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从惊诧和沉思中醒来,只听得公孙少主幽幽说道:“玄沧将军文武双全,本就是朝廷的栋梁之才,未来未必不会鏖战沙场成就伟业,可是,有些话不能说,有些人更不可再提!”
婉慈小姐是明白人,知道双方所指,怕二人因此事不快,忙长袖一挥,嗔道:“公孙大人,作诗而已,有些是牵强附会,有些是偶兴得之,大多数当不得真的。如果非要字字考究,句句斟酌,这样的诗,在意境上就落入下乘啦,我很不喜欢词藻华丽华而不实的诗句呢,婉慈的诗会上,理应当百无禁忌畅所欲言,大人可不能换了颜色、败了雅兴啊!”
公孙少主想到离开京城之时,父亲对自己的谆谆告诫,一定要放下自己的身份,和江湖上以及在野的一些奇人异士们和睦相处,这些奇人异士都具备常人所不能及的本事,越是脾气古怪的,可能越是有着惊天动地的大本事,绝对不能轻易得罪。更何况,这婉慈小姐虽然表面只是地方名伶,但隐藏身份可是连父亲都不敢提及的。想到此处,公孙少主不由得冷汗暗出,忙顺着婉慈的语气说道:“婉慈小姐所说极是在理,只不过吾自小接受名师教诲,需得拜尊皇恩,不敢有丝毫不敬,皇帝陛下威度天下,吾等必得谨小慎微,长期以来,已形成惯例,此心执着,婉慈小姐见笑,玄沧将军海涵!”
婉慈见他如此说话,显是极在意自己的感受,暗暗感激,转身对着陈玄沧说道:“将军百战死,谁能永无过?陈将军缅怀我大汉英豪,真是令人神往,只恨身为小女子,今生不能上战场杀敌!”说话间,眼中似有泪光微现,不知道是想到那射天狼的大英雄,还是恨自己只是人世间一个柔弱女子。
陈玄沧睁开眼睛,已是平静似水,古井不波。沉声说道:“下一个对诗者,李泊。”他的诗和婉慈小姐的一席话把所有人震得耳鼓嗡嗡作响。这些公子哥们,其实是人间最容易激动兴奋之人,自小接受忠君爱国思想的他们,可谓是大汉朝的堂堂热血青年,收到陈玄沧和婉慈的引发,一个个恨不得马上来到关外,和强敌杀个昏天暗地。而陈玄沧暗运内力,把这些沉浸在硝烟血肉中的“英雄们”惊醒,抬起右手,直直的指向了一个人。
所有人茫然地瞪大者眼睛,顺着陈玄沧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穷酸少年,身穿超级破烂补丁青色长衫,连个座位也没有,坐在台阶之上,左手端着酒杯,右手抓着半只鸡腿,满脸满身的酒水,满嘴的油腻,正在大快朵颐,感觉忽然安静无比,抬起头来,傻傻的看着所有人,茫然不知所以。
诸公子本来是刚从臆想中清醒过来,脑袋也是迷糊一片,慢慢的才回过神来。见到李汨的情形,没想到此处居然还有比他们还要迷糊百倍之人,顿时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公孙少主也不禁莞尔,心道自己说这小子是妙人果然不错。他不想让这小子太难看,高声说道:“叫李泊的小子,玄沧将军点了你,轮到你作诗喽!”
李汨的脸上哪里是酒水!陈玄沧吟完,李汨就已经泪流满面,飞将军!射天狼!百战死!不就是说的太爷爷吗?居然还有这么多人记得你,记得我们李家。可是,李家,李家,已经没有了啊!太爷爷死了,爷爷死了,二爷爷、三爷爷都死了,妈妈死了,哥哥姐姐都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行我还要去找爹爹,我一定要问个清楚,到底是怎么了,是怎么了?还有,我还要去长安,问问那个随意杀人的人,那个姓刘的男人,刘彻,我一定会来找你的。爹爹,你在哪里?在哪里......
陈玄沧虽然在闭目养神,却心如明镜,李汨的一举一动根本瞒不过他,更何况,自李汨进来后,陈玄沧的注意力就一直在李汨身上,总感觉似曾相识,但无论怎么想,都记不起在何时何地见过这小子。他见李汨听到自己的诗,竟然状若疯癫不能自已,心下大疑,便指明要李汨对诗来探探虚实。李汨装作饮酒,把酒水洒在自己的脸上身上,又撕下桌上的鸡腿在嘴边抹擦,用来掩饰自己的失态,陈玄沧全看在眼里,却未戳破,冷眼旁观,看看这个小子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汨哪知自己早就被人识破,听得公孙少主言语,装作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立在原地,嘴巴微张,一块连着肉的鸡皮半耷拉在嘴角,模样极是滑稽。
婉慈笑的梨花带雨,心想这冤家是不是上天降下来逗自己开心的,自懂事以来,从未有一日像今日这般开心忘形,也禁不住逗道:“李公子快些作答啊,婉慈很想听到你的大作呢!”
