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夜去,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迎风宅院入夜慢,迎昼晚,等到阳光覆盖山中宅院时,其实已经是辰巳之交。
宅院正厅外,秦玖月拿着朱红酒葫芦站在一个假山旁,在她前方,舞勺少年浑身血迹,奄奄一息。
这是昨晚行凶的惩戒,只是行刑之人却不是公主仆役,而是宅院伙计,下令惩处的人也不是流夜,而是宅院的主人。
就在昨晚,流夜和秦玖月做了一个约定,她放人,秦玖月则必须在日后帮她做一件事情,事情不会太难,但也不会损害秦玖月的自身利益。
这就相当于流夜卖给了秦玖月一个人情,虽然是秦玖月先提出来的,但这位“生性残暴”的九公主还是答应了。
两人就像是那江湖不打不相识的刀侠剑客,敌对转盟友,恰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若说原因,大概是流夜对那只“神火凤凰”有了兴趣吧。
就像公主流夜先前说的那样,她不是喜欢捉耗子的猫儿,她只是喜欢与林间野猫为伍,而秦玖月恰好符合这一点,但究竟是哪点符合,那就是流夜自己才知道的事情了,秦玖月不清楚,也猜不透。
宅院正厅门口,公主流夜率先走了出来,紧随其后的是云城书和萧逸风二人,宅院主人最后。
就在之前,几人有过一段开诚布公的言谈,宅院主人将少年暴起行凶的原因讲了个大概。
原来少年行凶不是没有原因,而且这件事情一直追溯下去的话,大概就涉及到了很多方方面面。
如果硬要说的话,得从风云国北征开始说起。
风云国自建立至今已有七百余年,对于修真界动则几千几万年的光阴流水来说,风云国如同是刚出生的婴儿,但风云皇族靠着这七百余年的时间不断向外扩张,其实也已经打下了不少疆土。
有人崛起,就有人窥探,风云国北疆以北,是那草原大汗——纳兰大帝的部落所在。对面如同新生一般崛起的南方风云国,这个生活在茫茫草地平川的马上氏族早就想要好好“招待”一番,他们本就是为劫掠而生的鹰犬之族,所以看到了“新鲜的血肉”就忍不住想要上去咬上一口。
就在风云国历法接近第八个纪元的时候,纳兰云夜接替父位成为了新的氏族族长,而他即位的第一个命令就是带领纳兰氏族一路向南,奔驰而下,凡是草原轻骑经过的城池都不留一颗粮草,凡是草原轻骑经过的村落都不留一个活口,大汗轻骑所过之处,烽火连天,血流成河。
不过风云国的皇族也不是等闲之辈,负责代替风云世族治理风云国的云皇立即就向远在西方开疆扩土的云骑兵发布了诏书,下令其在三个月之内从西疆赶回北域截杀纳兰部落的轻骑。
虽然风云国的云骑兵锋芒无可匹敌,但从西疆赶到北域终究是耗费了不少精力,等到其与纳兰部落的轻骑交战之时却是吃尽了草原游击的苦头,一场战斗下来竟是半点不占上风。
两只军队在风云国的北疆与纳兰氏族所在的原野一路苦战,互相袭扰长达数十年之久,这其中不知战死多少从风云国内地发配到边疆的死囚重犯和从各地召集而来的江湖儿女。
其中一年,边境战况尤其惨烈,朝廷便将一些本不算重犯或者还未伸冤的人拉去了北疆之地抵御敌寇。
而这群本就和风云皇族没有任何关联的人皆是战死沙场,无一生还!
这其中便有宅院主人的儿子,行凶少年的父亲,一个因为被人陷害而落入官府大牢的壮年汉子。
听了宅院主人的讲述后,秦玖月率先离场来到了房门外,那时少年行刑才到一半,秦玖月便要求仆役先缓一下,让她问少年几个问题。
秋日暖阳照在正厅外的宅院中庭,不知何时,八月的风儿已经悄然过去,九月迎来了朔日,舞勺少年半跪在中庭之中,仆役们面面相觑,纷纷望向了眼前的红衣女子。
女子看上去不大,约莫有近二十的样子,其实早已经过了少女的时节,但是对方的一举一动,依旧能让人联想到“少女”一词。
少女红衣,黑色长发隐约及腰,杏儿眼,山儿眉,容貌姣好,既不像是闺房女子那种闭月羞花,也不像是江湖儿女那种潇洒俊郎,反而带着一种小桥流水人家女子才有的温婉气质,但行为举止,又像是走过山水的游儿郎,总有种介于内与外,动与静,宅与路的复杂感觉。
秦玖月问少年:“你恨皇族吗?”
