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闻此信,众人唬了一大跳,尚未来得及应对,就见卫母之亡,愈加忙乱。
卫太太因卫伯和卫源父子等不在家,卫伯又坏事惊死了卫母,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黛玉是晚辈,不是这府里的人,已经失声。柳氏年纪轻才进门,更慌了。反是卫三婶经得起事,厉声道:“拖下去!明知老太太身上不好,却闯进老太太屋里说此噩耗,安的是什么心?”
卫太太反应过来,惊死卫母可不是什么好名声,传出去卫伯的罪名儿又要多一个不孝,脸上也跟着变了颜色,喝命道:“堵住嘴拉下去捆住关在马棚子里等我发落!再叫人叫了跟老爷出门的长随过来,我有话问!”卫母卧病炕上久矣,尚未移床易箦,卫太太心中更气,又担忧卫伯,敲打过在场的所有人,恨不得变成两个人分头料理。
卫三婶撇了撇嘴,见卫太太光顾着卫伯的事情,摇头一叹,和黛玉一面命人去报知卫三叔和卫若兰,一面命人取来早预备好的装裹,一面取出随身带来的妆奁卸了妆饰,先换素净衣裳,等孝服送来再穿。卫太太忧心卫伯,无心主持,卫三婶先命天文生择日入殓。
柳氏正六神无主,她是新媳妇,府中许多事都没弄明白,见卫三婶发号施令,虽然心中不满,但是看到婆母管不过来,忙跟在卫三婶身边指挥家下人。
黛玉倒是意外清闲。
那厢卫太太隔窗已问明卫伯获罪的缘故,乃是卫伯在任上出了极大的失误,以至于损失惨重,又有科道官趁机参了卫伯一本,说他“秉性狡猾,冷酷残忍,假借小聚之名,暗结党羽之属,以满私情之欲,致使军中多事,朝中不稳”并“分明有钱,且分家之前皆已截留此账,然为奢靡度日,竟依旧亏欠朝中钱粮不还,其心可诛”等语,龙颜大怒,即批革职削爵。
许是长泰帝极重用卫若兰的缘故,自从卫伯丁忧起复后,一直不得重用,那年原想和冯唐一样随南安王戍守西海沿子,惜未谋成,但他毕竟不是无能之辈,又得史家之助,掌管京中各军中的饷银、军械、衣食分发等事,油水颇为丰厚。
刚刚装裹好了,卫三婶耳尖听到,蓦地扭头死盯着卫太太,冷声道:“什么意思?当年兰哥儿出继,分家前可是特特留了一笔银子用来还欠银的,难道大老爷没还?”
黛玉也是一呆,她记得卫若兰说过,足足留了五万两银子,都叫卫伯府吞了?
卫太太哭道:“早知有今日,当年就还了。还不是家家户户都没还,老爷怕成了出头的橼子先烂才没去,谁承想竟成了罪过!”
卫三婶冷笑道:“打量我是糊涂人,信了你这话。当年分家,先从总账上截留五万两银子出来,本就是还债最好的时机,难道旁人因为这个来骂你们不成?不过是你们想留着自己花罢了。就拿兰儿媳妇来说,她父亲临终前还清祖上的欠银,有谁家找她的晦气了?”
黛玉脸上泪痕未干,暗暗叹息一声,劝道:“罪名已下,十分确凿,尚不知如何,切祖母刚逝,余温未尽,竟是别为这件事恼了的好。”
卫三婶点头道:“这是自然,先忙老太太的后事要紧。”
她们这么说,卫太太却惦记着卫伯,将家事暂交柳氏料理,自己回房拿钱备礼物,忙忙碌碌地吩咐人去各处打点,并请史家等来往亲厚之家帮忙。
卫太太不放心,又请正和卫三叔抚尸痛哭的卫若兰帮忙,毕竟卫若兰在御前极得意,若他去向长泰帝求情必定胜过旁人,不料卫若兰却断然拒绝,冷声道:“祖母新逝,诸事未理,侄儿才告假回来,不在灵前哭丧,挟一身晦气进宫求情成何体统?”
