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榴花妖艳烘,绿杨带雨垂垂重。
暮春初夏之交时,嫩叶褪去青涩,蜕变成逼人眼的翠绿。繁花拼命绽放出最后的热闹,姹紫千红如墨水被打翻一样倾注在花上。
天气正是最怡人的时候,不冷不热不说,春雨连绵、**雨霏霏更是已经成为过去,连天累日的阳光明媚叫人格外心情舒畅。
刘彻从御辇上跃下来,大步就往寝殿跑。
清透的风迎面吹过来吗,扬起人的衣摆钻进去,他这才发现一路上紧张的身后出了一层汗。
他不由站住,叫风灌灌衣裳。又问身后小碎步极力跟着的春陀:“太医令到了吗?人追回来没有?”
春陀微微喘着气,道:“到了到了,公主立时就叫人去传了。至于人,听说不肯回来。”
刘彻一听到阿娇动气下腹疼的消息,就把他吓得立时就从宣室殿赶了回来。
此刻听说太医令早到了,想必该不会有大碍,心里的担忧去了几分,一脸冰寒之色才缓和了点。
至于刘征臣不肯回来也在他意料之中,刘彻嗯了一声,就继续一路脚下生风地往寝殿跑。
阿娇为什么非要刘征臣回来,他估摸着是听说了刘建那点暗地里置兵想图谋不轨的事,怕以后拖累了刘征臣。
其实大可不必,纵便是兄妹,也是一码归一码。何必为了这个叫刘征臣都不去奔父丧?
他还没有昏庸暴虐到这个程度吧?
进了寝殿,他疾步从两旁跪下的宫人中走过,胡乱向身后招手。
春陀知道这是嫌他走的慢,但是他也没办法不是?他只能走啊!
平阳正在问太医令的话,再三听得太医令保证说阿娇没有大碍,才终于宽下心。
虽说阿娇是因着刘征臣动气,但阿彘那脾气上来,谁和他说的明白?
她从前和阿娇一向不和,如今缓和点。阿彘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想必早就是明镜一般,明白她是因为阿娇荣宠不衰。如今又有了身孕,她得罪阿娇长久来说没有一点好处。
只是事实虽然如此,但被亲弟弟这样想,平阳心里多少还是会有些难受和说不出的委屈。
但等每每见到弟弟后,她又莫名有些难堪。
是以刘彻风风火火地一进来,平阳便要告辞。“陛下回来了,那我便走了。”又回头叮嘱阿娇,“别着急,什么事都不值当动气。你现在怀着身孕呢,可不是闹着玩的。”
阿娇连连道好,又叫平阳常来。
平阳余光望见站在阿娇身边温润的刘彻,心想可真是一物降一物。谁面前都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这一回到阿娇身边整个人就放松下来了。
难怪南宫很久之前就跟和她说,她们摆不了大姑子的谱。
唉,也真是人各有命。
从前父皇在时,就是宠冠后宫的栗姬不也怕姑姑说她半句不好吗?成天去太皇太后跟前辩白。
只能说,缘也命也。
平阳忽然觉得从前所有的不甘都消融了,其实再想想又何必争呢?
她的尊荣在她是大汉公主,而不是因为是天子姐姐。阿娇的尊荣却是因为是皇后,因为天子宠她。
她笑着应下了阿娇的话,快步出殿去。
刘彻没有要起身相送的意思,他满心都在阿娇身上。又把太医令叫进来问,太医令不厌其烦地答了刘彻两刻钟,才终于得以退下去。
太医令抹了把汗,心想这伺候皇后可真是担惊受怕。方才他就和平阳公主解释了半天,皇后动气不长,只是些微腹痛,若用药还必然对胎儿有影响。只需让皇后静心养神,就可。
没想到陛下进来还得问,那架势活像是他把皇后气的。
但就是这样,他也还是愿意伺候皇后。多少人想要这样的机会都没有啊!
而所谓静心养神,无非就是叫人心情舒畅。
让阿娇心情舒畅,那就得从刘征臣下手。
刘彻待太医令一出去,就摒退左右,同阿娇说起刘征臣。“娇娇,她不愿意回来就不回来。她哥哥是她哥哥,她是她,我分的清楚。”
他这意思是已经知道了刘建有不轨之心?
