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的明确的人脚步总是轻快的,他们不会问路在哪里,只会看清楚远方的地平线,抬足向前,披荆斩棘。
没有人可以评判另一个人的目的是否值得,或者是否正确,即便是神。
但却可以根据另一个人的目的评判这个人是自己的朋友还是敌人。
正如此时此刻的卓莎和乔森,对于总会出人意料奇思妙想的乔森,卓莎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至少她希望乔森要走的路不会和自己的目的相悖。
或许,她有点恐惧,原本看上去极为艰难的任务,乔森只是轻轻在幕后推动了一下,整个达尼城都有些轻微的颤动,如果乔森真的进入了教廷,卓莎觉得那样的话自己的梦恐怕永远都不会实现了。
乔森也处在一种别人无法体会的感觉当中,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就像是一场奇幻的仿佛肥皂泡一般的梦,他的心态从一开始就是完成那具灵魂的两件事,然后轻松地享受这一切。
是生,是死,这些他从不在乎,他看这个世界就像是飞在世界的上面,用一种看戏剧的目光来观察这一切,任何一个重生者都不会立刻融入这个奇幻的世界。
但今天乔森的心态有了些转变,自己在无意中已经改变了这个世界,即便只是一点点,如同蝴蝶翅膀扇动的微风。
奥莉娅、卓莎、未曾谋面的姐姐……这些人都将自己看成一个很重要的人,于是乔森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无法继续用一种看戏的态度来看这个世界。
或许,是因为他接触了太多的疯子——太多渴望改变这个世界的人,用他们微弱的力量撕裂这个世界的黑暗,让自然的光芒驱散圣光和双月的笼罩。
或许,是因为他接触了太多的感情——继承来的奥莉娅,那个未曾谋面却用自己的方式保护自己的姐姐。
或许,是因为他看到了太多的感动——为了给更多人反抗的勇气和力量去出卖自己身体的卓莎,为了自己民族和同胞不被杀戮而刺杀自己的女精灵……
那些自己知道的,不知道的……一切的一切,告诉乔森,这不是一个梦,不是一个游戏的世界,这里的每个人都是活的,而他自己也在这些情愫和感动的浸润下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正如奥莉娅所说,世界本身没有意义,世界对不同的人而言只是他们目光所及、心灵所至的那一点范围。
生命存在于这个世界,是为了感动别人和被别人感动,是为了保护别人和被别人保护,是为了改变世界也被世界改变。
活着,只是你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方法,而不是目的。奥莉娅的世界只有自己,所以她活着是因为自己活着;卓莎的世界只有别人,所以她活着是为了让更多的人活下去;那个女精灵的世界有自己的同胞和祖国,所以他活着是为了让自己的同胞不再被杀戮……
她们是鲜活的生命,不是这个世界的多余人,每一个人都在改变自己心中的世界,自己难道就要当成一个多余的人吗,难道自己就只是想在这个世界活下去,不去问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对还是错?
吃饭、睡觉、交配……这样活着,和死去有什么区别?
不放开心扉,永远都是这个世界的旁观者,不会对这个世界的一切产生一丝感情。即便最简单的活着,没有感情的交配会有丝毫的快乐可言吗?
是如同一个前世记忆中所谓的宅男那样,用可悲的心态守着房间大小的世界,调教一下女仆,赚取几枚金币,在幻想的世界中成为压迫众生的主人,实际却还是世界的奴隶?
还是在这个风起云涌的时代将自己的名字镌刻在历史当中,随着时代的风潮而上下颠簸,改变这个时代,看看这个时代的疯子,并让自己成为其中的一员?
乔森犹豫了一下,很快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面对着卓莎那期待的目光,乔森笑了,卓莎也随着这一抹笑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卓莎,黑夜过后总会迎来晨曦,就算有人可以用黑幕将这个天空都遮蔽,但总有一天这黑幕会散去,你我的想法其实都是一样,想要这黑幕散去,只不过所用的手段不同。
你想做的是让每个夜幕下的人都点燃自己的蜡烛,我想做的是从天空撕下这片黑幕。我从未想过要去当那个撑起黑幕的人。”
卓莎看了看一直站在她背后手放在装有匕首的口袋中的奥莉娅,摊开手说:“奥莉娅,不用准备杀我了,看来我和你的少爷达成了共识。那么现在,奥莉娅,你告诉我你将来想做什么?”