卫太太浑身缟素,滴泪道:“虽说哥儿出继了,但也和老爷有骨肉之亲,老爷出事,阖府惊慌,不过请哥儿托人打点,怎么就成了不合体统。”
卫若兰淡淡地道:“圣上英明,自有决断,从不发落无辜之人,太太尽可放心。”
卫三叔擦了擦泪,皱眉道:“嫂子在老太太跟前为难兰哥儿作甚?大哥出了失误,又有几个罪名儿凑在一处,致使龙颜大怒,罢职削爵已成定局,再无挽回的余地。况且大哥虽被收押,却未入狱,乃是还有罪名儿没理清,等理清了自有结果。咱们正料理丧事,别说进宫了,出门都不能,大嫂子叫兰哥儿去求情,外人知道了不得说兰哥儿不孝?兰哥儿虽是先大嫂子养的,但早就出继给二哥家了,便是为大哥打点,也该源哥儿去。”
他是没本事的人,也没依靠过卫伯,只想着日后靠着卫若兰之势一家子安安稳稳地过着富贵清闲日子,因此待卫若兰十分用心。
不仅他如此,卫三婶也是。
卫三婶抚了抚鬓边,接口道:“兰哥儿年纪轻,好容易才有今日的作为,大嫂子叫他进宫,朝中那一起科臣听说了不得参兰哥儿?再怎么担忧大哥哥,也不能在老太太新丧的时候出门,唯有等候消息才是正道。兰哥儿几年不在京城,才回京城一个月,他只和那些年轻的公子哥儿有来往,那些公子哥儿能做什么?趁早打消了叫兰哥儿找他舅舅的心思,大哥哥把兰哥儿过继出去,人家可是打上了门的,不落井下石已经是他们的仁义了。”
卫太太又气又恨,心里却明白他们说得都有理,一旦旨意下来,就没有回旋的余地,只能托人打点管理此事的人,暗中减轻卫伯的罪过。她派出去的人回来说史家愿意帮忙,史鼐上书称当今以仁孝治天下,卫母仙逝,作为长子,不管卫伯身负何罪,此时此刻都该先料理母亲丧事要紧,请长泰帝网开一面,先放卫伯回家。
朝中又有一干勋贵老臣随着说情,长泰帝倒真是网开一面了。
没两日,在开丧破孝之时,卫大伯返家,罢职削爵不销,另外按罪判他按利归还五万两银子的欠银,并因任上失误罚款二十万两银子,等丧事办完,府邸亦需归还朝廷。
消息传出,卫家上下和朝廷内外勋贵人等都高呼长泰帝仁厚。
卫若兰心中了然,看似长泰帝因卫母之逝对卫大伯网开一面,其实该判的罪都落实了。卫大伯虽有失误,也结党营私,却罪不至死,亦未到抄家之重,所以罢职削爵罚款正好,由此可见长泰帝的仁厚,没有因为不喜卫大伯就强加罪名与他。
卫若兰已经听说了,卫大伯这几年和史家走得近,所幸他没糊涂透顶,去和义忠亲王结交,倒是宁国府和义忠亲王暗中有所来往。即使如此,卫大伯也牵扯进朝廷那些皇子的争斗里去了,卫伯府钱不够花的原因就是他在元春有喜之前替三皇子做事。三皇子今年纳了皇太后娘家侄孙女为侧妃,已得皇太后的娘家支持,和皇长子在朝中的势力平分秋色。
不止如此,锦乡侯府前头依附皇长子不得,他们家做的那事令皇长子如鲠在喉,故未重用,锦乡侯一气之下,转头替三皇子效力,找了皇长子许多烦恼,卫伯就是得了他的劝说,才在暗中投效了三皇子,要不是今年元春有喜,只怕他就劝史鼐跟着一起了。
长泰帝正值壮年,底下皇子如此争斗,岂能容忍?早在五六月份就开始剪除这些皇子们暗中的羽翼,卫伯出事完全在卫若兰意料之中。
卫大伯保住了性命,又不必入狱,没落得和甄家一样抄家治罪,没牵连眷属,朝中亲朋好友尚在,来日好生打点一番不是没有可能起复,卫太太郁郁几日后终于松了一口气,随即又为即将损失的大笔银子而心痛不已,也只得一面忙碌丧事,一面凑钱。
虽然卫大伯没了职务和爵位,府邸也要被朝廷收回,又罚了几十万两银子,但是因卫若兰之故,亲朋好友依旧你来我去,官来官往,倒也极尽热闹。
卫母乃是超品的诰命,享年七十一岁,也是高寿,前有卫老太爷之功,后有卫若兰之劳,虽然卫伯坏事,但不是十分可恶,长泰帝念着这些情分,许以恩典,礼部奉旨赐银五百治丧,卫大伯不知长泰帝是因老太爷和卫若兰才有此恩典,他含泪磕头,感恩不尽。
以为卫家仍有机会复起,兼卫若兰十分得宠,未必不会扶持生父,原先不来的几个官员之家急忙来吊唁,来时连连告罪,各有理由,都说不是故意不来。
入殓时,乃由卫大伯和卫三叔亲自抱尸入棺,幸喜天已入冬,又至冰棺于室,尸体未腐,而寿材亦是卫母陪嫁的好板,不必费心再购置,减了许多忙碌。卫母生前所喜的常用之物随之入棺,余者衣服被褥帐幔等都得烧了。正烧衣服时,卫三婶突然道:“老太太生前问兰儿媳妇要了一件斗篷,想必是极爱之物,该烧了随身,怎么不见?”
