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词,慕涯之结。)
当姜鸣回到营帐之后,万千思绪竞涌入脑中,外物的种种嘈杂使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困苦,各个人的故事经历让他心神动荡不安,他又想起自己见过的诸多人,每一个都不是在自由容易地生活,而他似乎也是身陷囹圄不得解脱。
他将方辕戟握在手中细细抚摩,眼神空洞无依,他半眯起双眼,似乎在感受着戟中的杀意,可是他将自己的精神有意识地接触到方辕戟的戟刃之时,竟感觉到了巨大的反弹力量,他的心脏突然被狠狠地刺了一剑。顿时无数的痛感被引动,他之前为夜泉做坠玉祭祀所留下来的隐患,这时又开始全部倾泄在他身上,他无法承受这种痛苦,双手捂着心口跪在了地上,面色狰狞地颤抖着,握着方辕戟的手也开始变得剧烈地颤抖。
他压抑着自己不发出痛苦的呻吟,他将头使劲地往地上撞,他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的拳曲,这时的他便像是发疯的野兽,若不是他还用仅有的理智支撑着自己的精神不崩溃,他早早地便会嘶吼折腾了。姜鸣顽固的意志力将他整个人负担而起,终于在接近一个时辰的折腾之后,他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此时他的胸口充满了自己十指的抓痕,皮肉卷曲分外可怖,而他双眼通红,遍及全身的冷汗在对他进行着一种极为冰冷的浇灌,他无力地倒下,又无力地爬起,他又握紧了那浑黑的方辕戟,竟颇为庆幸地肆意大笑。那种痛苦是非人的痛苦,他每一次接受都是一种难以想象的折磨,能活着已然是万幸,还有什么好期望的?
姜鸣站起身来,提戟出帐,直奔中军校场。这时日近正午,烈阳高招,全军将士都在这难得的休息时间内正各自休息,毕竟每日也就这点时间不用操练。他们此时却看到一名执戟布袍者快走入校场,身后似乎携着一阵风,看上去十分的潇洒,休息的军士不由得开始议论起这个人来。
“那人是谁?在军中怎么不穿甲衣?”
“这你都不认得,那可是姜鸣将军,虽然没有统领封号,但是与几位统领是相同的地位,而且他与六统领关系极好。”
“哦,原来这便是那位姜鸣将军,虽然久在这军中,但好像只要不战,似乎很难见到他。”
“这当然,这名姜鸣将军也是极有能耐,武道实力据说并不弱于几位统领,就是不知道现在他来这里做什么?”
“不会是要给我们加训吧?”
“应该不会啊,姜鸣将军还没有管理过任何一支军队,更何况现在是二统领定下的休息时间,现在外面校场酷热难耐,若是还要训练,说不定会有人中暑。”
“那这姜鸣将军到底要干什么?”
“别问我,我怎么知道!”
……
校场边上无数兵士抬首观望,领队的校尉伍长也是不知为何,此时有一名正在参与管理的统领副将也在此处,却正是姜鸣初到军营遇到的杜衡与,也正是他在这次北部山林大战中承担了最后的救援任务,他此时望着姜鸣走上校场,眉头深锁,喃喃道:“姜鸣将军不是重伤才醒吗?怎么现在就能单独行走了?他要干什么?”
姜鸣在大众睽睽之下,来到了校场中心,横戟,闭眼,立如松柏,神情冷峻,不发一言。
俄尔微风起,浮走如游丝。
他的发梢轻动,不卷尘埃。
埃有微尘,但是人却无静止,他停在原地,但他好像已经行走在各处。
他出戟,戟刃破风,掀起衣袍一角。
方辕戟出则如龙,收则如盾,千方尽杀,百影归踪。
姜鸣身随戟走,便在校场十尺方圆疾行风云,此时他眼中便再无戟,他眼中便再无天地,以戟御心,他现在是执戟者,也是执杀者。以往他的戟法独走霸道,但是现在他的这套于天地冥冥之中顿悟的戟法却刚柔并济,充满着格杀风采。
他观摩了万家武学演武,虽然在长时间的磨合之后能通晓其中精髓,但竟只是别人的东西,通过模仿所得来的本事只能尽其神韵之五六,但是此刻骄阳之下,十尺方圆,他的戟无所不至,他这把参悟,便是真正的追求到了自己。
最后一戟,姜鸣高高跃起,而又承天地之重狠狠落下,戟落风止,尘埃飘零,戟入石地数寸,校场之中那一戟一人久久矗立,忽然执戟者反身跃下,握戟时单膝跪在原地,一口鲜血狠狠吐出。
校场中的兵士都看呆了,他们分明看到那戟落之处,十尺之内土地崩裂,这是需要何等强硬的劲力才能做到这一步,何等巧妙的劲力运用才能做到这一步?无人可知!
“十尺杀机,一戟无限,此时的戟已经不仅仅是霸道之戟,而是杀人之戟!”
