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惩戒落雷(三)】
在听到敕使那样宣告的时候,雪松确实感到了强烈的不安。
(贺先生在就好了……)他不由这么想。但他又马上下定决心,必须跟帝阍一起支撑局面。
他的动摇都被敕使看在眼里。敕使无奈又嘲讽地笑笑,平淡回应:“没错,黑祠的存在已经成为可怕的危情,在这妖王都里,有那么多人把丑恶愿望都寄托到九凶那里,饲养出笼罩全城的黑暗,而我能去惩戒谁?对这群体的罪孽,我无能为力。”
“这就是你的说辞?你可是上白泽啊,身为神使什么都不做就可以了?”山桐冷冷开口,“我们可是想挣扎的,你弄这么一套我们就为难了。”
敕使只是笑笑不说话,看到这情况,雪松忍不住开口:“上白泽,关于那符纸,我希望你能说说研究情况。”
“没有头绪。”敕使异常平淡干脆地回应。
“啊呀,这就是我的失职了,”清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抱歉我来晚了,这下九巨子完整了。”
是吉恩。步履轻快的猫眼青年身后还有上白泽明音、卡洛斯·陆,还有贺岩枋。
“吉恩前辈,贺先生……”在觉得惭愧的同时也踏实起来,雪松暗暗松一口气。
“符纸嘛,我也找到了一些,”吉恩笑着望向敕使,又拍拍卡洛斯的肩膀,“御封大人,群策群力还是有必要的,符纸上的纹印和文字都是玄世的,蠢鹿已经破译完毕了。”
“玄世的?”敕使吃惊地瞪大眼。
“你可得给我发点工资啊,上白泽,”卡洛斯帅气地扬扬头,开玩笑地说完后,表情少有地严肃起来,“这真是异常复杂的一场蛊。”
“蛊?”
“对啊,真凶从一开始就是那么算计的,因为从根本上不可能召唤得出阎楹九凶,所以累积的恶意和愿望会饲养循恶念而来的无数邪物,当然了,邪恶力量的增强也确实让下咒众人得以使役邪魔,于是凶案发生了。黑祠对象无需露出真形,能达到目的谁来实现也并无所谓,所以大家都默许着这种事而已。”
听完之后敕使便笑出声来:“陆君你的解释也像你本人一样粗枝大叶啊,我首先得问了,从根本上召唤不出阎楹九凶,这一点你有依据吗?”
“九凶是在长安死去的,山桐前辈封印着的只是衣冠冢,隔着白世是做不到召唤怨灵的。”
“据我所知,鬼神童子可是在白世再死了一次,别的不说,他是能召唤的也说不定。”
“死了两次而变得不完整的灵魂,正是因为这么复杂,才更做不到召唤他啊。”贺岩枋静静给了准大舅子一个下马威。
敕使望了他一眼,继续微笑着提出质疑:“这个先不提,妖王都里都是精英,那种被滋养的小鬼能做到什么?只能吓唬人而已吧?”
卡洛斯摇摇手指,淡淡微笑的脸上浮现精悍之色,目光也格外冷静锐利:“它们真的做不了什么吗?由于法则限制,它们是不可能真的下杀手,但它们在精神上的影响足够让强者自乱阵脚——灌灌是自己落水的没错吧?”
敕使又望向雪松,没有出声。
在短暂的静默后,吉恩平稳地开口:“四下扩散的不安,只需一点火苗就能燎起大火。这件事已经不能定性为黑祠,毕竟黑祠之神仅仅是不在祀典而已,并非都是为恶者。我想这次可是恶性的巫蛊阴谋,无数的降灵仪式最终将整个城市都笼罩在邪物潜伏的黑暗之中,所有人都被真凶利用了。就连山桐前辈探查记忆的术‘瞑目之暮影’,也只能得到一大堆咒杀目标的名单,根本触碰不了真相。”
“即使如此,假使无数的降灵活动能造成这种局面吧,但为什么要用这么迂回的办法呢?这种事被察觉也不是难事,很难达到预期目的吧?”敕使似乎不愿承认这个事件的成立。
“那就得看真凶的目的是什么了,我们也不好推测,但毫无疑问这是蛊毒。”卡洛斯意味深长地说完,又把符纸拿出来轻晃。
“我有疑问,前辈,蛊毒是什么?”雪松实在有点迷惑了。
“所谓的蛊有几种说法,但说到蛊术的话,是指把许多有毒的虫子聚敛到一起,让它们彼此吞噬、互相残杀后剩下的最后一只毒虫,”山桐淡漠的语气下却隐隐透露愠怒,“同理,降灵仪式中被使役的邪魔也会在妖王都里相互吞噬,最终留下最强大的一只,那就是真凶想要的东西。这些家伙就在我的身边乱蹿乱杀,而我却没有办法一一阻止,真是心烦。”
“如果是这样,真凶是想养出一只强大的使役灵?大费周章地做这也许会失败的事,‘它’想达到什么目的呢?”