柳氏心头一跳,低头将卫母穿过的衣服丢进火盆里,卫太太在一旁开口道:“老太太得了斗篷说是年轻人的花样,又不喜欢了,就随手赏给源儿媳妇。”
卫三婶似笑非笑地道:“老太太倒真真是疼源儿媳妇,问兰儿媳妇要斗篷给她。”
黛玉虽然不大理会卫太太和柳氏的那些心思,但是卫三婶此时替她出头,她自然不能置身事外,便叹息道:“祖母定然没想到自己去得如此突然,否则不会如此。”
卫三婶问是何故,黛玉浅浅一笑,道:“作为孙子媳妇,我和源儿媳妇一样,都需守孝一年,哪怕再好看的衣裳今年也是穿不得的,何况那斗篷又是里外一色大红,不过白搁在箱子底下发霉罢了,可惜了祖母一番慈爱之心。”
听了黛玉这番言语,卫三婶强忍住笑意,道:“是这么个理儿,老太太是好意,偏生源儿媳妇得了穿不得,只能压在箱子底。”
柳氏未施脂粉,脸上红白交错。
亲朋好友来吊祭时,卫大伯和卫三叔等孝子贤孙灵前跪迎跪送陪拜,女眷则在灵后放声痛哭,来客甚多,黛玉哭得嗓子都哑了,卫若兰心疼不已。
贾家来的是邢夫人、凤姐婆媳和尤氏,金玉新婚,王夫人正忙回门等事,又惦记元春在宫中之胎,李纨是寡妇奶奶不能出门,而贾母感慨卫母比自己小十来岁却先逝去,心里不自在,故只这二人和贾赦、贾政和贾珍等都来了,贾家和卫家是老世交,各房都该来。
四十九日后出殡,灵柩暂且寄存在寺庙中,卫大伯和卫三叔、卫若兰、卫源守着。卫大伯近来没脸在京城久待,打算趁此机会扶灵回乡和卫老太爷合葬,择了腊月初六启程。
同时,卫大伯叫了卫三叔和卫若兰到他净室中。
这回卫大伯带卫源同行,卫三叔和卫若兰不在其中,一是卫三叔已分家非长房,留守京城好替妻嫂做主料理外面的事情,二是卫若兰是孙子,有假不丁忧,不得离京。
卫三叔满脸胡须,神情憔悴,有气无力地坐在椅子上,道:“大哥叫我和兰哥儿过来作甚?既然大哥已经有了主意,就听大哥的,大哥和源哥儿南下金陵,将母亲和父亲合葬,我和兰哥儿留在京城,大嫂子若有什么事,凡是力所能及的我们自然不会推辞。”
卫大伯惭愧道:“叫你们来,是有一事与你们商议,若不是上面催得厉害,我也不至于这样不孝,在母亲灵前提起。”说毕,痛哭起来。
卫若兰已猜测到了几分,嘴里却道:“不知伯父所言何事?”
卫大伯依旧哭着,含羞不语,卫三叔性子粗豪,但是他对于财物一事十分敏锐,见卫大伯不开口,忽然想起卫太太近来为了凑钱而焦头烂额,不由得瞪大眼睛,失声道:“大哥莫不是找我们商量分母亲留下的梯己?”
