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冢的夜空,少有星辰,夜色便格外得黑。
三道身影出了村寨。
“牧梓裳那边我尽量帮她,但要是出什么岔子,你可不能怪我。”
“嗯。”
“方孤岚这个人挺不行的,我要是忍不住揍他一顿,可不能骂我。”
“嗯。”
“要是这里没事了,我会自己出去的,这里的天气不合适我。”
“嗯。”
“虽然我答应了在这里多停留一段时间,我可没说要提前退隐,不管我在哪儿,最后了别忘了给我打声招呼。”
“嗯。”
“你便不能说点别的?”程余有点尴尬。
“到这里吧,你早点回去。”萧风抓住轮椅手柄,温和说。
程余脸色一僵,深吸了口气,“你没什么跟我说的?”
“你性子虽然有些急,行事却向来妥帖,并不需要我嘱咐什么。”萧风认真说。
程余无奈叹了口气,看了眼叶凡。
似乎只要叶凡在,萧风便会变得出奇疏离淡漠,实在让他无奈。
他绕到萧风面前,伸手搭在萧风肩膀上,“虽然矫情了点,我想了想,还是得说一下。”
萧风目光清明看着他,“你说,我听着。”
“我不希望这是见你的最后一面。”程余一字一顿道。
“嗯。”萧风笑了笑,点头。
“那就,后会有期。”程余捏着少年的脸,拽了拽。
萧风微微皱了下眉。
程余赶紧缩回手,然后神色讪讪摸摸耳朵。
这少年脸皮太薄,他就轻轻捏了下,立马添了两道红指印。
萧风拿手背蹭了蹭脸,不是很在意笑笑,“后会有期。”
程余咧咧嘴,转身离去,走了十几丈,往后挥了挥手,猛地狂奔起来。
萧风微微打了个哈欠,身子软下来,阖上眸子。
“去哪里?”叶凡推着轮椅缓缓前行,轻声说。
“煞岛。”萧风沉默了好一会儿,轻轻说。
“要下雨了。”叶凡又说。
“嗯。”萧风应了声。
“算了,你睡吧。”叶凡有些无奈笑笑。
“嗯。”萧风又应了声。
叶凡微微前倾看了眼少年,摇摇头。
两人渐渐走入了密林里。
夜风吹动薄雾,现出角落里的三个老人。
“以后,就靠我们了。”方姓前辈微笑说。
“一把老骨头,也就够折腾这一回喽。”姚姓前辈坦然道。
“矫情!”龚姓前辈白了两人一眼,转身往村寨里去了。
“走了。”两个老人相互锤了对方一拳头,也追了上去。
……
露打竹叶稀,雾起晨晓。
一只白鸟从竹屋里飞出来,停在栏杆上。
叶凡回头看了眼竹屋内,伸手指去逗白鸟。
白鸟咕了声,离叶凡远了点。
叶凡也不在意,继续看着竹林。
风吹叶落,渐渐消失在白茫茫的雾气里。
“叶尊!”林枫从房间里出来,施礼道。
“他不愿理你?”叶凡温和问。
林枫抿了抿唇,“他怪我。”
“后悔了?”叶凡转过身,笑容有些玩味。
“没有。”林枫淡淡说。
叶凡不再理他,负手入了楼屋。
“这是哪里?”萧风坐在床上,显然已经醒了有一段时间了。
“距离这里最近的是汴凉城。”叶凡温和说,“你恢复得还算可以,只睡了一天一夜。”
“什么时候去?”萧风认真问。
“你说。”叶凡很欣慰微笑。
“现在?”萧风试探性道。
“可以。”叶凡干脆道,“不过你需要先洗漱,然后吃点东西。”
“好。”萧风点头。
……
随着十大毒师的先后去世,煞岛格局早已天翻地覆。
短短几个月,毒师们由互不干涉,变成了共同效命于一方组织。
惧毒门。
这是一个对于毒师来说有些讽刺的名字,只是却很贴切。
因为其中的毒指的不是毒物,而是毒人。
所有毒师都会怕的毒人。
因为所有毒对他都无效。
对于惧毒门的毒师来说,这是个恐怖而神秘的存在,或者说是个魔鬼。
只是,当魔鬼遇到比他还像魔鬼的鬼时,他也就是个小鬼。
……
黑色雾气渐渐从幽暗不见底的山洞中飘出,越来越浓,四周草木逐渐枯黄,空气开始发出一种恶臭腐败的气味。
两道身影缓缓而来。
幽暗山洞里,一身黑袍的干枯老人盘膝闭目,身周黑色雾气涌动,越来越多,越来越稠密。
山洞中开始回荡起脚步声。
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干枯老人猛的睁开眸子,眼中有暴戾一闪而过,“什么人?”
