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天道宫
笙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华贵从容的微笑。
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如今的他有足够资格傲视群雄。威震四方的邪主那样亲切地向各方强者介绍他,“婺州妖主,‘鬼神童子’远野笙”,潮水般的赞美奉承包围了他,这是一个不一样的世界了。
所以笑就可以了吧?开心地笑。鼓励着自己,笙满月一样的浑圆眼瞳光华闪动,线条柔润的唇上扬起淡淡的弧度,一切都显得非常纯粹清爽。
“州主年少有为,请容在下敬州主一杯……”又是一个前来奉承的妖,笙继续着高贵笑容,举杯。
并未习惯酒的味道,笙觉得一阵晕眩。
“在下与令尊是故交。”这句话终於让笙抬眼直视眼前的男性。
“从肮脏的最底层,用最肮脏的方式上爬到公卿之位,并且手段俐落地抹杀一切痕迹,州主真是少年英杰,远氏之龙啊。”男性笑着俯视笙,他的讽刺和如同注视蛆虫的轻蔑眼神凝滞住了笙的笑容。
“……阁下以为你能打倒我吗?”定下心神,笙让自己的目光带上坚不可摧的冷意。
“如果你的一切在这里公布出来,你说你还能统御阎楹院吗?邪主还会重用你吗?”男性俯身,凑近了笙的耳际。
寒彻心扉的冷意让笙退後一步,他咬唇,沉声开口:“阁下希望怎样了结此事?”
在阴影遮掩下,男性的一只手在笙的腰间滑动。感觉到笙抗拒嫌恶的僵直,他在笙的耳边呼出浑浊的气息:“州主只需要……如当初服侍父兄一般,服侍在下……”
笙惨澹地微笑起来,原来还是洗不脱,那阴暗的过去……
邪主和前辈们在远处应酬,在这种情况下,可以当众弄出大动静吗……
“……请随我来。”轻轻开口,笙走向黑暗的角落。
琥珀色的眼睛映入黑暗,秀丽的容貌渐渐蒙上阴影。
谢谢你让我知道,我和过去的污秽仍然相连……
——·——
在当时的婺州,最强的幻术家族就是远家。远氏家族的家主是远之山,他那显赫的家世将会交托给嫡长子远之箫。远之山的子女均是“之”字辈,配以乐器名。但这群子女中,只有笙不一样——
无辜的庶子,他的母亲是远之山一时兴起所糟蹋的弱小猫女,这样的身份在显赫的远家根本无法存活。
“无所谓,孩儿会用心习术,将来称雄九州,让阿娘享尽世间喜乐!”那时的笙不明白家族内部的险恶,他以为一切都可以凭藉忍耐与温顺来改变——直到那粉碎一切的一天。
“小弟,想得到大人欢心就必须有用,子荣母贵,你应该有所行动。”一向对自己冷嘲热讽的姐姐远之瑟表现得异常温柔,这让笙无法应对。
“姐姐的意思是……”
“大人喜欢歌舞,跟我学歌舞吧,这样才能讨得大人欢心啊……”姐姐秀丽的面容近在咫尺,从没享受过手足之情的笙茫然困惑。
所以,不可以拒绝姐姐的好意吧。
所以没有领会到姐姐笑容里的真实意图,只有在回忆时,笙才明白,那个意思不过是,去成为俳优吧,去成为玩物吧。
——·——
看着姐姐旋开镂满花鸟的象牙细筒,筒里鲜红如火的鲜色让笙满脸窘迫。
远之瑟用小指尖轻轻一点,带出艳丽的口脂,柔柔涂擦笙柔润的唇,如同瞬间燃起一团烈焰。
“姐姐……”
“不要乱动,小弟真是长得非常好看呢……”远之瑟微笑,这让笙局促地僵直身形。他窄窄的袖衫上珍珠闪烁,在烛光下娇媚地闪动着。
轻柔的歌舞对聪慧的笙来说没有难度,但真的要像女子般化妆让笙十分难为情。不管姐姐怎样夸赞容貌倾城,笙只是想,快点结束就好了,希望父亲不会责骂这样扭捏的自己。
“你……是女萝的孩子吗?”歌舞散後,父亲第一次对自己说话,用的是迷惑又柔和的声音。
“是,大人……”心里充满不安,笙低眉回应。
事後想来是万恶的起源,父亲的表情没有被低头垂眸的笙看见——
“你随我来。”
——·——
这到底是个怎样的家族,这到底是怎样的父亲……
要是多留了个心眼就好了,要是早早对所谓的家人防范就好了……
“真是……好久不见大人了……”声音充满怯懦,笙打破一路行走的无言,“阿娘常常对孩儿提起大人的辛劳……”
“是吗,我以为她会跟你说我有多无耻,当年她不是哭得肝肠寸断麽,说一定会报仇什麽的……”父亲远之山的背影果然跟远山一样威严又疏远,提起母亲时的轻蔑让笙有停步痛哭的冲动。
但是不行的,现在是唯一能让父亲正视自己母子的时候……这样想着,笙跟着父亲进入房间,心乱如麻地看着父亲关上门。
“阿娘……不恨大人的……”
“肯定是不忍告诉你吧?有了孩子的女人会心软,更何况,绝对不想弄哭吧,珍宝一样让人惊艳的你……”
突然被那样猛烈的力道按住,笙完全不能理解父亲的举动。
华丽的舞衣被扯烂,珍珠掉了一地,在烛光的照耀下像难收的覆水一样倾泻四周……
“大人……”
这算是什麽,住手啊……
少年的力气就像山风一样无法撼动山岳,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意识到父亲的强大专横,被无法抗拒的力量压住,少年觉得自己一下子明白了很多,但到底明白了什麽呢……
阿娘,我似乎明白了你当年肝肠寸断的痛苦……
但是为什麽不告诉我,要是早点告诉我的话,我就不会妄图奉承乞求重视,要是早点告诉我的话,我会从一开始就执起屠刀!
