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好笑,再大的好奇心也总要有个度,总不能见到个人就去问,何况面前这位还是个神志不清的老头。
左思右想,觉得还是离开比较好,管他为何居住在白隐的府邸呢。正考量着,不知从何处刮开一阵阴风,风吹得桃树花枝乱颤,树下的秋千发出难听的吱呀声,仿佛有人坐在上面前后摇摆,然而此处除了我和徐无常没有第三个人。
这种略恐怖的气氛更加深了我要走的决心,当下便礼貌性地冲他揖了一揖,转身要溜。可我还没迈开步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徐无常突然颤颤巍巍站了起来,用他浑浊的老眼渴望地看着我,近乎请求般的说出一句话:“你……你是大人派来杀我的吗?终于……”
他这句话的发音倒很清晰,我连忙回答不是,不明白他此话何意。
徐无常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又颓唐地坐下,仿佛于他而言死是一种解脱,所以听到不是之后很失望。他眸中一闪而过的光彩消失了,两行浊泪从眼角漱漱流下,我看他这样子,真担心他的眼珠子也随着眼泪一块儿流出来。
“谁要杀你?”我的好奇心被他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重新勾起,不禁停下脚步询问。
他停止了抽泣,颓唐变作惊恐,他缩成一团,诡秘地说:“自然是……阁主,阁主大人……”
“阁主”应当指白隐,可是今时今日白隐已经死去三百年了,她又如何派人来杀他?
我知道以他现在的神思不能问这个问题,所以我蹲下来,顺着他的思路问:“阁主为什么要杀你?”
徐无常突然瞪大了双眼,毫无征兆地别头看向我。彼时我正曲膝与他平视,被他猝不及防的回眸吓了一跳。
我被他盯得瘆得慌,后退了两步。他眸中的惊恐加深,方才狰狞的神情转瞬即逝,他又恢复到浑浑噩噩的状态,把我的问题重复了几次,然后自言自语道:“阁主为什么杀我?因为……因为我背叛了她……”
果然,我埋藏在内心深处冥冥之中的某个想法被印证。其实从当年他与耿春的对话中就可以看出端倪。
“你为何要背叛她?”我又问。
他痛苦地把身体扭向一旁,使劲儿地摆手,仿佛面对他的是一团熊熊烈火,冲天的光亮让他畏惧,不敢直视。
“你背叛了她什么?”我坚持不懈,继续问,“三百年前你的阁主经历了什么?你又经历了什么,竟变成今天这副模样?”
终于,在我的不懈“逼问”下,这位被往事折磨到半死不活的老人因为我打开了他封尘已久的记忆,如同亲手揭开从前尚未愈合的伤疤,露出血淋淋的皮肉来。
……
奕青是在那年深秋的一个早晨被魔帝召去的,他们父子二人在伏魔殿争执很久,奕青有理有据,驳得魔帝无法开口。然而君臣之争向来有权者为大,奕青的口才就算再好,也比不了魔帝的滔天权势。
因此他怀着劝服魔帝的铮铮信念进去,却欲哭无泪地出来。
两日后,魔帝下旨命太子奕青率领一万精兵奔赴北渊,与淳于东乡的五万精兵汇合,接手北渊战场的一切事宜,然后另外下旨召回淳于东乡。
白隐与奕青在东宫正殿接了旨,便立刻开始准备。
“霍二公子随你同去吗?”白隐一边给他收拾衣物,一边询问。
奕青看着她在烛火下忙碌的身影,回答道:“他不去,长风被留在魔都接手我的任务,顺便负责后方粮草的补给。父皇不会让掌握实际军权的人离他太远,他不放心。”
“哦,”白隐语气平淡,仿佛在唠家常,“霍大公子给你开的药还有吗?”
奕青从袖子里把那瓶抑制血蛊的药拿出来,放在耳边摇了摇,确定里面还剩不少,于是道:“还多着呢。”
白隐不相信他的话,走过来拿过那个小瓶子,很仔细地把药倒进手心数了数,不安地说:“还剩十六粒,你两天一粒也至多吃月余。外出打仗这种事不好说,短的几日就能凯旋归来,长的能打数月乃至一年都说不准。今日天晚了,明日我让阿照跑一趟大将军府,请霍大公子再给你配些来。”
“好。”奕青望着她柔和的侧颜,开心地笑了。
“你还笑?”白隐瞪了他一眼,“我都担心死了,你还有心情在这儿跟我嬉皮笑脸?”