没有人回答,脚步声依旧不急不缓。
干枯老人站起身,神色警惕下来。
煞岛竟有人不怕他的毒瘴了吗,或者说,他们找来了。
渐渐的,视线中出现两道影子。
是一个平凡读书人与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少年。
“你们是什么人?”干枯老人微微眯起眸子,遮住眼中的凶光。
叶凡没回答,笑眯眯看着面前的骷髅脑袋,眼中有些欣赏。
他没想到,这里竟然有人有这般大魄力,以毒修身,能舍了这一身皮囊,虽然是走了些偏路,可若是放在外面,再加以引导,说不得能被不少人看中呢。
萧风也没回答,而是很平静反问,“唐无炎,是吧?”
干枯老人瞳孔一缩,没回答。
“毒经的确是一种很精妙的修炼功法,只是稍有不慎便会全身腐烂而亡。”萧风认真打量了他两眼,“你能走到这一步,我很惊讶。”
“你认识我?”干枯老人阴恻恻问。
“嗯。”萧风认真点点头,“去年唐门乱战中,你现身过,之后,万毒岛主人请我帮忙杀你,我就对你了解了些。”
“唐无影?”唐无炎面色骤然狰狞起来。
萧风没回答,自顾自道,“我本来对你没怎么在意,不成想你自己非要跳出来提醒我,所以,你是准备自戕还是我给你个痛快?”
“呵,好大的口气。”唐无炎冷哼一声,衣袖一挥,一股狂风裹挟着腥臭气息朝两人方向而去。
叶凡轻轻挥了挥手,然后轻描淡写伸手一抓。
狂风散去,唐无炎砸在了两人面前。
“抱歉,力气用大了。”叶凡温和说。
萧风微微皱起眉头,看了叶凡一眼。
叶凡摸摸少年脑袋,微笑。
萧风低下头,不再说话。
唐无炎愕然看着叶凡,“你……你……你是什么东西?”
“哈?”叶凡摆摆手,“我可不是东西,是你比较傻。”
“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我保证不杀你,如何?”他温和说。
“你们想知道什么?”唐无炎并没有犹豫太多时间,阴森森问。
“不错嘛。”叶凡笑眯眯看着他,“第一个,知道你把毒师传承集齐了,拿出来吧。”
唐无炎抿了抿唇,“送过去了。”
叶凡毫不在意,“第二个,煞岛有几成他们的人?”
“现在是三成。”
“第三个,聚毒珠呢?”叶凡温和说。
唐无炎呆了一下,有些愕然。
叶凡微笑,看着他的眸子。
唐无炎眸子渐渐浑浊起来。
过了会儿,叶凡笑得更温和了些,欣慰道,“你很诚实。”
他低头看萧风,“你想怎么处置他?”
一道剑光斩过,岩壁上多了一瀑黑血。
“这么干脆啊。”叶凡有点遗憾。
萧风看了他一眼,“走吧。”
“你似乎不太开心?”叶凡有些疑惑问。
萧风阖上了眸子。
叶凡无奈笑笑,“现在干什么?”