奥莉娅没有丝毫的窘迫,将匕首仍在一边,然后很郑重地告诉卓莎:“如果少爷想要撑起那片黑幕,我会化作一片黑布。如果少爷想要让光明洒落,我会变成一支蜡烛。”
本该是乔森很感动的话被一声嘲讽般的笑容打断,窗外传来女精灵的笑声,然后非常娴熟地从窗口钻了进来,身体坐在窗台上,这个位置很容易逃走。
两条洁白的小腿随意地摆动着,脚踝上的铃铛发出悦耳的声音,不过说的话却不那么悦耳。
“真是让人感动的说辞,可你这样做和一个工具有什么不同吗?就像是厨师的菜刀,猎手的长弓,你就是乔森的奥莉娅。”
奥莉娅哼了一声,悄悄地在乔森耳边说道:“我讨厌这个家伙。”
女精灵抖了抖略微有些残缺的耳朵,嘻嘻笑道:“我的眼睛是不太好,但作为一个合格的德鲁伊,我的耳朵却很灵敏。”
奥莉娅冲着对方做了个鬼脸,随后将各种各样的食物端在了圆形的桌子上。
桌子是乔森特制的,他不喜欢正统的长条方桌,那样很容易凸显地位的区别,他想要的是朋友不是下属。
至于精灵古礼中的跪坐分餐,乔森也不喜欢,因为很累。
黄杨木的餐桌上摆满了各种面食和水果,以及各种常见的蔬菜,女精灵咽了口唾沫,回忆了一下自己似乎从来到达尼城就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
“请进来吧,不需要这样防备。”卓莎好笑地看着女精灵略带警觉的眼神,伸手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并且帮她拉开了椅子。
“我对你们人类可没有什么好感,你们都是一群狡诈的家伙。”
“那你为什么还来呢?”奥莉娅抓住机会反击,她的伶牙俐齿乔森可是领教过,会用很平淡的对话让你气的半死。
女精灵根本不看奥莉娅,昂着头从窗口跳进来,径直走到了水盆旁边洗了一下手,然后优雅地用精灵族的礼仪向乔森行礼。
“感谢你的款待。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说话算数的人类。”
“种族并不代表荣耀,我见过粗鲁的精灵,也见过卑鄙的人类,或者两者交换。希望以后我会在记忆中回忆起你是个优雅的精灵,可惜却不能告诉别人这个优雅的精灵是谁。”
女精灵嘻嘻一笑:“我叫棠,每年春天在我的家乡最早开放的一种花。”
“我知道这种花,开的最早,落的也最早,而且没有一丁点的香味,连最勤劳的蜜蜂都不会去采蜜。”奥莉娅不失时机地插上一句。
“那也比只能依附在别的树上寄生的丝萝要强!”
卓莎叹了口气,简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两个仿佛没长大的孩子,轻咳了一声,示意大家都坐下,然后将一桶庄园里生产的葡萄酒打开,酒浆与橡树皮融合发出了一阵诱人的清香。
轻轻砰了一下乔森,示意他打破这种尴尬的局面。
“介绍一下,我叫乔森,这是卓莎,以及奥莉娅。饭菜里除了可能淹死的苍蝇应该不会有肉,如果你的牙龈不出血的话。”
“感谢你们的诚意,其实你们不必陪我一起吃素的,我不吃肉,但却不会妨碍别人吃肉。我不会将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强加在别人身上,这一点与你们和那群信仰双月的家伙就完全不同。”
棠用手捏起一个松软的搀着草莓酱的面包塞进嘴巴里,然后喝下一口葡萄酒吞下去,右手已经笼罩在了糖腌苹果的上面。
苹果在精灵帝国是不存在的,但显然第一口面包很和棠的胃口,所以不会考虑这种从未见过的东西是否能吃。
“味道不错,我在达尼城的下水道里住了半年,这是第一次吃到这么可口的东西,本来想看看你们强大的原因,可是什么都没学到。”
塞满食物的嘴巴含混不清地说着,怎么看都和人们印象中精灵的优雅扯不上丝毫的关系。
最终在咽下去一块酸黄瓜后,用一种非常真诚和自然的语气告诉乔森:“其实我来你这是因为实在没地方吃饭了。”
几个人都笑了,乔森知道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自己的那番话触动了她,他说过对于精灵帝国的困境有更好的解决办法,棠是不想错过任何的机会。
“棠,将一个种族的命运寄托在敌人的停步不前上是不现实的。我想在你的家乡,如你一般的精灵会有很多吧,他们都在考虑着种族将来的命运,不是吗?”
