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九望着林原进了丹药房,背影逐渐消失,遂又坐回椅子上,倒了一杯清茶,细细品茗起来。
天女曦静静入了膳房,从里面拿出一笼小包,放到茶桌之上,收回了茶桌上原有的笼子,那是天女曦起先拿出来招待林原和段九的,不想她上阁顶唤来段九,林原便已经把一笼包子全吃完了。
天女曦收笼子放回膳房,出来站在段九右侧,道:“段公子,吃一些吧。”
段九自来不愿扫人的兴,既然天女曦把包子递到了面前,何有不吃的理?他遂伸手抓了两个,包子很小,一个只够一口,段九放入嘴中这一个,是个碎肉咸包。
天女曦在一旁静静候着,细细看着段九吃完嘴中的包子,手中的包子,又拿了笼中的包子,不过七口,段九已将笼子里的包子吃完了。
“段公子,还要吗?”天女曦柔声问道。
“不用了,吃饱了。”段九喝一口茶,将嘴中剩下的残余包屑送去。
天女曦遂将笼子拿开,放回了膳房中,之后又回到段九身旁,安静地伫立在一旁。
清风徐来,吹动她的秀发,发端撩到了段九的脸上,段九回过头来,方觉天女曦已到自己跟前,她含笑而视,红唇轻启,道一声:“段公子。”
“嗯?”段九不解。
“段公子真的相信林公子说的,要到天都城去吗?”天女曦问道。
段九眼神笃定,望着前方,重重道:“嗯。”
天女曦眉头深锁,道:“段公子,莫要怪我说是非,我觉得这林公子所言,多有虚词,不可轻信。”
虚词?当然有虚词,滑天下之大稽的虚词,简直一派胡言!
可是……
“曦姑娘以为,林大哥在骗我?曦姑娘为何会觉得林大哥在骗我?”段九问道,其话语气并不重,与往常别无一二。
天女曦略作思索,微微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我总觉得他是在骗段公子。”
这是女人的直觉?不,这是一般人的直觉?
林原那一番感人肺腑的言辞,显得太过刻意了,那梨花带雨的委屈,显得如此造作,那荒谬异常的理由,显得那般应付。
但凡长着眼珠的人,都应该可以看清他的面目来。可要说上为什么,这又不好说,颇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微妙。
段九依旧如常,问道:“那曦姑娘觉得,他说这套说辞,骗我的目的是什么?”
天女曦又是略作思索,道:“不知道。或许是史楼主让他来骗段公子的,想……”
“想什么?想杀我段九?这对他并没有好处。想再利用我过去,好让我彻底有《土方经》失窃时的在场证明?”段九又问。
语气并不冲,不是质问的语气,而是友善的交流语气,显然,他并不想因为自己的反问,伤了天女曦的一片好心。
天女曦一怔,想到的,段公子原来一切都是有想到的,她心头突然仿佛如释重负,微微笑道:“或许正是如此。”
段九不言,站起身来,望着院子里的两棵大树,树叶纷纷飘落,每日如此,可树却依旧枝繁叶茂。似乎,叶落的刚刚好,所落多少,便又所长多少。此消彼长,树叶一直保持着它的平衡。
大自然许多事物,皆比人类要聪慧多了。它们都有一套属于自己的生存法则,这条法则简单明了,可却足够他们繁盛百年千年,而人,研究了无数的框框架架,最终能活过百岁者寥寥无几。
所以,生与死,看似无比沉重的问题,不过是此消彼长的道理罢了,人,是世界这棵参天大树的叶子罢了。
“曦姑娘,如果我明知这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是为勇,还是为愚?”段九突又问道。
天女曦未及反应,停顿了数秒,道:“如果段公子能敌山中虎,应为勇,如若段公子不敌山中虎,是为愚。”
段九突然嘿嘿笑了起来,是苦笑,亦是喜笑,道:“曦姑娘所言,多便是天下人评判人的标准了。只看结果,而不看过程。以成败论英雄,岂不是荒谬绝伦?”
天女曦并不生气,反是虚心问道:“那段公子以为,应该怎么判定?”
段九伸手,夹住一片落叶,道:“我认为,决定上山,是为愚,见虎而战,是为勇。”
“噢?呵呵呵……”天女曦先是不解,随即掩嘴笑了起来。
明知上有虎,偏向虎山行,即便是武松,向未知的、不可完全知有多强,多猛,多阴险狡诈的敌人发起挑战,无论成败如何,其做决定那一刻,都是“愚蠢”的。绝不是深思熟虑,小心谨慎的人能做的。
但做了决定,敢与这份未知的、不可完全知有多强,多猛,多阴险狡诈的敌人一决高下的人,无论谁求谁赢,皆是英勇的,无畏的。这等亦绝不是胆小怕事,吹毛求疵之人能做的。
天女曦已然明白了段九的意思,她这笑,是为释怀的笑,发自内心的放纵和感动。
林原是段九的朋友,而且是故友,是称“大哥”的朋友,既然为友?既称为“哥”,何有如此戒备朋友之理,如此怀疑兄弟之份?
