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鸣认真看着这道人,还真是张死人脸,什么时候都看不到有什么表情变化。
这道人是真的耿直。耿直得有些傻,有些可笑,却也有些让人动容。
明明有绝对的实力碾压,却非要和高鸣说这许多废话。
我高鸣,可以耍无赖,可以欺负奸恶之人,可以面向黑暗誓死不屈,却又怎么能寒了真诚人的心?
高鸣听道人这席话说来,确实真诚。虽然先前有些过节,但高鸣也不是个小心眼的人,当下听了这话之后,心中也就将那些小过节先暂时撇下了。
不过,高鸣却依然坚持说道:“道长所言极是。道长的除魔卫道之心,令人钦佩。但道长却说错了一件事。道长是修道之人,以守护天下苍生为己任。我却不是。我不过一平平凡凡的武夫,胸无大志,只求此生平安喜乐。道友二字,愧不敢担。恕我不能与道长同道而行,并肩除魔。”
那道人摇了摇头,说道:“小道友不必藏拙。某虽不才,却一心向道。不敢夸口道术多高,却在同辈之中也算是略略领先半步。适才我与小道友交手,小道友不通道术,真气浅薄,应当是修道时日尚浅所致。但真气之精纯,实乃贫道生平罕见。”
道人言毕,见高鸣紧抿着嘴,没有说话,便又说道:“听说小道友出自信王府?”
高鸣蹙眉不语。
道人继续说道:“世人只说信王府是为妖府,却忘了,天下道法三千,信王府却在天下之巅。小道友真气之精纯,足以为证。”
高鸣举起了双手:“行,我承认,我是修过两天道。但是,道士,我真的帮不了你。”
高鸣指着那些村民说道:“刚才那些人还赶我走呢,我没有那个义务,豁出性命来帮他们。我最多向官府说道说道这件事,我没你那份觉悟,除魔卫道与我无关,我只想平平安安地回家,仅此而已。”
“赶你走?”
高鸣嘲讽地一笑:“大晚上的赶我出去喂妖怪呗。”
道长沉默片刻,说道:“贫道也不需要你出力,你只需将那妖物的线索一五一十地说与我听,我护送你出山。”
高鸣扬了扬手上的短笛和丝巾,说道:“这个?其实,即便你不送我,我也是想配合你的。你做的是为天下苍生出力的大好事,我本就该配合你的。但是,奈何,这是故人所赠。不好意思啊,道长,恕我无可奉告。”
道长沉默了。他想不到什么劝说的话语了。
场中的形势变得僵持了起来。
丁八四扶着腰间,一步一步地向高鸣走去。
两人的目光交汇。
丁八四眼神复杂,面容震撼又带有几分凄凉。
丁八四静静地看着高鸣,眼神中有绝望,有凄凉,有感激,还有彷徨。
其实,在那道长摸出那支短笛的时候,高鸣就已经明白过来了。
一个女子,独居深山。姿容绝美,能力出众。一个人圈了一大片领地,山林里毒虫野兽无数,莫敢侵犯。那一夜的山中小屋之行,至今想起来还如梦如幻。
丁八四与她相处了那么长时间,又岂会不清楚这些?
只是先前没往那方面想。如今一经点透,答案了然。
只是这答案,对丁八四来说,是那样的绝望,那样的凄凉。
高鸣轻轻揽住了丁八四的肩膀。
丁八四面向着高鸣,背朝着村民们。村民们看不到丁八四的面孔,却能清晰地看到高鸣的面容。
高鸣按捺下心中情绪的波动,尽力装作平淡的样子,不让村民从自己的表情动作间看出什么异样。
高鸣轻声向丁八四说道:“大哥,没事,该是什么,还是什么,镇定点,他们都看着呢。”
丁八四支支吾吾地出声,喉间嘶哑,仿佛要哭出来一般:“高鸣兄弟,我,我该怎么办……”
是啊,该怎么办呢?