卫大伯哽咽道:“我已经是没有办法了,时值年下,又不好卖地卖铺子典当东西,怕人趁机压价,况且家里实在凑不出那么些。”
卫若兰听了,一言不发。
卫三叔道:“大哥,不是我说你,母亲才没了不到两个月,我们两房分出去的都没想着早早分了母亲的梯己,你怎么能这么想?别说府里没钱,别的罢了,这些哄不了我。父亲临终时,咱们兄弟两个和兰儿,每人分了三十万左右的财物,虽然只有几万两银子,但是房舍庄田古董玩意却是无数,庄田房舍铺子年年都有进项,此其一。其二就是那年分家,咱们三房是平分,但祖业和府邸祖宅等都是大哥的,是我们的两倍,我们都有好几十万的家资,大哥更加不用说,就是素日开销大,难道分的钱都花了不成?罚银连同欠款,统共不到三十万两银子,何须分了母亲的梯己才能凑够?若是实在不够,我和兰哥儿手里还有几两银子,按市价买下大哥哥手里的庄田商铺东西,不压价,如何?等过了百日再商量分梯己不迟。我和兰哥儿都不怕母亲的梯己在这些时日里不见,大哥急什么?”
卫若兰赞同道:“虽然在平安州花得多了些,但是我们两口子的开销小,底下的孝敬又多,倒也存了些钱,满能拿出二三万两银子来买庄田商铺,或者不大容易出手的书籍字画。”后者实系黛玉所喜,据他所知,卫大伯手里很有些古代名家真迹和孤本书籍,大多蒙尘。
卫大伯叹了一口气,缓缓地道:“我已经没了爵位和职务,可谓是一无所有,唯有靠庄田商铺的收益过活,很不想卖出去,才想着在我离京之前将母亲留下来的梯己分了,免得在我家堆放日久,让你们疑心我们暗中匿藏了些。”
卫三叔怪笑两声,他想起自己老婆说卫太太趁着卫母病重,暗中偷了卫母不少东西,若叫他们再看守几日,只怕东西都要被她搬尽了,于是道:“既然大哥这么说,那就听大哥的。”
卫若兰诧异回望卫三叔,也想起得到的机密消息,点头同意。
其时父母仙逝三年内子孙孝中不能分家,分家谓之不孝,好在卫家三房早就分了家,此时不过是共分卫母的梯己而已,倒也不是什么大过。
卫大伯离京前一日卫宅,彼时他们已经搬出了卫伯府,现居当年分家时分得的一处五进大宅子,卫母的梯己也运过来了,封锁在库房里,等卫大伯和卫三叔、卫若兰清点后分走。按卫母早年之诺,平分四份,卫若兰两份,卫大伯和卫三叔一份。
卫三婶本性精明,拉着黛玉在场,接过卫三叔递来的清单册子,翻开粗粗一看,随即冷笑一声,道:“大哥大嫂,你们别怨我说话没有遮拦!老太太的梯己当真都在这里?”
卫大伯忙道:“自然都在,母亲仙逝后,除了陪葬和烧掉的东西,余者都没动。”
卫三婶拿着记着古玩字画的册子,道:“这话我可不信,若是都在,怎么老太太说要给兰哥儿媳妇的阎立本真迹不在里头?兰哥儿媳妇进京后就在老太太跟前伺候,尽心尽力,老太太醒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知道兰哥儿媳妇酷爱书籍字画,特地点明将几幅古代名家真迹都给兰哥儿媳妇,说大哥和大嫂用不到。不止如此,老太太说要给我的一对汝窑美人瓶账上也没有了。另外老太太说兰哥儿如今长进,咱们家就属他最有能为,将来少不得要他帮衬叔伯两个的前程,所以偏心多给些,还笑云兰哥儿疼媳妇,将那一匣子祖上从前朝宫中宝库里得的猫儿眼、祖母绿、鸽血红等上等宝石给兰哥儿,叫他给他媳妇打首饰戴,账上也没有。”
她不看卫大伯和卫太太的脸色变化,掷下手里的册子,拿起记录家具陈设的,道:“别的我不记得,但是兰哥儿娶亲时,老太太开库房拿东西,我进去过,见到一架大理石底座紫檀透雕百子千孙的大插屏,我跟老太太说送这个给兰哥儿最好,老太太说摆在兰哥儿那里就太显眼了,倒不好,这架大插屏也不在账上。兰哥儿两口子没进京时,老太太就说了要给源哥儿的,谁知源哥儿成亲时竟忘了,说以后给,还有一盆四尺高的珊瑚树,亦不见了踪影。”