林寒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校场外,痴痴地望着这一幕,低声呢喃。
杜衡与回归心
神,望着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林寒,也不知他已然看了多久,便出声问道:“六统领,姜鸣将军这是在……”
“不知,不知。”林寒双眼惆怅,并没有看向杜衡与,此时他眼中便只有那校场中的执戟者,他感慨道:“真是不如你啊,能将情绪掌握得如此纯粹,即便是悲痛也能如此拿出这般豪气,不知道你究竟能走多远?”
杜衡与不知林寒究竟在说什么,遂不语。
“让他们训练吧!”林寒缓缓走出人群,斜睨着杜衡与说了一句,便走向校场中昏倒的姜鸣,将之直接扛到身上,慢慢地走出了校场。
这时那些休息的兵士才反应过来,因为观摩了先前姜鸣的戟法,心中都颇为震撼,便又开始议论纷纷。
“这姜鸣将军也太霸气了吧?我现在终于相信他的武道修为不低于几位统领了。”
“若是姜鸣将军能受任统领职位,我真想去他的营中学习戟法,卧华山各营营兵都是跟随统领的特长而规定其训练方向,只有大统领手下训练的事适合山林作战的各类甲兵,但若是这位姜鸣将军成为统领,恐怕怕是会开创长戟营了。”
“你还想得真是好,姜鸣将军现在除了没有自己的封号以及营兵,哪一样对待不比真正的统领,说不定姜鸣将军并不想成为统领管那些闲事,这样便也方便他继续在武道层次上更进一步。”
杜衡与听着这些各类各样的议论,不由得蹙起了眉头,站至校场边缘处,厉喝道:“继续训练,不容怠慢。”几百兵士纷纷走到自己的队伍之中,忍受着骄阳似火,挥动武器训练着各类杀敌技巧,时间便在这般汗水流淌中悄悄过去。
又是一日,月份已经进入了八月,正是这交趾地区一年之中最为炎热的时候,距离慕涯的离开又近了一日。
慕涯现在与妻子尹婉住在一处,多年夫妻已是没有那么多阻隔,尹婉现今视力恢复,使得他们重新唤起了数年前的生活热情,像是一对真正的初恋情侣一般甜腻,倒是惹得其他一些将士很是羡慕。当然这种事情是羡慕不来的,没有人真正清楚他们在这黑暗的八年里经历了什么,尹婉的绝望,慕涯的坚守,无论那一样都需要他们用极强的意志力支撑自己生活。
慕涯刚刚走近营帐,尹婉便递了一杯茶水过来,伴着柔甜的笑意,使得慕涯眉间的忧愁也是多了几分。
尹婉挽住慕涯,将他拖至榻前坐下,问道:“那姜公子可有好些?”
慕涯轻抿了一口茶水,见妻子的鬓发有些散乱,便伸出手去理,尹婉含笑着不动,愈发雪亮的明眸直直地望着慕涯,也伸出手来理了理他的衣襟。
这一幕极为温馨,慕涯也是颇为心安,将妻子缓缓拥入怀中,道:“举案齐眉,我抚妻之鬓发一缕,妻理我之衣襟半边,天下人应羡我有妻如此!”
尹婉笑道:“我看不见,总觉得你还是以往的慕涯,还是能闲时忙时寻我谈笑的剑师教头,可那么模糊的黑暗,我陷入其中便是数年,我过得便是一个真正的残疾人的生活,你也从来都没有快活过。这些年你可有后悔?”
慕涯微微感到几分心疼,轻抚着妻子的脸颊,缓缓道:“悔我当初没有将你保护好,悔我这么多年都没有治好你的眼睛,但独独不悔,便是遇见了你,并且与你一起跳落悬崖。婉儿,我倒是想问你,你现在视力恢复,看见我再不似当初年少俊朗模样,而是这般宛如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外状,你可曾有过一丝失望?”
尹婉愣了愣,将慕涯却抱得更紧了些,道:“当然失望,不过失望的却不是这些,而是你竟然趁着我看不见,将自己放浪成了这副模样,虽然更像是个农家的教书先生,但实在是有些邋遢了。所以今后你出行全部交由我管,你的胡子也该刮刮了,扎人。但是,我庆幸有你,不然可能我早早便死了吧。”
慕涯轻舒了一口气,笑道:“就像是姜鸣所说,现在一切都好起来了,你能看见这个世界,便是有了光明,那些不好的回忆我们再也不会去记起,与其再将新生活打乱,还不如去追寻自己的精彩。而我的一生,便是你。”
尹婉脸颊有些羞红,道:“这般情话在外人面前可别说,听着肉麻死了。”
慕涯道:“那我便不说了。”
尹婉又道:“不,就在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说,我喜欢听。”
慕涯的眉头稍稍敛下,嘴角更是贴上了一抹笑意,她喜欢,便足够了。
相拥了许久,尹婉道:“慕哥,都只顾着想你,倒是忘记了先前的话,姜公子伤势好些了吗?”
慕涯愣了愣,道:“姜鸣昨日在校场上演习了一套戟法,震惊了所有人,但是也因为如此,全身经脉又再次拉伤,而是比之先前的伤势更重了。先前营中的周医师已经去看过了,又外敷里服得开了许多药,我
走的那会儿已经醒来了,状态虽然还算好,但是精神确实欠佳。”
尹婉道:“姜公子对我们有大恩,如今他这般,我们却倒是没有什么办法还他,若是还不清,我们恐怕也走不了吧?”
