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城繁华,却也是西楚最有名的风月之地。
南城泥平巷的“站街女”固是白城一景,声誉远播,然而,真正为白城赢得风月之名的,却是西城的歌舞楼台,剧院戏班和休闲茶厅。
大陆传言,若要看最好的昆剧和角儿,那只有去白城才能见得到,若想听天下最动人的黄梅戏,对不起,不在吴王国,去白城吧!若要听最好听的小曲儿,不妨去白城喝茶。
便是越王国流行的南调和秦王国的汉剧,白城的戏班子也能唱得你直掉眼泪。
燕媚儿是个戏迷。
童蒙之际,在入魔校之先,她正是在兰城戏剧幼儿园学戏。
7岁不到的年纪就已能将难度极大的京剧唱得有模有样,尤其擅长古老相传的“梅派”和“程腔”,手眼身法步已初见端倪。
待她长到7岁,按例要测天赋,在她测出具有修炼魔法天赋的那日,她的老师非但没有欣喜,反而红了眼睛,叹息:这孩子,京剧天分惊艳,可惜一个好苗子了。
就连赵子寒,都时不时的被她拿了竹枝儿逼着,跟在屁股后头学走台步,走得一圈半圈,便须回头与她执手相看泪眼,嘴里惨叫一声:“啊~~娘子……”
这一声“娘子”,须憋着喉咙,拖声曳气,余音绕梁方才罢休,深为赵子寒所不喜。
及至赵子寒齿岁渐长,喉结突起,声音也变得公鸭一般,叫起“娘子”来越来越苛碜,让人直起鸡皮疙瘩,媚儿没奈何这才作罢。
不过,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赵子寒在媚儿身边久了,也学了些乱七八糟的戏文,比如:“鸠三设宴和我交朋友”,“一不是响马并贼寇,二不是歹人啦把城偷”之类。
在李二狗叔的小饭店里睡了一晚,两人精神渐复,媚儿一大早就把赵子寒从床上拎起,嚷嚷着要去西城听戏。
赵子寒素喜赖床,本来十分不愿,模模糊糊挣脱,忙不迭把身子在床上缩成狗子状一团。
此时虽然不能外放灵识,但他灵觉过人,冥冥中总觉得那个煞星只怕已然到了白城,另外几个怪物虽然不见踪影,推而想之多半也已在城中潜形。
这多危险!
要不是非得等姚瑶,或者至少总得探知她是活是死才算甘心,他早就要走之大吉,离开这个虎狼之地了。
但见媚儿附在他耳边用极细的声音说道:“咱们总不能一直傻不拉叽在这里守株待兔,要是呆在这小饭店不出门,李二狗多半会起疑心。
“看戏的地方人多口杂,最是方便藏身,去吧去吧,听话。”
赵子寒听得心里一动。
和姚瑶相处那些时日,虽则不知道她是否也和眼前这小妮一般喜欢唱戏,但她那分文艺少女的范儿却表露无遗。
她若已到了白城,只怕多半也会去听戏……
想到这里,赵子寒一骨碌从床上爬起,顺势挣开了媚儿捏着脖子的手,道:“去,咱俩今日便去闯一闯龙潭虎穴。”
说完,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很快就收拾了出门。
待走到前边,看到这小饭店虽然低矮窄逼,却也来了生意,有三两油头粉面的家伙绿着眼眶在那里斟酒吃菜。
李二婶厥了肥嘟嘟的屁
股在灶边烧火添柴,白白的额头汗珠儿滚滚。
媚儿见此,灵机一动,急忙假装勤快,拉了二婶一把,道:“二婶,您歇歇,我来。”
二婶笑道:“也好,姑娘家总得学会烧火扒灰,不然可不太好嫁人。”
拍了拍手,然后拖着肥肥的屁股走进后院。
媚儿趁机在脸上抹了两把灶灰,整出了黑脖污脸的模样,总算掩盖了些原本的丽色,再朝赵子寒眨了眨紫葡萄一般的眼,一把硕大的火钳便递了过来。
赵子寒常在媚儿家烧火,这活儿也干得手到擒来,不一会儿就把火炉烧得红旺旺,脸上微微见汗。
黑乎乎的手便很自然地往脸上一抹,顿时就变成了一个灰头土脸的笨拙少年。
李二狗刚好在为客人做一盘油爆猪肚,正要烈火烹油,不免对赵子寒微微而笑。
眼瞧着一切已收拾停当,媚儿甜甜唤了声:“二婶,我们逛街去了。”
二婶在里头答应一声,一路小跑过来,手里却拿了两顶毡帽,分别往赵子寒和燕媚儿头上一摁,道:“外边风大,晌午日头又毒,戴上这个好出门。”
走到大街之上,昨晚人流如织的小巷此时却甚是冷清,经过一晚的辛苦,这里习惯上夜班的人儿尚未苏醒,小巷便有难得的宁静。
二人也不着急,慢悠悠牵着毛驴走过巷口,外面的繁华与喧嚣便扑面而来。
街上店铺林立,从绢布店、瓷器店、铁器店、到鞍鞯铺子、乐器行一应俱全,二人走走停停,在人流中并不打眼,不多时,走到一个富丽堂皇的铺子门口,燕媚儿禁不住停下了脚步。
这也难怪,宽敞的大门可见里面珠光宝气。
女孩儿喜欢首饰珠玉,自古如此,无论是豆蔻少女还是已步入残年,媚儿其实并不喜欢戴,但这不妨碍她喜欢看。
门口立了几个体壮的大汉,臂上绣了两个黄色的字:保安。
看到两个小家伙蓬头垢面,衣衫旧乱,两头毛驴又老得掉了牙齿,一个脸上的肥肉有一部分横着长的保安大声喝道:“看什么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娃娃,这地方也是你们能进的?”
