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穿着一袭黑衣,长发束着一条黑色的带子,脸上虽然青黑之气环绕,但清俊的脸上却有不尽的名士风流。
哎,谢家何其不幸!这是谢家之芝兰宝树啊,奈何天不予年,老者纵使武道修为惊人,依然止不住情绪悲戚,不能自已。
年轻人却并未消沉自抑,目光望着北方。
“大伯,世事洪流,天道昭彰,在这天下大势面前,恐怕陛下很快便会起用您,但侄儿却要多说几句话。”
“你说。”
老者深知侄儿智慧通达,不敢疏忽,仔细倾听。
“当年桓家之事,下手太狠,谢家沾了太多的因果,眼下虽因势东山再起,但刚过易折,若想谢家传承下去,就须得偿还因果,急流勇退。”
年轻人狭长的丹凤眼瞥了一眼天空,又眯着眼睛感应了一下北方,继续说道:“大伯,我的‘度世心决’虽然入了岐道,消磨寿命,但另一方面又给我惊人的直觉,我感觉……”
突然间,他脸上露出一种非常奇怪,而且似乎夹杂着恐惧的神情,紧紧闭住了嘴巴。
老者突然感觉周围元力发生了剧烈的震荡,不由得骇然,他蓦然站起身来,望向北方的扶风郡方向。
“这是……天劫?”
年轻人嘴角沁出了一丝鲜血,他怔怔地望着北方,手指间的黑曜石棋子嘭地一声,炸成粉碎。
“是谁破空?”老者高冠微颤,胡须飘扬,显然心绪极为波动。
“不是,”
年轻人目光闪过一道精光,喃喃道:“这是仙道的力量!果然……果然……这世界果然……很古怪!呵呵,古怪!”
……
皇族司马、王家、谢家、郗家、陶家……几乎大晋最顶尖的家族都感应到了元气潮汐的力量,有人好奇,有人疑惑,有人惊惧,有人更是借此,看到了一丝希望。
而临近扶风郡、汝南郡的几个大秦治郡也都感应到了波动,很快,一封封加急奏报从四面八方送到了晋阳。
大秦帝都,晋阳城外,一座恢弘的寺院——五级寺。
五级寺是皇家寺庙,大秦天王苻坚崇尚佛教,五级寺主持道安法师被誉为大秦神僧,大秦天王苻坚时常亲临五级寺,与道安法师谈论佛法。
此时的五级寺戒备森严,无数穿着赤色甲胄的粗壮士兵围绕在寺院周围,将无数香客阻拦在寺外。
无数人议论纷纷,却不敢多说什么,大家都能猜到,此时寺庙当中肯定有贵人驾到。
五级寺的后院有一株巨大的槐树,将半个院子都遮在了树荫之下,在槐树之下有一张异常简朴的石床,此时的石床蒲团上,一名清瘦甚至可说是面容枯槁的和尚身披一袭破旧的僧袍正盘腿坐着,手里捏着十二颗山海石珠串成的佛珠。
在他的对面,大秦天王苻坚正盘腿坐在一张小叶紫檀木雕成的巨大云床上,双手捏了一个金刚印,闭目禅定。
苻坚身穿着一袭宽松的士子服,前襟微敞,露出了胸口一片黑色胸毛,他面容粗豪,面相有些凶恶,穿着士子服,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但当他沉浸于佛法之中时,身上却散发出慈悲的光芒,让人不由自主的安定下来,反而觉得他有一种别样的魅力。
过不长久,苻坚的气息慢慢强盛起来,一种极为中正宏大的气息笼罩了整座庭院,五级寺内元力开始轻微震荡。
后院的御林军士骇然色变,纷纷拔出了兵器,犹豫是不是要冲进后院,一名身着锁子金甲的中年人仔细感应了一下,挥了挥手,示意陛下无事,军士们方才镇定下来,情知这是陛下散发出的武道威慑,不禁心生崇敬。
“呔!陛下心乱了!”
枯槁老僧道安法师轻声喝道。
苻坚浑身一震,闷哼了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庭院之中的元力震荡方才缓缓平息。
“多谢法师的‘醍醐灌顶’,朕想问,您的‘心眼通’已经到了极高的境界,可知南方这一场元力潮汐因何而发?”
道安摇头道:“贫道的‘心眼通’在仙道看来,不过是刚入门,谈何高深?这元力潮汐我只知道带着天劫的气息,除此之外,贫道还隐约感觉到里面似乎还有一道恐怖的剑意,陛下,仙道的事尽量不要参与,以防后患。”
苻坚闻言,眸中突然显露出浓郁的恨意,若非这仙道降下天劫,国师王猛又怎会如此年轻就重伤复发而亡,以致大秦武道倾颓,将这一统天下生生地拖了近十年。
不过,如今大秦兵力强盛,苻坚相信,大秦兵锋所指,没有哪个国家敢阻挡在大秦的车轮之下——已经到了完成自己心愿的时候了。
苻坚胸口一阵火热,但随即又想起了弟弟平阳公苻融、大臣石越等人劝阻的话,不由得心头烦闷,便对道安法师道:“法师,朕欲游东苑,能同车相随否?”