卫三婶又拿起记录首饰的册子,犹要再说,就被卫太太打断道:“老太太病中糊涂,记不清库房里的东西,这些东西我早听说老太太说送人了,故此不在账上。”没想到卫三婶精明如斯,竟连这些都记得一清二楚,卫太太暗暗恼恨卫母生前多事,趁着自己不在时与卫三婶和黛玉说这些,可恨卫母房里的丫鬟竟没跟自己提起过。
卫三婶笑道:“嫂子在我跟前说这些,不怕臊得慌。我们两家不差这些东西,料想兰哥儿媳妇也不放在眼里,但是老太太给我们的,我们却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该给我们的就是我们的。老太太当时说了,她单独提出来给的这些东西,在分东西时不算在内。”
黛玉扯了扯卫若兰的衣袖,低声与他说了几句话,卫若兰点了点头,上前两步,朗声说道:“三婶说得没错,祖母之意自当遵从。”
他和黛玉不想为这些东西和卫大伯一房争得面红耳赤,但是该他们的却不能不要。
卫大伯听了,脸色一变,瞪向卫太太,道:“自从老太太病了,都是你掌管家务,老太太房里的东西不在账上,都弄哪里去了?”
卫太太气得浑身乱颤,流泪道:“和我有什么相干?明知老太太说过要分给三房的,我们又不缺这些东西,我岂会匿藏?况且,老太太病的时候,连人都认不得,她说的那些话哪里能信?还说要给我一尊白玉观音呢,我也没见账房里有。”
卫三婶嘿嘿笑了两声,道:“我都替嫂子怪臊的。你那话真不真假不假只有你自己心里明白,而且老太太库房里从来就没有白玉观音,我却在今年保龄侯夫人生日的时候,见到一副老太太库房里少了的慧纹挂屏,一副四幅,乃系折枝的梅兰竹菊,配以诗词,人称无价之宝。后来我问老太太,老太太说在库房里收着呢。那时候老太太虽病,却还没糊涂呢。嫂子不知,我父亲原是老太爷的麾下,我小时候常在府里顽耍,那时候淘气,总爱往老太太库房里顽,记得老太太许多好东西,打碎过老太太一个大荷叶翡翠盘子和一个琉璃盏。”
卫三叔翻看几个册子,也皱眉道:“怎么只有目前所有东西的清单,没有从前的账册?母亲心细,进的东西和出的东西向来记得明明白白,我以前还替母亲记过两回呢。这时候只有清单册子,如何让我们两房信服?大哥,我和兰哥儿是信大哥的为人,一直不曾对母亲的梯己伸过手,要不是大哥要分东西,我们本来打算等百日后再说的。”
卫大伯无奈道:“我不管这些事,实在不知。若是我动了手脚,我岂会叫上你们过来分了母亲的东西?”回头又瞪卫太太,问她是怎么一回事。
卫太太咬死了说不知道,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说自己私下偷走卫母许多东西的事实。
卫三婶道:“大嫂子不知道才叫人好笑呢,瞒得过别人,哪里瞒得过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过是怕分给兰哥儿一半,下剩再分我们一半,所以勾结老太太的丫头,暗中运走了老太太的东西。大哥,咱们去大嫂子房中看一看如何?大嫂子进门时的嫁妆有数,下剩的固然有大嫂子攒下来的梯己,但不看别的,只看我说的那几件东西就知道真相了。”
卫太太色厉内荏地道:“老三家的,你这么说,成何体统?难道我竟是个贼不成?老爷坏了事没抄家,你们倒来抄我们的家!”
卫三婶冷笑道:“是不是贼,你心里明白,凭什么我们两房吃亏?我就要查个水落石出!”
黛玉款款地说道:“婶娘不必为了这点子东西和伯母争得面红耳赤,孰是孰非天知道。祖母房里的账册在我这里,乃系祖母生前交给我的,拿来比对清单即可知晓真假。”
卫伯和卫三叔闻言一怔,卫三婶是惊讶,卫太太却是惊吓,卫三婶斜睨卫太太一眼,先笑道:“怎么在你手里?老太太什么时候给你的,我竟一点消息都不知道。你这孩子有老太太梯己的账册,怎么不早拿出来?”
