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在学府中缓步向射苑走去。
岑天韵教习住在射苑的教习居所区。夫子、教习在学府都配备了一座单独的小院。小院不大,但在这样的京师之地,有一座单独的小院,也算是待遇极好了。
要知道,就是朝中的一些官员,也都是在城中租房子住。以他们的薪资,一时半会恐怕还付不起京师的房价。
四人稍作询问,找到了岑天韵的小院。
高鸣上前扣门。好长时间,里边却没有丝毫动静。
高鸣高声喊道:“岑教习?”
连喊好几声,里边依然一点动静也无。
倒是旁边院子的院门开着,一位夫子出门说道:“四位,岑教习恐怕去山下酒楼喝酒去了,不在院子里。”
白芷上前见礼,问道:“夫子,岑教习今日是有宴请么?”
夫子还礼答道:“非也非也。大师姐有所不知,这岑教习是个好酒的人,但意志力绝佳,极其自律,平日上课从不饮酒。所以每到休假,便会放纵自己,必定要去山下酒楼痛饮,犒赏腹中酒虫。一直到夕阳西下,黄昏时分,才醉醺醺地挑着酒葫芦回来。”
“哦,对了,那葫芦中的酒他也不留下。回来后,便爬上屋顶,就坐在这屋顶上,就着夕霞,一口一口地将葫芦中的酒饮尽。等到夕霞收落,夜幕升起,那一葫芦酒也就喝完了。随后仰面躺倒在屋顶,将身一滚,从屋顶滚落。脚步踉跄着扑进屋内,后脚一勾,将门带上,就此合衣睡下。”
“再要见到他时,就得到第二天早上了。你就看见他蓬松着头发从屋里出来,借着朝阳打一个悠长的呵欠,伸一个悠长的懒腰。随后洗漱梳妆,换一身衣服,出门上课去。”
四人听得,不由得互视一眼,均能看见对方眼中的笑意。
白芷笑着向那夫子说道:“夫子观察得倒是仔细啊。”
夫子笑道:“不瞒大师姐,这岑教习真可谓是个有趣的人。他可不是什么空有一身武勇的莽夫。那一身书生意气,就是老夫也自愧不如。老夫我自从来到此地与岑教习比邻而居,忽有一日发现这岑教习的有趣之处,从此便来了兴趣。每每都特意留心观察,无论观察多少遍,也不觉得乏味。”
夫子感叹道:“这岑教习,非凡人也!看他挑酒而归,看他屋顶饮酒,看他打滚进屋。一举一动中,总有一股韵味。就是看多少遍,也不会觉得腻味啊。”
白芷问道:“他每次休假都这样吗?”
那夫子点头道:“对,就连每次晚霞收尽,夜幕升起时,他那葫芦中的酒也恰好一滴不剩,精准至此。”
白芷回头,与高鸣三人对视一眼,嘴中叹道:“妙人,妙人!”
白芷向那夫子作礼道:“多谢夫子相告。”
夫子拱手回礼,欲转身回屋。
皇帝在身后叫住那夫子:“这位夫子请留步。”
那夫子转身,看着皇帝,问道:“这位先生可是有言语要托付于岑教习?”
皇帝笑着说道:“言语尽在纸上。”
说着,递上一个信封。
夫子接过:“好说好说,先生放心,老夫定会代予传达。”
皇帝称谢道:“多谢夫子。”
夫子回礼,转身回了院子。
白芷问皇帝:“陛下,此般奈何?”
皇帝洒脱地一挥手,说道:“随便走走吧。”
四人一行,沿着学府石板路,随意闲走。
白芷问道:“陛下怎么想起来找岑教习了?”
皇帝叹道:“这位岑教习的战阵之道,我可是早有耳闻啊。只留在学府教学授课,未免太过可惜了。”
白芷说道:“如此说来,陛下是想起用他?”
皇帝更正道:“不是起用,是请他出山。”
白芷笑道:“这位岑教习在学府学子之中也颇有口碑。陛下要起用他,学府中可要少一位好教习了。”
皇帝一边赏着沿途秋景,一边答道:“也不要这么说嘛。学府中好多夫子、教习不都是一边担着朝中的事务,一边在学府授课的嘛。”
白芷答道:“陛下起用岑教习,恐怕不会让他还有空在学府授课了吧?或许还要发往边远之地,在京城都再难见到他了。”
皇帝笑笑,说道:“姑奶说得也是。不过,具体如何,还是要先请岑教习出山再说。”
白芷问道:“陛下今日来找岑教习,怎么也不找个人提前打声招呼,也好让岑教习在此等候陛下啊?”
皇帝笑道:“我此来是为了求贤,若是找人提前打招呼了,岂不是就变成了召见了。那就非我所愿了。”
白芷点了点头。
皇帝接着说道:“好久也没出宫了,正好来看看学府的风景。”
白芷看了一眼皇帝眼角的皱纹,也有些感慨:“陛下辛苦了。”
“诶,”皇帝摆摆手,叹道:“皇帝不敢谈什么辛苦不辛苦啊!”
皇帝和白芷一边攀谈着,一边在前边走着。高鸣和小太监默然无言地静静跟在身后。
秋意微浓,秋风吹过,时不时从上方山间带来几片落叶,飘落石板阶道上。
即便是休假日,学府中依然能看到随处都有学子们活跃的身影。
学府中众学子有些喜欢山下京城的繁盛,一到休假便迫不及待地下山尽情玩耍放松。但也有不少人偏好山石林木,亲近自然。
学府本身就坐落于山间,更兼有人工精心培育修饰的草木,景色是极好的。即便是秋季,也是美不胜收的秋景。
行走道上,时不时有金黄的落叶飘落学子们的头上肩上,如秋风送来的信笺。
随到之处,总能听见林间有丝弦竹乐之声飘来,这是乐苑的学子在各处闲玩,赏秋景而生灵感,借秋风而抒胸臆。
皇帝叹息道:“如今的学府可比当年有生机得多了。当年我也在学府进修,就如同弘儿一般。那是我一生难忘的最美好的光景。”
言语之中,感慨颇多。
白芷静静跟在皇帝身旁随行。
静默片刻,白芷说道:“二皇子才智过人,又勤勉好学,博学而聪慧。只是,似乎不愿意将太多心思放在修行之上。”
高鸣在其后听了,默默心中暗道:师姐,你是在打二皇子的小报告么?