阿娇有些哑然他的先知先觉,但转瞬又释然。
前世时各地藩王心思叵测的不在少数,有了造反实举的也不在少数,但汉武一朝却自始至终没有翻起一点波浪。
刘彻要是掌控力不够,没有点雷霆手段还真镇不住这些魑魅魍魉,汉室的江山也不知道翻了几次大浪了。
他还真是字如其人,圣彻过人。舅舅当初给他改名,还真是恰当。
只是他这次还真猜错了,虽然这是正常想来最可能的原因。
阿娇扬起头,回握住他握着的手。柔声道:“我知道,知道你不会。只是——”
她不知道怎么跟刘彻解释还没有发生的事,刘建如今还只露出不臣之心。至于那些骇人听闻的**之举,还得是刘建顺利成为继任江都王,大权在握毫无掣肘才爆发。
阿娇一时间竟楞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把话说下去。
刘彻看出她的窘迫,他紧紧握住她,出声打断她的尴尬。“刘征臣如今还在驿站,你若是不放心。一来咱们选个信得过的使者前去致哀,二来从禁军中拔出几百人给她调动。”
他一早就看出阿娇这次回来后变的不同。但是他不愿意探究下去,如果挖开这个秘密的后果是失去阿娇,他永远不会去好奇原因。
阿娇惊喜道:“真的可以吗?”若是刘征臣身边能有几百皇家禁军,也就有了自保能力。只要她自己小心行事,不同刘建私下有多接触,想来应该不能出什么乱子了。”
刘彻宠溺笑着为她顺顺衣襟,语音低沉肯定道:“当然可以,这回安心了吗?”他搂紧阿娇,“还不行,就把你的担忧写下来,交由使者交托刘征臣。”
阿娇抿紧了嘴唇,低着头不敢看他。刘彻了然她的难为之处,却又如此理解她的难言,从不问她。
但越是这样,她越会觉得内疚。
刘彻对她向来是知无不言,她却做不到言无不尽。
她难堪的模样落入刘彻眼中,叫他愈发觉得不探究阿娇的秘密是正确的。她必然是有极大的苦衷的,不然她怎么会不对他说?
刘彻轻轻推她道:“快去写吧,我去让春陀宣使者来。”
阿娇深吸了口气,轻轻点头。去了侧殿磨墨写信,她提着笔半天不知道如何下手。
人的命运说到底还是自己决定的,但是已经看到了结局的感觉既叫人庆幸又叫人难受。
她该如何说服刘征臣?
窗前一盆石榴花红彤彤的,照的人眼底都泛着红晕。温热的风钻进来,搅动着她落在地上的裙摆,她慢慢地冷静下来。
她不知道前事如何,只能尽力去补救,做到问心无愧。
她终于下了决心,提笔在帛书上唰唰写起来。
等到刘彻把使者带来,她刚把帛书交给他,他就双手捧过。言辞恳切地向她保证:“臣一定把陛下同皇后殿下的关心传给翁主。”
阿娇点头,使者便告退而去。
三百禁军已经在宫门处集结,使者也被刘彻嘱咐过了,她写给刘征臣的信里也把利害分析的清清楚楚了。她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待了。
*****
深夜,长安城外的驿站中,刘征臣终于等来了宫中回复。
她紧紧攥着手中的帛书,心潮澎湃地望着眼前三百枕戈披甲气势汹汹的宫中禁军,百感交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泪在她眼中转来转去,却始终没有流下来。
她转身望向身后的汉使,强忍着发颤,缓缓说道:“请汉使去休息吧,明天一早我们再赶路。”
汉使点头,转头而去。
刘征臣回到房中,又在灯下坐了两刻钟才鼓起勇气展开快被汗泅透的帛书。
看着看着,她咬着嘴唇终于无声地哭出来。
皇后在信中历数了刘建的**之举,企图强占她把她逼到了长安为第一,霸占未过门的父妾为第二,其后一直来信要接她为其三。更何况如今其父去世,他失去能最后压制他的人。她这一趟回去,务必要加以小心,万不可大意。
皇后在信中最后说,从前她孑然一身的时候有死的勇气,但是如今她已经有了一双儿女,她不能死!
刘征臣的泪滚落的更狠了,她颤颤巍巍地撩开灯罩,把帛书放在烛火上烧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哥哥从前是什么样,现在就还是什么样,她心里有数的很。
因为她的一双儿女,她如今确实要比从前更怕死。
最好的办法就是她别回去,这样饶是前面是何等的龙潭虎**也与她无关了。
但是她为人母前先是人女,父王生前多次写信过来,希望见见两个外孙。每被她拒绝后,父王都会叫人几车几车地送东西到长安来,又写信给她说不回去没事,只要她过的好他和她母妃就放心。
父王心里一定是很失落的吧,他不明白为什么小女儿嫁到长安后就他乡变故乡,不明白她为什么一次都不肯回去。
他一定还在期待她会回去吧,但是她到他死也没能回去。
刘征臣伏在案上哭的几乎要背过气去,良久才缓过神来,渐渐平定了情绪。起身叫人把一双儿女送回须侯府去,侍女心下生惑,这不是要叫一对小主人回江都看看吗?怎么这又要送回去,还是这么深更半夜?