“养蛊是为了杀人,真凶大概跟大家一样想在不弄脏自己的手的情况下杀死目标之人,只是他的目标更棘手。”
“当然也有是为扰乱经由院进行的无差别杀戮的可能,也有两者皆有的可能,当然后者比较符合苍穹女帝跟黑水姬‘以失败为前提开展的布局’的阴险想法。”
敕使轻笑了一声:“这样模糊不太好吧?”
卡洛斯也微笑相对:“所以我赌是杀目标之人。”
“你的依据是什么呢?”
“这就是我的本事了,”卡洛斯晃晃手上的符纸,眼神锐利,“符纸上这花纹是玄世的文字和纹印,所以从本质上来说,那些下咒者写下别的咒杀目标是没用的,因为符纸早就写下了同一个人的名字。”
“这是何等的恶毒!那在牺牲那么多人的性命后,凶徒最终想杀的是谁?”雪松愤懑地问。
吉恩讽刺地勾起嘴角:“真凶在明面上不能加害,在暗地里也斗不过的棘手存在。”
静默了一下,贺岩枋淡然地应声:“是我。”
“啊……”雪松不由惊呼,“那你这段时间里身体不适也是因为这个诅咒?”
“这也是原因之一吧,”贺岩枋却不太在乎,“我自己倒是不要紧,我不可能敌不过这种手段,真凶也不过是想削弱我的力量罢了。我想这一切真正的目的还是想摧毁妖王都和经由院,毕竟最终棘手的是‘反噬’。”
“反噬?”
“害人终害己,诅咒本来就是这样的法术啊,”看到雪松的神情,山桐轻轻叹气,“蛊是养出来的,不喂养就会反噬饲养者,事成也会让主人付出代价。”
听到这里,雪松震怖地瞪大眼:“那——”
“对,毫不知情地协助真凶诅咒岩枋的大家,都会死的。”山桐冷峻地说完,又望向贺岩枋,“这个法术很难破解,既不能强制终止也不能任其发展,我们该怎么做呢?”
“事到如今降灵仪式得禁止,失控的邪魔由我们来逐一消灭,只能如此了。”贺岩枋望向敕使,慢慢说道。
“从全城的气息来看,我们根本做不到逐一消灭,不可能办得到。在我们为部分人的错误善后而疲于奔命时,魔王可能就会下手了。”敕使已经没有摆出置身事外的态度,但依然不肯松口,“自己的错误应当有自己承担的勇气,以我们的实力,等到最后一刻消灭那只‘蛊’才是最明智的。”
“上白泽,虽然这事情是下咒的人们不对,但他们都是毫不知情地协助了咒杀骗局,我们不能这么做啊!”雪松无法认同这份理智。
“瞿塘嘈嘈十二滩,人言道路古来难。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注一)”敕使慢悠悠地吟诵,眼神漠然,“这是多么难看的人祸,‘欲咒他人,须掘二穴’这道理总该明白,能下决心害人,就该有祸延自身的觉悟,不然也配下咒?”
“兄长,事到如今恕我也无法苟同!”一直只是倾听的明音也忍不住开口,“真凶可以不仁不义,但我们不可以!既然已经知道制造动乱是敌人的目的,我们更不能任由动乱发展啊!”
敕使摆出无可奈何的苦笑:“不管我们怎么做,结果都避免不了一场动乱不是吗?”