慕涯笑道:“姜鸣怎么会这般想法?将我们留在营中的不是他的情义,而是我应该将最后一战的计谋布置完全,这才对得起我的声名,何况我已经早有预见,这八月将是这交趾地区数十年难遇的高温天气,我们自然是不能在这期间出发。既然不能走,便留在军营之中还能保证我们的安全,同时,我也想让你看看我的能耐,证明一下你的选择没有错。”
尹婉咯咯直笑,双眼恢复之后她无疑是看什么都乐观了许多,此时听到慕涯义正言辞地说这话,便道:“真是没脸皮,我选的自然是没有错,哪里需要慕哥证明?我知道慕哥不放心姜公子,其实不必在意耽误了我,我们的日子还很长,你只管做自己的事情便好。”
慕涯也是低头一笑,并非在肯定谁对谁错,换一种说法,慕涯得到的便是妻子没有条件的支持,他很欣慰,道:“原本我想夺取功名,拜相封候,让你成为衣食无忧的锦衣夫人,以告慰这几年粗茶冷菜的生活带来的艰苦,但是我后来便想清楚了,其实达到那般成绩并不能给我们带来知足,而且极有可能会让我们现有的生活也黯然无光。所以我便想带着你到处云游,将那几年缺失的美好找回来,这样的平淡生活可能更适合我们,当然我还要将当初你对我期许完成了,不然不算完整。”
“嗯。”尹婉答应了一声,便再次蜷缩在慕涯怀中,这种温暖的感觉一度使她无比知足,即便是在那些天地黑暗的日子里,都没有过半点冰冷。他的心没有冷过,他为她的确付出了很多。
慕涯道:“婉儿,等我们游历出去之后,便找个繁华之地,大大方方地办一场婚礼,这是我欠你的。”
尹婉听到这话,情绪突然变得极为激动,但是很快也便沉静了下来,似乎眼泪便要落下来,但还是笑道:“慕哥,这是世上最美的情话。”
昔日少年游,风华正茂,在那般情投意合的爱恋之中,曾比肩携行,可惜那时的日子太短,还没有来得及真正说一句告白,便遭遇了那场祸难变故,导致他们都变了。经年之后,经历磨难的两人还是成为了当年彼此希望的那般,夫妻举案齐眉,互相依偎,不怕一生的诺言太迟,只恐彼此还心有遗憾。他们放下那段黑暗,放下仇恨,成为了普通人,他们便能将这段爱情走到头。
慕涯、尹婉,结词。
军营之中悬挂着一柄战旗,旗上有战铃一百零八只,凡战事起,营中执旗者便挥动战旗,引起战铃作响,这个声音极为清脆,可以响彻在军营各处。以往因为战旗损坏几乎没有用到战铃,但此时的战铃却是铮琮作响。在军营各处的军官立马来到主营帐集合,商量大战事宜。
几大副将全部集结完毕,梁津、林寒与状态稍好一些的罗湖也来到了这里,慕涯随后便来到,这时他的身后竟然跟着昨日又重伤的姜鸣。梁津急忙道:“姜鸣,你的伤……此次战事会议你不必参与。”
姜鸣道:“我现在伤已经好了不少,虽然上阵杀敌还有些困难,但是在一般地方还是能帮上你们的。”
林寒扶着姜鸣往里面走了走,与罗湖坐在了一起,才窃声道:“何必呢?”
姜鸣笑道:“一闲下来便心中觉得痛苦,总要找些事情做。”
林寒紧皱眉头,没有说话。
梁津将众人安置好,便朗声道:“今日庞路派遣三路兵马,分别由罗曜华、牟玉成、邛乐双带领,各有约莫三千人,自东、南、北三方进攻我军大营,我军已经立起防垒器械阻挡,虽然他们想要攻破还要些时间,但是前方已经告急,我们急需要派遣兵马与将领支援,各位有什么好说的?”
林寒道:“二统领,其实我想知道的是庞路的目的,他们到底为何要派遣这三路兵马袭我军营?三路兵马,听起来很有条理,但是却没有一点作用,九千人围营根本不可能起到太大的作用,更何况我们有重骑兵可以充当防御,在防御方面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主动,他们此举不可能只是为了挑衅,我觉得更有其他目的。”
慕涯抚着下巴思索了片刻,道:“六统领想的很对,这三支都是饵兵。在之前北部山林大战之中,我们已经见证了庞路对于饵兵的运用,所以万万不能在这些方面放松警惕。我的意见是,从现在开始先引出三道兵马抵御,同时派遣哨探查探庞路其他兵马的动向,万不可跟随敌人的心思行动。”
梁津点了点头,道:“慕涯先生所说很对,那林寒、杜衡与、冯庆便兵分三路分别迎敌,杜衡与与冯庆一定不能与敌将进行正面交锋,只要将他们挡住便好,军机刻不容缓,速速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