奕青半倚在床榻上摊摊手:“不笑要我怎样?还能哭不成?父皇的心思拗不动,只能顺着他来。其实打一仗未必只有坏处,魔族培养军队这么多年,也是时候拉出来看看实战效果了。”
白隐知道他的话不无道理,可一想到奕青要去北渊那种苦寒之地,病痛又老发作,她心里便一阵阵绞痛。过度担心导致眼圈发红,眼泪快要忍不住落下来。
她站在他面前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低垂着眼睑,睫毛上挂着泪珠。奕青于心不忍,握过她的手将她拉到身旁,抚掉她的眼泪,轻声哄道:“好了好了,知道你担心我。放心吧,我会保护好自己,战场上非必要主帅是不会亲自上前线的,我最多就是坐在军营里受点冻,不会有大问题。”
奕青和煦的笑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再横冲直撞的心也能在看了他的笑容后安定下来。白隐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奕青趁机把她揽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额头。怀中女子一如既往的散发出熟悉的气息,这种气息让他感到安全,再混乱的思绪也能立刻变得清晰。
两人保持这个姿势坐了一会儿,然后双双和衣而倒,躺进了被窝里。
白隐没有熄灯,奕青也没有立刻入睡的想法,他们脸贴着脸,白隐静默地躺在他的臂弯里,两人都睁着眼。
“我想随你一同去北渊。”一会儿,白隐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大胆的想法。
奕青闻声松开她,看着她的眼睛直截了当地拒绝:“不行。”
“为什么?”
“前线太危险,而且环境恶劣,你身体不好,不能去。”
“你方才不是还说坐镇军营没什么危险吗?”白隐反驳道,“为何倒我就有危险呢?何况届时有你保护我,哪里还怕有危险!”
“可是家里还需要你照顾。”奕青不慌不忙地解释,“我走之后,偌大个东宫需要你这个主心骨坐镇,还有容儿,你得看好她,别让她再惹事。”
白隐不以为然:“这些都是借口!昔日你未娶我之前不也是照样丢下家出征吗?家里可以拜托霍家大公子和二公子帮忙照顾,容儿可以交给母后管,宫里可比咱家安全多了罢?”
“可是未娶你之前有李致……”奕青刚开口,便立刻意识到什么,瞬间闭嘴,惊惶自己在她面前提了不该提的人。
可是白隐并没有因他提起了先太子妃而表现出不适,反而被驳的无话可说了。
“那我也要去!”但她仍坚持自己的决定,奕青无法,只能继续拒绝:“不行。”
“我就要去!”白隐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就不行!”奕青强忍着笑意,应和着她的撒娇行为。
“你——哎!”白隐拾起枕头劈头盖脸给了他一顿,奕青以手护头,钻进被子里笑得前仰后合,以至于白隐停手后掀开被子脸都红了,眼角都笑出了泪花。
“你到底让不让我去!”末了白隐下达最后通牒。
“不行。”还是这两个字。
白隐的脸色倏地变了,先前还嘟着嘴作撒娇状,想要“智取”,然后发现不行。现在眼神骤然转冷,枕头一丢给了他一脚,身体转向里面独自生闷气去了。
两人背靠背僵持许久,中间空了好大的空间,夜里的寒气顺着空隙钻进被窝,暖和的温度很快消失。
又过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奕青耐不住寒冷,凑过去往白隐后背贴了贴,伸手环住她的腰,却被她一巴掌拍开。再环,又拍。如此几个回合之后,白隐终于不耐烦地叹了口气,任他搂着自己取暖。
“你去能帮我什么?”奕青俯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虽然对拓拔仲卿也了解一二,头脑也与他不相上下,但已经有我了,故而不需要你。如果你真的跟着去了,不仅帮不了我,还有可能拖我的后腿,打乱我的思路。”
白隐不服:“我去能集思广益,如何拖你后腿了?你好生独裁,以后继承了帝位估计也是个像你父皇一样的独裁者。”
“那至少我父皇不像天帝那般猜疑忌惮?”奕青微弱地反驳了一句,然后立马道歉,“好了好了,我的错,不该如此讲,只是这种话不要去外面说。”
“爬开!”白隐想摆脱他的手,只是越挣扎反而越被他紧紧箍在怀里。
“你!”
“好了好了,太晚了赶紧睡吧,嘘——”他露出可恶的坏笑,伸出手指在唇边比了个手势,屋内的灯火应势熄灭,所有事物都随着骤然笼罩的黑夜安静下来。
白隐也知道,没有她奕青一样能应付拓拔仲卿,去了反而会因为顾及自己的安危导致他行事犹豫,甚至延误战机。可她就是担心他,非跟着不能放心,可奕青又太强势,强势偏偏又没办法跟他讲道理,无理取闹都行不通。因此明面上直接提出肯定会被拒绝的,所以她得想个别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