道安法师本待婉拒,但想到前几日平阳公等人的求肯,便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两人出了后院,苻坚缓步上了御车,回身对道安法师道:“法师,可上朕的御车一同游览。”
道安还未说话,那名护卫皇帝身旁的金甲中年人脸上色变,忙跪地进谏说:“陛下不可!臣听说天子乘法驾出行,应由侍中陪乘。像道安这样的毁形之人,怎么可以让他坐在陛下的身边侍驾呢?”
苻坚勃然色变,怒道:“权翼,大胆!”
汉代司马迁曾说:“刑余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载,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同子参乘,爰丝变色。自古而耻之。”这是说,受过宫刑的人,不能同正常人相提并论,历史上一直就是这样。春秋时卫灵公和宦官雍渠同车,孔子就出走陈国;商鞅靠宦官被秦孝公召见,赵良就感到心寒;宦官赵谈陪汉文帝坐车,大臣袁盎就勃然变色。权翼是个恪守儒家礼节的人,儒家一向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沙门剃度出家,在他看来也是毁形之人,所以,他认为苻坚邀请道安法师同乘一车有损天子威仪。
苻坚哪里相信这一套,他一向崇信佛法,视道安法师为佛门圣人,一听权翼如此辱损他心中的神僧,厉声训斥道:“道安法师道德隆盛,就是用整个天下也换不来,朕和他同车乘坐这点微末的荣耀根本不足以表彰他的德行。”
说罢,苻坚便命令权翼亲自搀扶道安法师乘车。权翼虽心中不满,也没有办法,只好照做。
道安法师淡笑看着这一切,不言不语。
车队出发不久,御车之内,苻坚对道安法师和颜悦色地说:“朕打算与大法师南游吴越之地,到时候,我们整顿讨伐大军巡狩江东,就可以到会稽一带观览一下大海的苍茫壮观了,岂不乐哉?”
道安法师闻言,心中暗叹一口气,想到了前几日与平阳公等人的密谈,更甚者,神思一转,脑海中竟想起十年前那个一袭白衣便撑起了整个大秦的男人。
那一天,他悄无声息来到了五级寺,当自己见到他的时候,那心中的惊骇,至今仍让自己的心无法平静。
那一天,他知道了很多这个世界的事情,每一件,恐怕都是眼前这位拥有半个天下的帝王所不知道的吧。
不过,在这一刻,道安反而对苻坚有些羡慕,有时候,不知道未尝不是幸福。
因为那个男人知道所剩时间不多,所以才会选择自己的吧。道安如此想着。
“法师,你想到了什么?”苻坚见道安法师不回答自己的问题,神游天外,不禁有些不悦,便问道。
“我想到了国师大人。”
苻坚一怔,愣了一会,才喟叹了口气,说道:“朕也想他!”
苻坚与王猛的情感很复杂,既是师友,又是君臣,但更像朋友多一些吧,只有他,蔑视一切,什么话都敢跟自己说。
“那贫道敢问陛下,国师坐化之前,曾对陛下说过什么?”道安的目光慈祥平和,却让苻坚有些不敢对视,他沉默了。
“陛下,恕贫僧直言,恐怕国师也不赞同陛下东伐大晋吧?”
苻坚想起了那晚病榻上的对话,心情徒然变得极为糟糕。
“法师多虑了,若国师不欲辅佐朕一统天下,而何必不顾疗伤,替朕扫平群国,一统北方,让大秦成为这个天下最强大的国家。”
道安叹了口气,他知道今天苻坚来五级寺的目的,他有东伐之心,但除了慕容垂、姚苌几个居心叵测的人,大部分朝臣都是反对东伐的,所以这次请他一起游览东苑,又谈及此事,无非想在他这里得到支持,为堵塞朝臣们的反对意见找点借口。
但他又能如何能逆天而行呢?只得委婉劝谏:“陛下,您领受天命,君临华夏,治理百姓,如今已拥有八州朝贡,富足充裕,又居中土而控制着广大的疆域,应该以无为之道治理国家,那样便能在德行上与远古的圣王尧、舜相比,现在怎么会有兴动百万大军攻取江东的打算呢?”
“江东一带土地贫瘠,多是下下之田,况且东南一带地势低下,多有瘴气,也不是人生存的好地方。古代的时候舜帝和大禹前往游历都是去而不返,秦始皇往南方巡狩也是一去不归。依贫道看,您兴兵东晋的事情并非好事。平阳公苻融是您的亲人,石越是您信任的重臣,听说他们也觉得此事不可,都没能劝住您。贫道人微言轻,又怎么能打动您呢?只是贫道一向受到陛下厚遇,不能不对您一表忠诚罢了。”
说罢,合什深深行礼。
苻坚脸色变幻不定,半响,方托起道安法师,叹了口气:“朕知道了,法师之言,朕定会好好考虑。朕今日有些疲倦,便先回宫了。来人,送法师回五级寺!”。
“阿弥陀佛,谢陛下!”
道安法师抬起头,枯槁的脸上显露出慈悲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