“杀人。”萧风轻轻说。
“好啊。”叶凡微笑。
……
天元二十九年五月二十九日,煞岛燃起熊熊大火,足足烧了三日,无一人出岛,据江湖统计,死亡人数至少三千。
……
泰和山是一处极好的风景区,山中有一片竹林,竹林中有一座木质沧桑、雕刻细腻的木楼。
那楼身上刻满莲花图案,线条柔和流畅,芙蕖摇曳,堪称木雕之中的精品杰作。
此时这精品杰作的大门口坐了个懒散青年,他身边有一堆石头,石头中间堆满折断拍裂的木柴,弄了个临时的小灶。
柴火上搁着个粗陶药罐,药罐里放了不少药,正在微火之上作响,似乎已经熬了有一会儿了。
石头之下仍生长着青草,可见这药灶刚刚做成,柴火也点燃不太久。
粗陶的药罐十成新,依稀是刚刚买来,不见陈药的残渣反倒有种清新干净的光亮,药罐里头也不知熬了些山药不像山药、地瓜不像地瓜的东西。
木楼不远处,有人用青竹竹条和竹叶编了张软床,就吊在两颗粗壮的青竹中间,上面睡了个少年。
不远处,有个读书人慢悠悠走来,然后走到木楼前,与那个青年并排而坐。
一条黑狗懒骨头一样爬到读书人脚边,呜呜叫起来,有些委屈。
读书人摸摸大狗耳朵,然后拍了拍大狗脑袋。
大狗又呜呜两声,逐渐睡了过去。
林中宁静,随那苦药不知何故飘散出一股安详的气氛,让人四肢舒畅。
时间缓缓过去,竹床上的人仍在睡觉。
林中微风徐来,始终清凉,阳光渐渐暗去,慢慢林中便有了些凉意。
“好了。”懒散青年忽然说了声。
读书人将熬到只剩下一半的药倒入碗中,往竹床方向去了。
大黑狗眼睛睁开一条细缝,冲慵懒青年呜呜了声。
懒散青年嘴角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当真不凶我了?”
大黑狗又呜呜了声。
“这才乖嘛。”慵懒青年笑眯眯拍拍大黑狗脑袋,从怀里摸出一颗黑乎乎的丹药丢过去。
黑狗一伸脑袋,直接吃了。
青年将屁股往黑狗那边挪了挪,心满意足抚摸着黑狗油光发亮的短毛,只是手指的动作略显僵硬。
才摸了两下,那条狗头一转,一口咬在青年手上,自咽喉发出极具恶意的咆哮。
青年动作微微一顿,嘴角笑意却更开了些,另一只手揉了揉那狗头。
黑狗不知为什么,又病怏怏的了。
青年不再管它,站起身来,拍了拍手,冲竹床那边喊,“喂,你将他抱过来吧,该让他醒了。”
读书人在那边冲他招招手。
青年耸耸肩膀,懒洋洋迈步过去,“怎么了?”
“这个。”读书人指了指少年眉心又出来的黑色火焰,“怎么回事?”
“这不是魔源嘛,你放进去的,怎么了?”青年很奇怪道。
读书人皱着眉头,“我将他的本源还给他了,辅佐本源不该影响他的。”
青年看了他一眼,“那就是他不想活了。”
“不可能。”读书人声音冷了下来。
“你自己想想。”青年声音中带了些玩味,“那天你让我强行让他沉睡,虽然是因为他身体里那个很奇怪的魂魄,可于他来说,算什么?”
“他出煞岛时,已经是强弩之末,但他不想睡,又不同我说怎么了,我也没办法。”读书人有些无奈。
青年勾了勾嘴角,“走开点,我看看能不能叫醒他,叫不醒你就自求多福吧。”
读书人不在意耸耸肩膀。
青年阖上眸子,嘴唇张合,一道道古怪至极的声音从他口中发出。
那声音似乎千万只小鬼在窃窃私语。
天色渐晚,竹林中一切颜色渐沉暮霭,仿若幻去。
四周静谧至极,唯余遥遥的虫鸣之声,显得竹林愈发冷清。
骤然间,一股阴风吹过。
读书人猛地抬头,望着萧萧竹林。
四周不知何时竟有无数黑色阴影汇集,逐渐蜂蛹而来。
读书人微微皱眉,揉了揉眼睛。
“退下!”他低斥。
四周依旧,黑色阴影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
“退下!”读书人又斥了声。
黑色阴影依旧未散,反而越靠越近。
“停下!”读书人眉头皱得愈紧,忽然一把抓住懒散青年。
青年浑身一震,脸色霎时苍白。
他嘴角流出鲜血,睁开眸子,有点恼怒道,“你干什么?”
然后,他惊叫一声,“这是什么?”
“不知道。”读书人摇头,他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况,“但是,打断你,它们会不动了。”
“你是说,我招来的?”青年瞪大了眸子。
“我不知道。”读书人四顾道,“但是应该与你有关。”
“与我有关。”青年嘴角扯了扯,点着额头说,“我想想,我想想啊。”
然后,他神色忽然一滞,“不对,是他引来的。”
他猛地盯住了竹床上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