却听皇帝说道:“是我让他这么做的。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有限,岂能万事兼顾,还万事精通?做皇帝的,统领全局,却无需事事精通。是我让他博学多思,兼顾众长,而不要一心扑在修行上。”
皇帝慨然叹道:“修行长生又如何?我等皇室之人,能求得这个国家万寿无疆,代代相承,这便够了。要长生何用啊?有心去求那虚无缥缈的长生,还哪里有心去关顾我恒昼的亿万子民啊?”
皇帝有两位皇子,大皇子远在边疆,也曾屡立战功。二皇子学府求学,同样耀眼出众。皇帝至今没提过立后之事。但此次,也不知是说漏了嘴,还是在白芷面前没有隐瞒?
白芷听了皇帝的话,多看了皇帝一眼,真心赞叹道:“常听人赞叹先皇如何气吞万里、气破云天。白芷今日听得陛下此言,才真正是气吞山河,气概万千。白芷不识得先皇,但想来,陛下胸襟之宽阔,估计更胜先皇。至少,也该是相去不远。”
皇帝笑道:“皇祖爷爷曾言,我唯有眼界气概不如父皇。”
白芷淡然答道:“角度不同,见解也自不一样。”
皇帝看着白芷,说道:“姑奶,我有的时候真的难以相信你真是这般年轻。”
白芷笑了笑,向前方示意:“陛下,请。”
前方有一座凉亭,如山壁边缘撑开的一顶伞盖。
四人向亭中走去。
皇帝凭栏俯瞰,学府风景尽收眼底。
下边正中有一棵瞩目的苍天梧桐大树,树龄很老了,学府在修建时特意留下。大树虽老,却年年开春又发新枝,这些年长得愈发地枝繁叶茂了。
只是,如今已经入秋,一树的梧桐叶竟早早地衰黄凋落,落了满地金纸,只留下粗壮的树身,和光秃秃的树枝,张开了迎向苍天。
皇帝忽然说道:“秋天来了,寒冬将至啊。”
白芷回道:“秋去冬来,年年如此,自然之变,委化无需过忧。”
皇帝说道:“听说,城北各家各户都已经开始热热闹闹地制备御寒的物资了。”
白芷笑道:“不错,再过些时日,各家小姐就会穿上漂亮的貂皮大袄,京城中又要多一份靓丽的风景了。”
皇帝却丝毫不见高兴,说道:“漂亮风景人人爱看,肮脏之处却少有人提起。我听说,前些日子城南有老人病死了。”
白芷讶异道:“这个,白芷倒不曾听说。”
白芷讶异的事,这样的小事,皇帝却为何如此在意。
只听皇帝叹道:“此等小事,你又去哪里听说。那老人身上衣裳单薄,这哪里是病死的,是冻死的。”
白芷迟疑道:“这……不止于此吧?”
皇帝拍着护栏,叹道:“城南家贫,有病也都强撑着。秋风一到,便把人刮倒了。城北置貂裘,城南却冻死了人。这还不曾入冬。京城尚且如此,别的地方又当如何?”
白芷默然无语,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皇帝。
皇帝望着天边,说道:“想来,南疆之地已是春盛了吧?”
白芷说道:“南疆之地与京城之地季节相反,当是春盛了。”
皇帝叹息道:“度过隆冬,南方叛逆又该活跃起来了啊。”
白芷说道:“陛下不是向南疆调遣援军了吗?过些时日,援军就会出发了。”
皇帝答道:“西边的军队,朕实在不愿调动。奈何那巴邵实在不争气啊。”
涉及朝政和军中将领,白芷也不好置喙。
四人默默的观赏着寥落的秋景。
皇帝忽然连连叹道:“难,难,难!”
皇帝扣栏而歌。
“一夜风来万树枯,半山零落半山秃。半城貂裘迎霜降,半城寒水响空橹。半国洒落金秋叶,半国春盛似花都。疆土辽阔山河秀,其实寥落似苍梧。北忧妖患张弓弩,南忧叛逆又复苏。朱门不知寒门冷,乡民指剑骂君主。我做君王何其哀?方寸之心付万夫。何日遍扫门头雪,我请万户饮万壶!”
白芷落后着皇帝半步,望着皇帝的背影,在秋日里格外萧索。
白芷轻声说道:“陛下……”
皇帝忽然抬手制止了她。
“小德子!”皇帝唤道。
身后那小太监赶紧答应道:“奴才在!”
皇帝说道:“刚才朕作的诗,你都记下了吗?”
小太监答道:“回万岁爷的话,奴才都记下了。”
“好!”皇帝大手一挥,语气中一扫消沉,得意地说道:“回宫后立即载入朕的诗集里!”
皇帝起身,伸了个懒腰,似乎这半日赏景颇感舒心,心中郁淤一扫而空。
皇帝转身,重又变得沉稳,眉眼间意气风发。
皇帝沉声道:“暮春时分,楼船试水成功,乘船南巡。姑奶,可要再辛苦你一趟了。”
白芷恭声领命。
皇帝还特意看向高鸣:“小兄弟,朕的高侍卫,你也要做好准备啊。”
高鸣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