黛玉不好意思地道:“祖母说她老人家房里的账册向来是一式两份,我以为那一份就在伯父和伯母府上,分时要拿出来的,所以就没提,只是没想到少了许多东西,账册成了清单。”
卫若兰对卫伯和卫三叔解释道:“祖母心疼我,怕人动手脚,先将账册给我了媳妇收着。”
他说的是事实,卫母虽然病了,时而糊涂,时而清醒,但是清醒时想起卫若兰,疼爱之心占了上风,而且卫太太的所作所为卫母也不是一点儿都没察觉到,只是她病重,实在没法和卫太太理论,一狠心,就将连丫鬟都不知道的另一份账册给了黛玉。
卫母的嫁妆里有一个黄花梨木的四扇门衣柜,临终前仍在房中摆着,衣柜底下有夹层,可放账册和珠宝等物,只有卫母自己知道,账册就放在那里。
卫母中年时有心腹丫鬟偷过她私房里的东西出去变卖,从那以后凡是有东西清点后入了自己的私房,她都会自己抄一份清单下来,好和外面记的比对,丢的损坏的也会记在上面,渐渐集结成册,丫鬟们不识字,都不知道这件事。那年分家后,卫母怕自己将来记不清,重新整理了一份账册,将库房中仍有的东西誊在上面,这几年进出的都有记录。
黛玉叫了在外面的刘嬷嬷进来,命她回家拿东西,没说是账册,只道:“我房里的黄花梨木衣柜里有个五彩缂丝面儿的匣子,嬷嬷去拿来,我有用。”
刘嬷嬷答应一声,不到半个时辰就取回来。
黛玉又问雪雁要了一把钥匙,打开一看,果然是厚厚的几个账册,封面已有三五年的岁月了,一看就知道不是新的。
卫三婶拿在手里,先看古董字画册子,道:“账上有,我之前说的那几件东西,都在上面,一件不缺,而且东西比这里原有的清单多了许多。兰儿媳妇账册里有一件麒麟送子的紫檀摆件,清单上就没有。”说着,递给卫三叔,由卫三叔给卫大伯。
兄弟二人一经比对,只金银珠宝等库房里就少了价值十来万的东西,这还没将古董字画一类的东西算进去,这些很不好估算。
卫大伯大怒,狠狠斥责了卫太太一顿,自己亲自去她房中,比着账册搬出许多东西。
除了送出去慧纹挂屏和一个珊瑚盆景,最后一算,仍少了十来件金银器皿和二三十件珠宝首饰,一匣上等宝石原有六十八块现在仅剩三十二块,绫罗绸缎也少了近百匹。
卫大伯逼问卫太太,卫太太才哭诉说下聘时用了。
卫大伯无奈,只得拿内库中的东西按册补齐,亏得内库中有相差无几的东西,连慧纹绣品都有一副,不然只能按价拿钱分给两房。按卫三婶所说,先将卫母许诺给他们的东西剔出来,余者按市价一分四份,两份给卫若兰,自己和卫三叔一人一份。
因卫大伯急着用钱,所以卫母梯己中的五万几千两银子和一万余两金子都归卫大伯,又留了几件东西,其他都是卫若兰和卫三叔的。
而卫三叔亦精明,和卫三婶要了庄田商铺房舍等以后年年有进项,东西到手亦不多。
卫若兰和黛玉并不在意,比之金银庄田商铺等,他们更喜书籍字画古董等物,这么一来,除了卫太太丢了脸面外,皆大欢喜。
虽然卫大伯和卫太太敲打过家里上下人等,也央求卫三叔夫妻和卫若兰夫妻别对外面说,两对夫妻都答应了,但是纸包不住火,卫大伯离京不久,卫大伯家里一个婆子吃醉酒嚼舌根说出了此事,渐渐为人所知,气得卫太太发卖了婆子一家犹不解气。
不过,卫家守孝,卫太太不必出门应酬,等三年后世人早忘记了这件事,想到这里,卫太太气怒方平,又恨卫母多事,将账册交给黛玉,坏了自己的大计。
别人听说此事都不在意,独贾母放在了心上。
贾母思来想去,恐自己病糊涂时,子孙也这般所为,便趁这日晴好,叫来贾赦一家子和贾政一家子,说自己要把梯己先分了。