——·——
红烛在帐间、褥上摇曳着妖娆的影。
身旁的男性酣然入睡,笙用尽力气转身,望向房门。
来时身着的舞衣化作缕缕红丝委弃在地。
白皙纤长的手臂颤抖无力地往这方向伸去,最终颓然地垂下。
房门外是清冷的月光,那样明亮又苍白,和他的脸色一样。
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出卖了一切,在惊慌和绝望中无处可逃,笙首先想到的是,耻辱的事不能让母亲知道——
但现在呢?先将让母亲和自己痛苦的源头给除掉?
不,力量差距太悬殊了,即使是在睡梦中,远之山仍然是山一样无法撼动的强者!
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木偶一样了无生气的笙,浑圆空洞的眸中寂静流出了两行泪水。
这就是笙获得名字的晚上,牺牲了尊严和童真,他用惊人的美貌仅仅换来了那无比轻薄的三个字——
远之笙。
——·——
漫长的夜晚让笙的灵魂陷入了黑暗,成长与扭曲就发生在一瞬间。
不必去问姐姐这一切是怎麽回事,也不必再和父亲再提母亲的事,天亮之後就和母亲一起离开,在远家势力之外的地方变强,然後复仇!
匆忙逃离,甚至觉得晨光都可以灼烧不洁的自己,笙急着找个地方整理仪容和表情。
就连慌乱中找到的衣物也是艳丽灼眼地红,笙觉得好痛苦。高贵的白色映入眼帘,笙惊慌停步。
晨光铺洒的长廊,红衣的笙,白衣的远之箫。
慌乱无措,笙习惯性地低头垂眸:“……大兄……”
尊荣高贵得无法直视,嫡长子、长兄远之箫。
“是你啊。”露出毫无感情的微笑,远之箫和往常一样对笙的存在不屑一顾。
无法面对冰冷高贵的白色,笙一心遁逃。
“喂,不说说想法吗?”长兄冰冷的声音从身後传来,嘲弄、鄙夷,让笙停步。
“应该睡不着吧,要想很多事,估计虽然很想和那女人哭诉,但又一定要忍住不说。”慵懒散漫的声音字字击中痛处,白衣的妖魔声音里充满笑意,“那样很辛苦吧,所以帮你解决了,那女人不会说什麽的。”
“你和瑟姐姐是一起算计我的?”笙回头,大睁的眼睛充满了愤恨,“你对阿娘做了什麽?”
“死了呢,那女人。”远之箫的神情冷酷阴冷,“知道你不会说出痛苦,但没人体谅孝心不是很悲哀吗,所以替你告诉她了,你得宠的事……”
对笙震惊的神情感到愉悦,箫笑得更恣意:“贱女人,竟然敢攻击我,真是不自量力……不过也真是弱,怎麽说也是引诱大人的骚货……”
“闭嘴!”竭尽全力挥拳打向自小畏惧的长兄,笙的心里只有仇恨。
幻化而出的巨蟒将笙缠勒得无法呼吸,箫大笑着狠踢他一脚,一手勾起他的下巴:“贱种,你以为你能做什麽?”
笑意盈盈地近距离凝视笙充盈憎恨和恐惧的浑圆瞳眸,箫满意地点头:“终究是乡野贱种,怎麽配生在远家?看到了吧,这就是你一生都不配接触的远氏幻术!取悦我们、恐惧我们吧!”
笙用尽全力挣扎,却移动不了分毫。箫轻蔑地笑,轻轻捏着他惨白的脸,似乎很喜欢那羊脂般光滑细腻的触感:“不用这麽忧愁,你倒也颇有姿色,应该能混得不错。笑吧,卑贱吧,无耻吧,唯有如此,你才爬得上公卿之地!”
解除了幻术,就像抛弃秽物般弃下笙,箫白衣飘飞,翩然而去。
轻轻地,笙笑了起来。
“迫使我连身体自由也无法拥有,这样深巨的债,我要你们用全部家业和生命偿还……”长久的仇恨滋生出花朵,如今的笙充满了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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