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道行,我们终是斗不过他。”
“那是你!”伊芙竖着大拇指不服气的指了指自己,“老娘我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
是呀,正是因为压根没有将阮青放在眼里,所以从没有认真的想过,他到底是什么样的神仙。
“这里是哪?还是……东元山么?”
“当然不是。”
正如我所猜测的。
“不但不是东元山,而且,离着东元山有十万八千里。”
“这么远?”
“就是这么远。”
“那么,十万八千里之外的地方,总该有个名字。”
“吐蕃,我们在吐蕃雪山之下。”
“哦。”
“你看上去一点也不震惊,似乎是早就猜到了一样。”她对我的反应很是失望。
“我有一事不明白,你……特意来找我么?”
伊芙脸上一红,不好意思起来:“怎么突然这么问?”
“你还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想不到我忘忧在人间还有这种甘为我两肋插刀的红颜知己。
“其实,也算不得特意在找你。在起初的那段时间,觉得奇怪,活生生的一个小伙子,怎么一夜之间就不辞而别了呢?后来,在东元山上等了半个月,没等到你,就下山带着儿子找他爹去了。”她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得感谢我们承明的鼻子,倒着这一带像是着了魔一样的低头找东西,还以为那白皑皑的积雪之下藏着什么宝藏。要是搁在平时,这种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我是不会来的。”
“……我刚想夸你两句。”
“别别,我会骄傲的。”她呵呵笑了起来。
小狐狸正坐在我脚跟上,可怜巴巴的看着我,像是在责备我一直没有理他,我冲他招了招手,道:“来,让叔叔抱抱。”
头上一记打,传来伊芙的声音:“竟敢占我便宜?你比我们承明根本大不了多少吧?”
我无辜道:“可是,你看上去,也比我大不了多少啊。”
“那是因为……”她忽然从刚才的母夜叉模样变成了娇滴滴的小姑娘,“因为我长得年轻。”
我看了看将满二十的承明,又看了看她,问道:“你自己是狐仙,为什么儿子却是个彻头彻脑的畜生?”
她又变回了原来的面目,揪着我一个耳朵泼妇一样的骂起来,“你居然敢说我生出来一只畜生!你这没大没小的兔崽子!”
我见她抡拳过来,立即抱起小狐狸挡在前面,道:“你自己瞧瞧,这不是畜生是什么?都长到二十了,连句人话都不会说。”
“还没到二十呢!”
“不就是一个月的事?”
女人对于年纪,素来敏感。
“二十岁的生日,对于我们九尾狐来说,是大事。”她解释道,“我们在出生后前二十年的时间中,一直是狐狸。要先懂得怎么以原始的模样生存,才能更好地修炼。”
她怕我听不明白,又补充道:“你们人类不也是这样子么?先做凡人,做好了凡人,才能有机会成仙。”
“这么说,”我看了看眯着眼睛享受着人手抚摸的小狐狸,“他现在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畜生。”
“……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她忽然又朝着我的脑袋敲了一下,“即使如此,你也不该这么叫,你总是要顾及一下我这位母亲的感受。”
“你来的路上可有什么机关、侍卫?”我问道。
“没有,从外面看,就是个破败的洞穴,谁知道这里面有这么悠长的一条路,还有个废弃的地宫。”她回道,“听说这一带在蛮荒时代就有人住了,大概是某个部落首领储藏兵力暗中操练的演武场。”
如果不是外面的守卫恰巧都离开了,就只能说明一点:阮青无意束缚我的自由,将我困于吐蕃雪山地宫之中,无非是想要拖延时间,能多久,就多久。
他大概没有想到我一觉能睡十三年,或者,没有想到,我十三年就醒了。
“你既然打听到了阮青在天宫中的职务,那么,可知道他现在去哪儿了?”我问道。
“打仗去了。”伊芙道。
“打仗?”
“对,天庭打仗了。”
“不是一直在打么?”
“这次不一样了,天帝回来了,率领着九重天的所有神仙,正要与龙众决一死战。”
我不明白,“一个魔族的龙众,至于叫整个九重天兴师动众么?”
“对,一个龙众,就足以叫天庭兴师动众了。”她说道。
“哦。”四肢关节恢复的差不多,我觉得是时候离开这寒冷的冰床了,“我们走吧。”
冰窟之外是乌黑的天,点缀着鹅毛大的雪,没有风声,只有我们俩的脚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小狐狸一蹦一跳的在雪地里窜来窜去,用头不时撞击着地上的积雪,像是有着使不完的劲。
“你儿子是不是傻啊?”我问道。
她赏了我一记白眼,“你才是傻呢?”
“孩子他爹是个神仙对吧?”
“那当然了!”她说道,就好像是凡人或者妖魔鬼怪之类根本配不上她一样。
“那就对了,肯定是傻。”
“你怎么这么笃定?”