少年没有回答,但他的那双眸子里如有毒蛇吐信,阴森狠辣。
于是秦玖月又问:“你恨敌寇吗?”
少年的眼睛死死盯住红衣女子,依旧是一言不发。
秦玖月便接着再问:“那皇族和敌寇,你更恨哪一个?”
少年这次没有选择沉默,他目光阴冷如刀,言语吐词如剑,似要把眼前之人搅成碎片:“都恨,包括你。”
秦玖月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她叹息一声:“我不该救你。”
“你最大的错误就是救了我,”少年冷冷道,“我若是不死,你们所有人都得死。”
“杀你父亲的人不是我,也不是那位公主。”秦玖月一双眼眸淡然地看着少年,沉声质问道,“你不觉得你是在滥杀无辜吗?”
“无辜?”这个仅仅只是舞勺年华,身材更是比成年男子小一截的少年竟是冷笑一声,而他随后说出的话语也完全不像是少年该说出的词句,“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笑话,这世上还有不无辜的人吗?送我父亲进监狱的时候,捕快说他是无辜的,因为他是接了上头的命令;下令将我父亲押赴北方时,官老爷说他是无辜的,因为他接的是皇帝的命令;把我父亲扔在战场上任凭人将他的身体践踏得尸骨无存,皇帝也说他是无辜的,因为敌寇要进攻他的国家。”
然后少年突然暴起扑向了眼前人,稚嫩的脸上挂满了“疯狂”二字,身形如同磨牙吮血的野兽,仿佛想要趁此机会咬上眼前女子的脖颈。
但他没有这么做,因为他知道自己做不到,他只是嘶哑吼叫,仿佛要将世间的一切都当成自己的敌人。
“你们都是无辜的,那我呢?那我父亲呢?我们为什么就不算无辜了?”
“你们这些什么大修士、大人物其实都一样,踏着蝼蚁的血,把我们当成你们的圈养的家畜,不需要的时候就撒一把食,需要的时候就扔上战场当作消耗品一样丢弃,你们都认为我是个孩子,所以什么都不会懂的,对吧?”
少年的眼神对上了秦玖月,他没有在等红衣女子给他答案,他是在告诉眼前人。
他,不是一个孩子。
他,是一把毒刃,一把要将世间道理捅个稀烂的毒刃。
“不,你错了。”
秦玖月收回了看向少年的眸子。
“正因为你是个孩子,所以我才救你,不要以为仇恨是你的一切,如果你自己都不惜命,那么你父亲就算战死沙场也是死不足惜,因为他的孩子是个把自己当成蝼蚁看待的人。”
“欲行天下不易之事,便要忍天下最不能隐忍之物,若你做不到这一点,就别想着能够报仇雪耻。”
说完,秦玖月转过身,拿起了腰间朱红酒壶喝了口酒,然后朝着地上倒了半壶。
“这半壶酒算是礼敬你的父亲,他是个有担当的人,他其实有十几种方法可以从押送队伍里逃出来,但为了你以后的生活和家族的延续,他甘愿赴死。”
然后秦玖月又倒了半壶的一半。
“这一半壶的一半是礼敬你的爷爷,宅院的主人,原本他也算是大道可期,但为了你,他甘愿隐居山林,只期有一日你能长大成人。”
最后秦玖月把整个酒壶倒空。
“最后这一半壶的一半是给你。”
秦玖月将身子转回,再次看向了少年。
“我不是要礼敬你,你确实值得敬佩,你明明毫无修为,却敢在一路修士的眼皮子底下杀人,勇气着实可嘉,但我更想告诉你……”
“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语罢,秦玖月便不再理睬少年,她拿着酒壶走到了假山旁,也不喝酒,就是盯着仆役继续惩戒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