李汨快速咀嚼几下,端起酒杯一仰脖,咕嘟一声,连肉带酒吞下,涨红了脸,打了个嗝,把酒杯放回身边台阶,又看了看另一只手中的鸡腿,仿佛极舍不得的样子,慢悠悠的小心地
放在酒杯之上,还用手扶了扶,生怕半只鸡腿落到台阶。回过身来,咳了几声,嘴巴一张,说道:“鸡腿我所欲也,鱼我所不欲也!”说着,向天打了个哈哈,看着众人,眼光迷离,
自嘲道:“我不想做鱼,我也不想钻自己的裤裆,所以这个诗我是非做不可的。”
众人见李汨自进得舫舱来,除了介绍自己时那片刻的清醒,其它时候均处于半傻半疯的状态,现在居然还记得颠倒蓥的龌龊话,实在是令人啼笑捧腹,忍俊不禁。只不过这家伙如此作态,也不是什么坏事,平白给这诗会增加了无穷的乐趣和变化,由此,所有人对李汨接下来的吟诗更是充满了期待,不知道这家伙又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公孙少主实在看不下去了,大声笑道:“既然不想成为钻裆之鱼,那还不快快道来!”
李汨觉得戏演的也不能太过,过犹不及,顺着坡就下吧,于是答道:“遵命。”脸色一正,大声吟道:
“恨不遮天蔽日手,
一碗捞尽古今愁。
将军只照边关月,
回首京师见苍朽。”
一诗吟完,用衣袖在脸上胡乱擦了几下,叹了口气,回到台阶上坐下,眼睛看着窗外,怔怔的出神。
在场众人脸上轻蔑玩弄之色逐渐消去,慢慢转为隆重,眼前浮出一个伟岸的身影,那是一个孤独的将军立在边关的城墙之上,看着塞外茫茫沙漠。天上圆月一轮,月光倾泻而下,照在将军身上的铁衣泛着清光。将军慢慢转过头来,那是一张何等苍老的脸,满脸的皱纹刻写着古往今来多少国仇家恨!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明亮,注视着京师的方向,似乎在遥想那京师的月光,是不是也是这么皎洁清亮,家人们是不是也在思念着很远很远的他呢?
陈玄沧虎眼圆瞪,脸露不可思议之色,在坐只有他是行伍之人,可谓是感悟至深,这首诗直击心灵,令其不能自己。两眼死死盯着李汨,忽然像发现什么,口中喃喃道:“绝无可能!绝无可能!”
婉慈玉手掩住了樱桃小口,眼中异光涟涟,动心不已,只觉得此子必是大有故事之人,普通人绝对不会有这种心境做出这样的诗来;
颠倒蓥狭长的双眼精光闪烁,显然也是被说中了心事,双手撑头,若有所思;
杨臤依旧神态安静,沉默无语,好似这首诗根本未引起任何心里波动,只有仔细才能发现,右手上原本稳如泰山的酒樽,此刻竟然微微倾斜,几滴醇厚浓郁的美酒流了出来,溅上了一边衣角;
公孙少主更是忘形不堪,手舞足蹈,大声笑道:“三岁小儿竟论战国之策,鄙俚屠夫也谈风花雪月,本人今日实在是大开眼界,不虚此行!不虚此行!”
诸公子都似恍然大悟般,心道只不过是一个为赋新词强说愁懵懂少年而已,何必当真呢?当下便有一个青年公子立身说道:“我说,那位李将军,你该指下一位对诗的人啦!时辰不早了呢!”
陈玄沧听得“李将军”三个字,又仔细端详李汨的眉眼,暗道:“李将军,李将军,嘿嘿,嘿嘿!这就对了!”想完,慢慢收回了目光,重新闭上了双眼。
众人听到李汨懒洋洋的说道:“这位兄台看起来气宇轩昂,必是满肚诗情,看来是成竹于胸,李某愿洗耳恭听,就你啦!”
那青年公子被说中心思,老脸一红,看了婉慈小姐一眼,结结巴巴的吟了一首诗,却没有想象中的满堂喝彩,只有自己的几个狐朋狗友零零碎碎鼓了几掌,羞愧着回到了座位上,兀自不住地念念有词,竟是仍在推敲,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冥思苦想的好诗怎么会没有引起轰动呢?
诸公子你点我来我点他,过得一两个时辰,有一个青年公子看看四周,却再也无人可点,看见默默在座位上饮酒的杨臤和半天不说话的颠倒蓥,老实人容易被欺负,青年公子当然选择的是看起来要老实的多的杨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