“没错,因为这就是这样一场处心积虑的蛊毒啊,”吉恩冷冷微笑着,“遥遥操纵能自行增殖的棋子,在动乱的中心坐享其成,真是高明的蜘蛛啊,苍穹女帝和黑水姬。”
“所以没必要耗下去,等到最后就可以了。”敕使又露出那虚华的微笑,表演一般扬起手来,“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铁罐上锈出几瓣桃花。”
狂风暴雨中听着他夸张的吟诵,雪松一下子觉得寒气透进骨髓。
不对,不该这样的啊……
“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让死水酵成一沟绿酒,飘满了珍珠似的白沫;小珠笑一声变成大珠,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那么一沟绝望的死水,也就夸得上几分鲜明。(注二)”沉闷雷声中敕使的声音却分外明晰,宛如诅咒。
“ThoughthemillsofGodgrindslowly,yettheygrindexceedingsmall.(上帝的磨坊虽慢,总有一天会轮到你/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丽贝卡冷静的声音接着响起,是因为她的话还是因为那道烈闪的电光呢,敕使微笑的眼里闪过一丝寒光。
“我是外人,所以我还是想说几句自大的话,”丽贝卡记完了笔记,抬起头来笑着注视敕使,“明知是阴谋却任其发展,这可不是智者的行为。而且这么做的话你只有一次机会,万一事态失控是无法挽回的。在我看来,因为知道了道路的险恶,大家才不会再受伤害。做错了的事,就纠正它吧,阁下。”
“言语永远比行动容易,贝斯小姐。”
“贺先生,我们天惩者应当有一个权威的表态了,我想大家都想听听你的看法。”丽贝卡微哂,然后转头。
雪松默不作声地注视敕使跟贺岩枋,现在这两个男子就跟他的梦境里一样成对峙之势了。
“我知道我并没有权力决定什么,但我还是得说,纠正这一切吧,”贺岩枋轻叹一口气,“这件事在发生之后就已经是集体的灾难,再计较这该由哪一部分人承担是不可能的了,犯错的应该意识到自己的错,没有参与的也应该为集体和自己战斗,去认识到这次给敌手可乘之机的根源。”
敕使静静听完,轻轻地点了点头:“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这么办吧。”
竟然松了口……这让雪松感到一丝惊讶。
“我也不想被大家认为是不仁不义的,”敕使环顾四周,“确实该整顿了,经由院井然有序的框架下隐藏的阴影。”
“没错,我是怠慢了,因为我跟虞轩不一样,我不喜欢你们。”他就那样平淡地袒露了自己的想法,“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这种错综复杂的阴谋为什么会得以进行?看看经由院的徽标就已经清楚了吧?”
“……怵惕之结?”雪松不解地应声。
“没错,交相缠络的一个中国结模样,上下是尖矛左右是草叶,说到底就是有着杀戮的心思却手执草叶掩饰罢了。‘怵’放在结的中心,那什么又是‘怵’?拆开无非就是‘心术’。”敕使勾着嘴角,上扬的阴影充满冷漠的嗤笑。
“这话有点过了,上白泽。”贺岩枋不想争辩,只是淡淡指出,“接下来,你打算采取什么措施呢?”
“在场的大家都同意竭尽全力扫荡邪魔对吧?”敕使再次扫视全场,“那就这么办吧,把揭露自身伤疤的决心都拿出来,我想这还是可以做到的。”
“全面封城!就在这固若金汤的城池里清除蛊毒,我们!”他凛然的姿态足以让所有不满都被压下,就连咆号的鸣雷都显得无力起来。
他望向外界,漫过街道的狂雨依然气势汹汹,浪涛般的线条冲荡着昏暗城池的一切。
“因为是自身的疮疤,所以未尝不是一个机会吧?”他自言自语着,突然再次抬起手来,“无尽的龙王之雨啊,如果可以的话,就把这一切罪孽冲刷殆尽吧!”
——
预告:血腥出于萧墙,一场封锁与一场名为清洗的死斗,缄默不言的城墙在风雨中渗出血泪,千秋封印的阴暗秘密即将随裂隙暴露。
“敕使的话,让你觉得不安吧?”
“可是事实就是阴暗的,这个城市原本就是为了封印阴暗秘密而存在的。”
“之所以会纵容,是因为原本就心虚。”
“这层层围起的构造,本身就是坚不可摧的牢笼,身在其中的我们只是祭品。”
“这一层层构筑起来的墙壁,果然还是得打破才行。”
祸害如同宿命缠络千年,禁锢的墙壁到底禁锢何物,在砖石中细滋慢长的恶念源于何处?再不纵容,一场痛苦的战斗鸣起战鼓!
「圣人号兵为凶器,不得已而用之。」——《六韬》
下章:千秋之壁。
——注
注一:“瞿塘……起波澜”出自唐·刘禹锡《竹枝词九首(其七)》
注二:“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鲜明”出自闻一多《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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