“我听说天帝的独子就是个傻子,因为老爹杀戮太重,生下来只有一魂一魄。”
“谁告诉你的?”
“阮青。”
“到现在你还信他的话么?”
我看了看眼前这个身披裘皮斗篷,面若桃花的姑娘,她柔弱,仙法不济,却在最好的年华怀上了孩子,然后被自己心爱的男人抛弃,自此过了二十年独自抚养弱智孩子的流浪生活,就凭这些,我没有理由不信服她看人的能力。
于是我点了点头,“我现在信你的。”
“这就对了。”
远处的小狐狸与周围的一片雪白融为一体,夜色之中只能通过眼睛里射出的两道绿色的光辨认它的位置。
无忧无虑的年代,做畜生也挺好。
只希望承明过了二十岁生日,也能永远的快乐下去。
“此生能做母子已是上辈子修来的缘分,傻或者是不傻,不都是我儿子么?”她轻叹,“最难的时候我都撑过来了,还怕什么?”
我听了她的话,以为神仙因为岁月的洗礼,要比我们凡人看的开一些。
可我忽略了女人总是多情这一点。
她想起了不愿意再去回想的往事,短暂的温存,情比金坚誓要海枯石烂的诺言,然后是难熬的等待、未婚先孕生下孩子之后族里施加的压力,现在想起来,仍能将她压的喘不过气来。青丘山被毁,可族人还在,但她毅然决然的离开了那里,那个曾经养育了她的地方。如果她有家人,那么她一定是下了无比大的决心,或者,她的家人真的不爱她了,所以她带着年幼的孩子,走上了这条前途渺茫的征程。
悲伤的情绪就像是这座雪山的大雪一样,像是要下到天荒地老。
少女们憧憬美好的爱情,少妇的心里却塞满了自己的孩子。
所以说,每一位母亲都是伟大的。
她们自此很少大哭了,尤其是这些需要以自己瘦弱肩膀扛起两个人的天的母亲,她的眼泪就是雪,冷冰冰的心寒,无声。
可惜我的生母在我一出生后没多久就仙去了,我知道她们的伟大,却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
本来腾云驾雾转眼功夫就能走到的地方,我硬是跟着她的小碎步,走了三天三夜。
山的那一边,有一座群居的村庄,低矮的平房紧凑的建在一起,有肉同吃,有酒同喝。
他们很穷,穷的连我这个在山上一个人凑合了二十多年的“野人”都有点嫌弃。
可是他们脸上洋溢的笑容无时不刻在像我昭示着,他们内心的满足。
已不是我中原所用语言的管辖区域,我根本听不懂他们之间在谈论什么,伊芙热情不大,却要强颜欢笑的与那些人介绍我们的来历,说的也是我听不懂的土语,我站在那里一时半会也不可能学得会,思绪早已飞出了山谷。
这里的人身上裹着厚厚的衣服,头上戴着毛皮做的帽子,只露出一张被冻得通红的脸,脸上早早的便出现了皱纹,但眼睛黑白分明,亮的很。
那些真挚的明亮的眼睛让我想起了苣若,那个在十三年前就下落不明的女孩,我曾经要趁着月光登上不周山到天界去寻找的丑丫头,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
我们寄宿的那户人家给了我一件兽皮做的衣服,一股动物皮草特有的气味,我嫌弃,又无可奈何。
我站在屋外朝着根本辨不清方向的天边看,我没在想什么,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发呆。
帐篷的帘子被掀起又撂下,传来吱呀吱呀的踩雪声,我回头去看,原来是户主家的女儿。
她见是我,咧开嘴露出两排珍珠一样雪白的牙齿。
我看着那双眼睛,出了神,还以自己回到了从前。
她张口就是一通我听不懂的话,说着说着似乎也意识到了我在走神,尴尬的笑了笑,朝我点头。
她爱说什么说什么吧,就算是要我留下来给她做入赘夫婿,我也不在意。
反正,我休息好了,就走。
我要去不周山,谁也别想拦着我。
“你说,我想去不周山,应该往这个方向,还是这个方向呢?”我指着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问她。
尽管她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就像是我听不懂她口中说的话一样。
可她就好像是真的听懂了一样,挥舞着双手,用他们的语言给我解释这什么,然后指了另一个我并没有指过的方向,重复的说着什么。
你在说什么呢?
那里有什么?是我应该去那里,还是我绝对不能去那里?
是不是翻过那座山,就会有人能告诉我不周山在哪?
我感激的点了点头,“谢谢你。”
她以为我听懂了,高兴的不知道手该放在哪好,羞涩的笑了。
明天去看看。
就算是个食人族的部落,于我而言也算不得什么。
日子,还能有多惨啊……
其实,我只许开口求伊芙,叫她给我指一条明路就好了。
可我偏没有那么做。
她消沉,我看得出来。
我不想在连累她。
她说,孩子的爹长的与我有几分相似,那这一趟,我去找。
我要趁着十四晚上的月光,登上不周山,翻过险恶的悬崖峭壁,走到那昆仑山去。
去找抛弃了伊芙的那个神仙。
去找苣若。
去揭开我前世的秘密……
雪已经停了,天也亮了。
山的那边,仍旧是白茫茫一片,什么也没有,只有雪。
难道是那个姑娘骗了我?