那是他的仙子啊,那是他此生最甜蜜的隐秘啊。
这片村子对他而言,承载了他多少童年的苦痛。这片村子,是如此地腐臭,腐臭得让人窒息。他宁愿独自进入深山,去面对深山中的毒虫野兽。至少,那里的空气是自由的,是清新的。
而山中的那座小屋,是那么地温暖啊,是那么地温馨啊。那是家的味道,那是他心中最深处的柔软。
在那个时候,他的头顶还是常年不变的黑暗。那天的天色,也是同样的黑暗。他跋涉着,他疲倦了。他想到自己可能会就这样静静地死去,不过他丝毫也不觉得恐惧。
然后,他看见了一点灯光。
那是炉火,而她是月光。
炉火是那样温暖,让他的身体活了过来。而那片银白的月光,驱散了他心中多少年的黑暗。
从这以后,他才重新感觉到光亮。
从这以后,他才品味到活着的味道。
从这以后,他才发现生命的意义。
枯竭的心又活了过来,脑海中沉浸在甜丝丝的味道里,渐渐放飞了对未来的憧憬。
他会和她一起住在深山。他们会生好多小孩。他们会手牵着手,望着山间的晚霞,一起老去。
他们会与世隔绝,在那深山处,建造一片宁静的净土。
那将是一个梦幻般的国度。
那将是一段梦幻般的生活。
而如今,梦幻泡影,碎裂了。
她不是纯白的天使,她只是血统肮脏的恶魔。
“兄弟,我该怎么办……”丁八四仿佛又变回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小孩,那个失去父母孤惶无助的小孩。
高鸣压低了声音说道:“大哥,别慌。他们说他们的,你还是你,闽娘还是闽娘,你们还是你们,问问你的心,你打算怎么办。”
丁八四喃喃道:“是了,我是我,他们是他们,我们和这个世界无关。我还是我,闽娘还是闽娘……”
丁八四不停喘息着,不停地念叨着。
高鸣说道:“大哥,无论你怎么想,我都站在你这边,我支持你!”
“可闽娘,她……她是……”
“是的,她很可能是妖怪。”高鸣替丁八四说了出来。
赤裸裸,血淋淋。
丁八四忽然抓住高鸣的手,说道:“兄弟,求你,别让他们知道,别让仙师知道。”
高鸣轻轻地点了点头,低声说道:“好!我明白了。”
高鸣悄悄地掐了掐他的肩头,悄声说道:“但是你也要镇定点,你也要配合,别让他们看出什么来。”
丁八四深深地吸了两口气,抚平了嘴唇的颤抖,无声地清理了下喉咙,悄悄地揩去眼角的泪花。
村民们看见丁八四扶着腰向高鸣走去,高鸣揽住了丁八四的肩头,两个人认识的时间不长,感情倒是深。
只听丁八四朗声说道:“兄弟,没事儿,哥哥送你下山。”
老族长在后边喊道:“四小子,你忘了爷爷和你说的话了?好好在村子里待着,跟着个外人出去冒什么险!”
“族长爷爷,这是我兄弟。”
“哼,一个外人,哪门子的兄弟,你身后的这些乡亲们,才是你兄弟亲人!”
高鸣轻轻拍了拍丁八四的肩膀,说道:“大哥,你别送我了。你还要成家,还要生好多个小侄子。放心吧,我没事,我死不了的。”
丁八四这回却十分听话,点头说道:“那好,兄弟,你一路小心,我就只送你到村口了。”
高鸣点了点头,独自下了山岗,回头喊道:“多谢大哥,你我有缘再见!”
丁八四站在村口,高鸣站在离村小道上,两人依依惜别。
丁八四高声喊道:“兄弟,一路安好。”
高鸣也喊道:“大哥,保重。”
随后,高鸣转身独自离去。
而就在这时,那道人的声音悠悠响起:“且慢。”
两人挥别的身形一僵。
高鸣心下暗骂一声。
却还是回过头去,满面笑容地问道:“道长,怎么,有事?”
那道人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去:“夜晚路不好走,我送你出山。”
高鸣晃了晃手中的短笛和丝布,笑道:“道长,这两样东西,都是我从王府中带出来的,是王府的故人送我的,你就算跟着我,也没有用啊,我身上真没什么线索。”
道人看着高鸣的眼睛,问道:“真是从王府中带出来的?”
高鸣回望这道人的眼睛,平静地说道:“确实是从王府中带出来的。”
道人静静地看了一会,点了点头,说道:“无妨,我送你出山。”
高鸣笑道:“怎么,道长还是不信?”
“信也好,不信也罢,我总该是要送你出山的。”
高鸣心中无语,脸上笑容却不减:“这怎么好意思呢?难得道长如此好心,可在下却什么忙也帮不上,愧不敢当啊。”
道人摇头说道:“你也是众生,我自当护佑你出山,免受妖邪所害。”
高鸣笑道:“不用,道长,你大老远的,进村还没喝上一口茶,你就在村里好好休息休息吧,明天也好有精力除妖啊。”
道人摇了摇头:“妖患厉害,你一人走,我不放心。”
高鸣无奈。
这道长还挺好心。
行吧,你愿意跟着就跟着吧,我还乐不得路上有个免费的保镖呢。
太阳终究还是坚持不住了,沉下了西山。天边还残余着些暗淡的霞光。
两人就此启程。
族长挽留道长不住,便领着全村的乡民们依依送别。
丁八四独自一人站在这人群里,目送着高鸣离去,眼神中满是担忧。周围的人群热闹而嘈杂,丁八四却觉得自己是如此地孤寂。
慢慢地人群散去了,丁八四还独自一人站在村口。
丁八四远眺天边,日落西山,天幕渐暗,一轮皎月渐渐地浮现在夜空。
闽娘,你现在还好吗?月亮要圆了,我该不该去找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