她本欲上前劝劝,但是刚张了嘴就受了刘征臣冷冷一瞥。
侍女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两步,不敢开口了。
两个孩子是睡熟了又被唤醒的,谁都闹不清为什么娘不要他们去看王父了。小儿子哭闹不止,直说娘说话不算话,但往常一哭就心疼他的娘这次自始至终一直寒着脸,半点都没有抱他的意思,本来半真半假的哭闹因为莫名的委屈一下就真心实意了许多。
眼看着小儿子越哭越凶,刘征臣还是木着脸,只说:“南衣,同弟弟回去。”
姐姐南衣明白没有转圜余地,上前牵过弟弟,径直往外走去。
她柔嫩的嗓音随着风吹进来,“你又不听话了,娘不叫我们去,肯定有娘的道理。别哭了,姐姐回去叫爹给你买金刀。”
孩子还小,而从小就未见过的王父吸引力更是没有金刀大,他立马被哄笑,却又担忧起娘。“那娘为什么还要去?“
南衣耐心地解释道:“那是娘的阿爹啊,自然要回去的——”
两个孩子渐渐走远,说话的声音慢慢消无。
刘征臣却还在门口站了三刻钟,才步伐坚定地往里走去。
初夏的风吹散她的泪意,她对自己说:她一定要回去!
*****
第二日午后,阿娇听说了刘征臣连夜把一双子女送回来的消息久久无言。
她的话刘征臣也不是全然没有听进去,只是征臣过不了见不了她父王最后一眼的心结。所以,哪怕前路难测,她也还是要义无反顾地去。
但愿,她平安回来。
毕竟这次阿娇反复提醒了她,毕竟这次她身边还有三百精兵。
比之前生,她还是多了许多筹码。
阿娇帮不了她更多了,她能做的只有等待了。
此后一直到刘彻遣去代为致哀的使者回来,阿娇才又有了她的消息。
使者说刘征臣一切安好,托他向帝后为好,她再守孝三月便会回来。
阿娇轻轻点头,望向刘彻满眼平和。
他满面关切之色地紧握住她的手,却问她:“饿了?”
阿娇失笑,想了想轻轻点头,“我想吃炖的烂烂的小牛肉。”
刘彻瞟向春陀,春陀会意,立马亲自去了少府传话。
日子一天天地往后滑着,始终没有从江都传来不好的消息,阿娇的心也渐渐放下。
八月终于在阿娇的翘首以盼中来到了,怀孕晚期成倍增加的疲累让她一天当中清醒的时候愈来愈少,几乎就连用饭都是在睡眼惺忪中度过。
馆陶担心的不行,到了七月时就住进了宫中,日夜衣不解带地伺候照料阿娇。
越是到关键时刻,越怕出纰漏。
是以,刘彻也半点都没有和姑姑客气的意思,只说姑姑在他去宣室殿也就安心了,要叫姑姑多多费心。
只是等到八月中旬,越来越临近临近阿娇产期的时候,任是谁也无法安抚他心中那焦躁急切的情绪了。
太医署起码有一半侍医住进了温室殿,日夜待命。
王太后每日早起更是会在列祖列宗的牌位下虔诚跪半个时辰,希冀祖宗保佑。为了给她的两个孙儿积福,她自阿娇怀孕后便一直吃素。
整个汉宫都因着皇后的生产之期将至,陷入了紧绷中。
阿娇在众人的期盼中,却是熬过了一天又一天。
等到八月二十的时候,她正半躺半坐在榻上,由馆陶喂饭。忽然觉得阵痛袭来,推开馆陶的手皱眉轻声说:“娘,我好像要生了。”
馆陶大惊,立马放下碗,同着榻边的海棠和玉兰扶着她慢慢起身。霎时间,满殿都动起来了,最近几天连宣室殿都不肯去的刘彻,本在窗边来回踱步,听了这话也是拔腿就跑。
他忘了可以使唤春陀去传太医来,他自己亲自去了。
他所有的理智一遇上阿娇的事,全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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