亦或是她并没有叫我道这里来的意思,只是在和我谈论一些无关紧要的闺房秘事?
雪山中人迹罕至,往往是寂静而缺乏生机,一旦有什么动静,就会被人察觉。
我闻声回头,看到了什么东西在缓慢的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往这个方向移动着。
一个虔诚朝圣的信徒。
起身,双膝跪地,然后全身俯卧在冰冷的雪地上,双手举过头顶,再起身,往前一步,双膝跪地……周而复始。
我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他大可不必对自己这么严格。
我看了看天空,明白了一点:心中有神,走带哪里,都不是一个人。
山里头住了什么神仙么?
那姑娘为何硬要我进到这山谷中来?
我决定躲在暗处跟着他去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并不在乎能否早些见到他敬爱的神,他一步一个脚印,每一个叩首都做的规规矩矩,在中途还停了两次,就着地上的雪吃了两个饼子,看得我真是着急。
那信徒最终走到了半山腰上的一个窄洞口停下了,拨开厚厚的积雪,打里面掏出一个净白的碟子,又打开自己身上的包裹,将跋山涉水带来的小点心摞在上面。碟子放归原处,他后退一步,又是跪地朝拜。
那洞里应该是有什么,要不,不至于叫他们如此的敬重。
我强忍着站在石头后面,一直等那信徒说完了,再缓慢的离去才探出身来,恰巧就瞧见了洞穴中深处一只苍白修长的手,在拿那碟子上的点心。
苍白修长的手……
贫瘠之地,怎么会留得住神仙呢?果然是妖魔鬼怪一类占山为王在此兴风作浪故弄玄虚。
可值得庆幸的是,袖口上的花纹出资我中观,该是我中原来的“女鬼”。
大概是在外漂泊,客死他乡了吧。
我也是死过一回的人,还怕一个女鬼不成?
那住在洞里的“女鬼”也不知长了什么样的胃,以一口一个的速度迅速消化着盘子上的点心,眼看着就要将其取光。我再不将她抓住怕是要自己涉险钻进去找她才行!
我扑上去使足了力气,一死死抓住她冰凉的胳膊。
稳、准、狠!
“识相的话,快给小爷我出来!”我咬着牙,使尽全身力气往外拽。
小样,力气还挺大,居然纹丝不动。
“别、别拽啦!”
咦?
怎么……这破锣嗓子是几个意思?
……男的?
“别拽啦!大腿卡住啦!”他在洞里大喊道。
我一撒手,那条胳膊迅速缩了回去。
还没等我暗道不妙,就有个黑乎乎的脑袋从那黑乎乎的洞里钻了出来,随后是两条胳膊和瘦削的肩膀。
他抬起头来,用手拨开披散着挡住眼睛的那些海藻一样的长发,露出一张即使是苍白也堪称完美的鹅蛋脸,轻蹙着眉头,嘟着嘴抱怨:“老子在这当了几百年的差,还是头一次遇见你这种没礼貌的信徒。”
好美啊……
真的是个男鬼么?我难以置信那粗噶的声音是从他喉间发出来的。
“咳,我不是你的信徒。”
“我知道,来这里祭奠跪拜的是湿婆大神的信徒,怎么可能是我的。”
“湿婆?”
他吃惊的看着我,瞪圆了一双鹿一样的眼睛,“你不知道?”
“湿婆知道,但不知道你在这里鸠占鹊巢装的是古神。”
“年轻人说话真没分寸,你就不怕我是大梵天吗?”
我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我就这么不像古神么?”
“不是像不像的问题,是你到底是不是。”
他皱着眉头想了想,回道:“算不得是,我是分身,细究起来,就是个在这儿站岗的。恩,趴岗的。”
“你是中原人?”
“不是,我是当地人。不过,我在中原生活过一段时间。”
“那么你既听得懂我在说什么,也知道他们在向你祈祷什么?”
他点头道:“这个老头老婆子病了,家里的孩子又都夭折,想要湿婆大神保佑他婆娘长命。”
“那你要怎么做?逆天改命么?”
他拍手道:“这是个好主意。”
“凡人的命格不都是司命写好的么?你这么草率的定夺别人的生死,难道是司命的分身?”
“司命?”他眨眨眼睛,嘴咬着手指,蹙眉道:“那是什么?凡人不是说‘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么?怎么生死又变成司命决定的了?”
这倒也是。
“这么说,你能改写凡人的生死簿了?”
他得意的笑道:“过奖了过奖了。”
“……我并没有夸奖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