赵子寒一怔:自从做了赵家堡的赵子寒,还从未被尘世间的凡人这么凶过,不禁有些愠怒,一不小心脸上便暴出了数根青筋。
媚儿心细,一眼瞧见,急忙伸手将他拉住,讪讪笑道:“哥,咱们走吧,看着还眼馋,回去用榆木疙瘩做串珠子也差强人意。”
赵子寒猛醒,深感刚才失态:这保安没骂自己是穷b,丝之类,已算留了三分薄面,他受人雇佣,忠人之事,理所应该。
燕媚儿拉着赵子寒走了几丈远,又忍不住回头张望,半晌才回头说道:“寒寒,若靖……赶走了家里的野狼,我便要去赚钱,要赚得盆满钵满,珠玉如山。”
赵子寒听得一愕,大摇其头:没想到啊没想到,这冰清玉洁的小女子,竟是满脑子金钱崇拜,浑身充满铜臭。
他脑子好使,联想深远,脱口说道:“也好,你不是有个鱼虾帮吗?到时候就逼了李小鱼改作金钱帮吧。”
“李小鱼为人滑溜,眼睛长得像铜钱一般,正是一颗奸商的好苗子,金钱帮有他在,保你钱程无
忧。”
燕媚儿“嘻嘻”一笑,道:“至于这个帮主么,那还得你来做。”
“你虽然有些机心,却十分不擅于强装笑脸,又不屑于蝇营狗苟,大不了做个甩手长柜也就罢了。”
赵子寒顿时苦脸。
此时耳边有隐约的丝弦锣钹之声传来,似乎是个女声在细细诉诉地歌唱,节奏清朗之极,让人忍不住意动神摇,歌词似乎是:
…风凄凄影摇摇
陨星曳空怪鸟长鸣
一路行来无人烟……
这曲调儿,算不得正经的黄梅戏,但听起来很有黄梅调的余韵,燕媚儿却知道,这是上古时期的一首歌儿,妥妥地京剧底子。
这使得她顿时就有些亢奋起来,跟着轻轻哼唱了一句:吓得我胆~颤~心~~寒…俺…俺…
“俺”个没完没了,起伏难言,一个“寒”字,从高到低,又从低到高,转了数之不清的转,拖曳之间,婉转之际,赵子寒觉得媚儿哼得比远处戏台上还要动听,便禁不住抓耳挠腮起来。
急急地走了几步,见到眼前一个巨大的广场,广场四周戏院和戏台林立。
此时日头渐起,阳光普照,戏台上却是空空如也,媚儿侧头问了旁边一个胡子大爷:这却是何故?
大爷看了看二人乡下人打扮,似乎有些明白,热心说道:“头一回进城吧?这戏台子晚上才唱戏,白天若要听戏,要进戏院里去才行的。”
又望了望两人手里牵的病驴,摇了摇头,叹道:“且不说这驴没地儿放,二位这身打扮,只怕…休怪老朽不客气,却是进不得门啦。”
燕媚儿听大爷如此一说,顿时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小手擂向赵子寒,嚷道:“我说了不换衣服嘛,你非要换,你看现在……哼!”
广场上倒也人流如织,有耍猴儿的“!”地敲锣,玩杂技的“笛笛笛!”地吹哨,还有大嗓门的汉子在那里嚷嚷:“祖传绝技,银枪刺喉!”
这汉子嚷着嚷着,边上围成一圈的看客渐渐鼓噪起来,便有小童拿了银枪刺在他的喉咙之上,刺得他吭吭直喘气,脸红脖子粗。
这些玩意实在提不起赵子寒和燕媚儿的兴趣,莫说银枪刺喉,没有修行之人便是拿了银针刺喉,两人那也是一点都不怵。
两人牵了毛驴,懒心懒意地踱到一处戏园子门前,但见华盖云集,整齐地排在大门两边,又有“夜照狮子”,瞪了眼凶恶地朝二人牵在手中的驴子盯看,盯得毛驴眼色一黯,自惭形秽地低下了头颅。
隐约听到园子里突然丝竹控弦,云板声声,节奏铿铿,让人心里一震,然后便有一个清越又略带悲苦的男声响起,听来是:
老丈不必担怕惊
我有言来你是听
休把我当作了妖魔论
我本屈死一冤魂……
欲待再听,一个破锣般的声音在耳边炸响:“兀那两个娃娃,去去去!别杵在那里有碍观瞻。”
把眼一瞧,却是一个穿一身黄皮的家伙,右手拿根黑色短棍,左手上戴个箍:协查治安。用了威严的眼神瞧定二人,似乎一个不顺从就要上来拿人。
今时不同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