听了这句话,底下有的人惊喜交集,有的人不以为意,贾赦坐在椅上尚未开口,贾政已经躬身道:“母亲春秋正盛,说这些作甚?留给自己赏人罢,咱们礼仪之家,又不像小门小户一般为了一点子东西争得头破血流。”
贾母缓缓地道:“小门小户没有东西可分,反倒相亲相爱。咱们这样的人家,家业自有律例可依,父母的东西都是按遗言所分,或多或少,未必十分公平。我听说了卫家的事情,替卫老太君感到可悲,她还在人世呢,就有人偷拿她的东西了,若不是她留了一着,只怕叔伯侄子之间就要生嫌隙了。竟不如趁着我精神还好,早些分了了事。”
卫母不如贾母都有五六十万的梯己东西留下来,只怕贾母连出二十余万两银子和黛玉的嫁妆、宝玉的聘礼后,剩下的梯己仍有许多,贾赦心里暗暗盘算了片刻,道:“母亲的东西想给谁就给谁,想怎么分就怎么分,儿子听老太太的。”
贾赦觉得,不管贾母有多少梯己,大头定然是宝玉的,宝玉已经成亲了,该有自己的一些家业,下剩的自己能分一两万就是贾母慈悲了。
父母的东西向来是按他们的意思分,没有遗言才按律例,纵使贾赦不满,也是无可奈何。
贾母叹了一口气,命鸳鸯拿了账册出来,摆在炕桌上,道:“这些年典当了多少东西供府里花销,你们都知道,我账册上也记着,总共有十余万两的东西出去了没回来。建园子和还债各是十万,林丫头出阁和宝玉娶亲,又花了几万,下剩的我两三日才算明白,约共二十来万的财物,金银不多,数目是按东西市价折算出来的。”
宝玉眼泪掉了下来,贾母享了一辈子的福,大半梯己都贴补府里了,可恨自己无能,又恨府里男人没有本事,叫老人家年过八十还要操心。
贾母看见,叹了一口气,道:“我原是个偏心的老婆子,疼了宝玉十八、九年,到了今日我仍旧疼他,你们别怨我偏心,再恨,我在地底下不知道。宝玉已经娶了亲,他又读书不成,我就把所有的庄田商铺给了他,这些庄田和商铺约值三四万两,再加上几件总值一两万两银子的书籍字画古董玩意儿绫罗绸缎。”
宝玉连忙摆手,道:“老太太的东西我不要,我并没有孝顺老太太什么,却得老太太这么些东西,心里如何过意得去?”
贾母温言道:“给了你就是你的,将来我死了,还是给得分给你们。我心意已决,你不许反驳。我想着你没有本事养家糊口,单凭这些庄田商铺的进项,也够你每年过日子了。府里已是山穷水尽,便是将来分家,你们两房都没什么东西可得,倒不如我给你们留些。”
说着,又对众人道:“还有十四五万两的东西,我都分好了,一会子你们派人拿回自己那里。我两个儿子都不给了,只给孙子、重孙子。兰哥儿和萱哥儿一样,每人三万两左右的东西,都是书籍字画古董玩意绫罗绸缎等,不偏不倚。四丫头和巧姐没出阁,我给她们每人一万两银子的东西,是珠宝首饰古董玩意绫罗绸缎,另外几件紫檀、黄花梨木的家具也给她们。环儿琮儿没娶亲,我给他们每人五千两银子和五千两银子的东西,也是绫罗绸缎珠宝首饰等。还有五六万两的东西,给林丫头两万,珠儿媳妇、琏儿媳妇、宝玉媳妇每人一万。下剩还有一万多两银子和一千多两金子,我留着等我死了作丧葬使费,余钱就是琏儿那孩子的。”
贾母不仅分好了,而且每个人该得多少东西,哪些东西分给谁,她都在账册上记得一清二楚,然后命鸳鸯拿着册子叫众人来搬东西,早在此前,已命鸳鸯带人打理过一番。
凤姐先把自己一房该得的东西运到东院,她的、惜春的、萱哥儿和巧姐的,等收拾完了,才又奉贾母之命将贾母分给黛玉的那份亲自送到卫家,交给黛玉,所谓两万两银子的东西其实只装了一车,多系书籍字画古董,十分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