如若天地之下,人人皆从表面所知的,凭着一己推断,便心生怀疑。无论往日情分,不管昔日感情,只论内心一忌,求在乱世独善其身,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人情渐冷,活着又当如何?
当初选择了信任,便信任到底。如若真的被背叛了,那当我而犹存,情而幻灭,反目而有理,彻杀而无罪!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便当如是罢了。
“段公子,我知你意已决,再难更改,可是,愿再听小曦一个建议吗?”天女曦说道。
“曦姑娘但说无妨。”段九说道。
“我想,段公子可以换两辆马车。一辆我驾驶在前,段公子再雇一辆,驾驶在后。如此,可解路上的埋伏。”天女曦说道。
“两辆马车?”段九沉吟一声,问道:“为何?”
天女曦解释道:“如此一来,既不会负了林公子一番好意,又可以引路上不怀好意的蛇出洞。到天都城后,如果司空劫真的偷取了《土方经》而逃,我驾车追赶,段公子可在前方埋伏。分头行事,方便施计而行。”
段九望着天女曦,沉默了一会。
这个女人,手下的银针沾染过别人的血,自然,自己的血亦难免沾到别人之上。故而,更清楚在刀光剑影的江湖,生命是脆弱的,任何不严谨的决定,都可能让自己一去不复返。
所谓谨慎行事,是嗅着血前进。
段九道:“为何是曦姑娘在前,而是我在前?”
天女曦一怔,竟觉心花怒放,笑道:“段公子不必与与我争,引蛇出洞,需要一个反应迅猛的人,能逃过蛇的致命一击。而打蛇,则需要一个勇猛强大的人,能将蛇一刀两断。所以,绝非我特意顾着段公子的周全,而是顾及此计谋的周全。”
“段公子,不必担心。”天女曦嫣然一笑,甚是撩人。
段九顿时不自在许多,微微笑道:“曦姑娘想的甚是周到,那便按曦姑娘所言,我再备一辆马车,一同出发天都城。”
天女曦轻轻靠近段九,右手食指忽然抵在段九唇上,天女曦含笑而视,食指顺着嘴唇,缓缓滑到脖子上,在顺着锁骨滑到胸膛,最后停在了段九原本的伤心之处。
“段公子,这里还疼吗?”天女曦轻声问道。
段九顿时急忙转身,颤巍巍的声音道:“不,不了,曦姑娘不必担心。”
天女曦勾唇一笑,从段九身边婀娜走过,故意让秀发打在段九脸上,道:“段公子,我去替你把灵儿叫醒了。”
段九怔在原地,道:“哦,哦。”
如此,段九便当是选择了信任林原,愿意放手一搏。
段九离开雨花阁时,方才想起,那日自己在“夜来客栈”曾买过一辆马车了,遂将林原送的马车交给天女曦驾驶,看她远远走开了一段距离,方才驾着自己的马车“哒哒”而去。
“哥哥,为什么我们不和小曦姐姐坐同一辆马车?”灵儿不解。
“因为,这是小曦姐姐给哥哥提的计谋。”段九答道。
“计谋?什么计谋啊?小曦姐姐会有危险吗?”灵儿问道。
“不会的,哥哥会一直留意着她的,哥哥不会让她受到危险的。”段九保证道。
“哦,那灵儿在车里静候哥哥的差遣。灵儿绝不会在开小差了。”灵儿说道。
她口中的开小差,便是昨日满春娘来雨花阁闹事时,段九见她“驭灵”去救天女曦时,她因为恐惧而忘神一事。
段九抽了抽马绳,道:“好,灵儿,这次可能会是一番异常激烈的恶战,比以前遇到过的任何一场战斗都要激烈,你害怕吗?”
灵儿歪着脑袋,答道:“不怕,跟着哥哥,灵儿什么都不怕。就算是毁天灭地,天崩地裂,灵儿也不怕。”
段九欣慰地勾起了笑容,眼前的道路逐渐拉近,又走远,只有那辆红色的马车,一直在特定的视线里,不偏不倚,不近不远。
“原来,从背后看着它是这样的。”
段九从没有从背后注视过自己的马车奔腾,他向来只看到路的前方那无尽的风景。
谁曾想策马而去的人,总是洒脱的,而望马远去的人,却是如此……
令人记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