亏你还是南下的。”
“你要我像他那样溜须拍马,还想着法子去邀功请赏?”听着这话,蔡立民很不以为然了。他拿起菜刀,向厨房走去,临进去时甩下一句话:“我把话撂在这儿,总有一天,他会吃不了兜着走的。”
潘艳萍无语了。她不能不承认丈夫说的有道理。而且她更没有想到,此时的洪达轩在家里正为着烦心事对老婆羊琼华发火,至于这个烦心事,也是秦得利的倒卖粮票。
这天下午上班之后,县人民银行革委会新上任的主任桂青林如约到县革委会办事组谈事。事情谈完之后,为笼络感情,衙后街的老住户洪达轩又一次向他介绍起了这个街区的情况,并询问他对这个小区的感觉。桂青林答称还不错,只是无意之间提到了秦得利倒卖粮票的事情。这事在桂青林也就是顺口一说,可没想到却触动了洪达轩的神经。桂青林走后,一整个下午,他都坐立不宁,以至还未到下班的时候,早早地就回到了家里。
“今天怎么回事,这么早就回来了?”看到丈夫提前回家,正在忙活着家务的羊琼华感到很奇怪了。她忘记了自己回家的时间比对方还要早。
洪达轩看了她一眼,没有吱声,只是双脚轮换将穿着的皮鞋蹭掉,换上拖鞋。
“又怎么啦?”看着他极为不满的神情,羊琼华很是不解了,但她不敢招惹他,故此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又做错什么了?”
“你是不是给周八斤、秦得利找过粮票的买主?”洪达轩冷冷地问道。
“找过啊,难道有问题?”羊琼华记得自己给洪达轩说过这事,知道赖不掉,不得不承认。
“你说呢?”看着老婆不知是无知还是装疯卖傻,洪达轩的火气一下子就生腾起来了,“我告诉你,秦得利今天给城关镇打击办抓了个现行,跟他一伙的都跑不脱。”
“那怎么办?”羊琼华慌了。
“怎么办?”看着这个徒有其表的女人,洪达轩非常恼怒,一把抓起圆桌上的公文包,狠狠地掷向沙发,“我跟你说过好多次了,不要和这些混混来往,你为什么就是不听?”
看着丈夫生了大气,羊琼华这回真有点害怕了。好一会,方嗫嚅着说道:“我还不是看着他们都是街坊邻居,再说——”
“再说什么?”
“再说,他们现在不是响当当的吗?周八斤还当了居委会的治保主任!”
“响当当个屁!一个居委会的治保主任算个什么,何况还是个临时的。不是现在,谁把他们当回事?你还真以为他们是号人物?”听她这样说,洪达轩好气又好笑了。他觉得她真是不开窍得很。停了停,又说道:“来往一下也就算了,怎么想到要给他们倒卖粮票牵线?”
“我还不是为了你姑母家?”听他这样说,羊琼华觉得委屈。
听着这话,洪达轩看了她一眼,不吱声了。他想起来,自己嫁到外埠的姑母一家也被下放到了农村,由于当地人多地少,口粮不够吃,曾写信托他在产粮大县荔川搞点粮票。当时自己只是虚应了一下,没想到她倒真当回事了。
想到这里,洪达轩气消了一些。只是他不知道,羊琼华固然给姑母买了一些粮票,从中也加了不少价。
“我告诉你,这事还真是个大麻烦,如果秦得利不愿替周八斤扛一肩,势必会把他交出来、若是周八斤因此被逮,连带着你也跑不了。”默然半响之后,洪达轩声音低沉地说道。
“那怎么办?”羊琼华这回真有点急了,“你得想想办法啊。”
“想什么办法?”洪达轩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打击办那个冯淑华是个只认原则不认人的主,偏偏还有个老红军的爹,谁惹得起?”
“那你就眼看着我丢人现眼,弄不好还要被捉进去?”羊琼华很有点恐惧了。
“真是没事找事。”洪达轩看着她,不无厌恶地说道。有顷,方叹了口气,“我去想办法吧,谁叫你是我老婆呢?”
“我说吧,你还是有办法的。”羊琼华一听,马上活了过来,而且不失时机地给丈夫戴了顶高帽。
“少跟我来这一套。”洪达轩从坐着的沙发上站了起来,“我再跟你说一遍,今后少跟周八斤这伙人来往。他们的名声臭得很,和他们搅在一起对你没好处。你要知道,这个世界本就不是他们的,他们现在看起来很嘚瑟,终有一天有人会将他们打回原形。”
也是啊!听着这话,羊琼华似乎明白了什么,不由得对丈夫又多了几分佩服。只是当她看到洪达轩又拿起公文包,向着门口走去的时候,便又有点怀疑了,“都已下班了,你还要出去?”
最近一段,羊琼华已经闻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道是县革委办事组新来了个打字员,那姑娘不仅人长得甜,而且挺会发嗲,弄得洪组长有事没事都往打字室跑。
“不出去怎么替你消灾?”听着她别有用意的问话,洪达轩大为不满了。他气冲冲地跨出去,顺手一甩。只听得“嘭”地一声,那房门被重重地关上,只剩下羊琼华呆呆地立在房子中间。
这死鬼,准又是到那个小丫头片子那儿去了,赶明儿我一定要去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狐狸精,弄得他不仅常常不准时回家,而且回家后又要跑过去。看着丈夫这状态,一股醋意一下子便蹿上了羊琼华的脑海。不过,她自己知道,这也就在心中想想而已,真要和丈夫闹腾,她是没有这个胆量的。无论斗心机还是比气势,她都不是他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