听到这,棠叹了口气,仿佛回忆起什么痛苦的往事。
“是的,乔森,你说的没错。我的祖国病了,很多人在考虑如何治好她。有人说这一切的根源是因为我们的精灵文字,要我们放弃精灵文字学你们的通用语,似乎这样就能将所有的病症都解除。
有人说是因为你们有圣教,所以让我们抛弃对祖先的祭祀,只要我们也信仰了圣光或者双月,一切就会好起来。
还有人说是因为你们分裂成了数百个邦国,互相竞争因而强大,我们祖国的一切落后根源就是因为统一。
更有一些肮脏的家伙甚至认为你们这里的月亮比我们那里的要圆,精灵本就比人类低劣,其实我当初就是为了亲眼看看你们这里的月亮才来到的达尼城。
但我来到达尼城才发现,这一切都不是原因,我似乎看到了一些端倪,却又不敢确定,我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些什么,直到你出现之后,我似乎找到了我的生命会高尚一些的办法——杀了你,至少在下一个圣选之子出现之前我的兄弟姊妹就会少遭受些屠戮。
但当你转过身去告诉我离开的时候,我后悔了,如你所言,将种族的命运寄托在敌人的愚蠢上是不现实的。
可我现在根本不知道该去做什么,就像是女人手中的纱线断掉了一样,找不到头绪。
我不怕死,一点都不怕,所以我今天可以来你的庄园作客,就算这是个陷阱,无非就是死亡,但我不会错过任何一种可以治好祖先之地病痛的方法。
我怕有一天别人的屠刀砍下我同胞的头颅,还要笑着告诉别人这是低等生物;我怕有一天别人占据了祖先流过汗水和鲜血的土地,建上教堂和礼拜寺;因为我怕有一天每一个初生的精灵都会被打上奴隶的印记,放在集市中如同牛羊一般贩卖。”
棠说起这些话的时候,修长的手指紧紧握成了拳,尖锐的指甲刺破了自己的皮肤,鲜血与杯中的酒混合在一起,泛起刺目的红。
乔森没有直接和棠说什么,而是从餐桌上拿起一块一尺见方的黑面包,还有一块略小一些的果酱松饼。
“那块比较大?”
棠耸耸肩膀,带着苦笑表示这是一个无聊的问题。
乔森拿起餐刀,在那块大一些的黑面包上用刀切成三半儿。
“圣光教、原教和双月教。”
随后又在代表圣光教的那块面包上切了一刀。
“野火一般的异端思想、教义的分歧。”
又是一刀。
“歧途利用教义分歧的野心家和试图从教廷手中夺回王权的国王。”
又是一刀。
“教义分歧产生后为了证明自己合理而出现的所谓的民族王国。”
又是一刀。
“民族觉醒,教廷的坍塌,不同的国家。”
又是一刀。
“帝制、共和。”
又是一刀。
“平等、压迫;自由、集权;普世、民族;义务、放纵;奴隶、公民……”
最后一刀,乔森也在那块松饼上切了一下,但那块原本硕大的面包如今变成了一块又一块的碎屑。
奥莉娅没有听懂,也不在意这些面包代表的是什么意思,但棠和卓莎则惊奇地看着乔森,盯着那一堆面包屑陷入了沉思。
卓莎沉思了一下,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至少在最后一刀之前,你我的目的是相同的。”
“或许最后一刀也是相同的,但现在没必要考虑。在快饿死的时候为什么要去考虑撑死怎么办呢?”
随后乔森那块没有被切碎的面包和已经全都切碎的面包摆在了一起,堆在了棠的面前。
“现在,哪个更大?”
“要多久?”棠的目光有些炙热,她听懂了这个面包中蕴含的智慧,而哪个更大这个问题她不需要回答,她的眼睛的确有些不太好,但还不至于在一尺之内分不出大小。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你们会和我一起站在时代的浪潮上,看看我们到底会走到哪一步,我的朋友们。”
乔森伸出了一只手掌,卓莎微笑着与这只手掌碰在了一起,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如同破晓前知更鸟的低鸣,如同海岸前巨浪的咆哮。
棠则半跪在地上,手捧着自己胸前木质的每个精灵都会有的护身符,用虔诚而庄严的语气以精灵文低祷。
奥莉娅抖了抖耳朵,听清楚她说了些什么,悄悄将一盘樱桃酱馅饼扔到了窗子外,那里面被她吐过口水。
馅饼飞出窗口发出了轻微的响声,棠的脸色忽然一变,手指伸向自己随身携带的包裹取出一枚种子扔出,那是一枚翠绿的可以变成绞索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