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云采夜就着灯烛坐在桌前,用一张白帕轻轻擦拭着渡生。
渡生剑身上有几道隐隐的裂痕,不仔细看的话倒也看不出来,是当年渡生剑灵自散神魂时留下的痕迹。
剑灵与剑主之间一直存在着一种莫名的联系,这种联系难以捉摸,旁人更是察觉不到,却真实的存在着。一把剑若是有了剑灵,剑身便会隐隐带着华光,剑气外泄。
云采夜想起姜宁带着的那把已至剑气外泄之境的双灵之剑,不由开口赞道:“霜承,倒是个好名字。”
烛渊放下手里的经书,不满道:“师尊,你居然不想我,而是挂念着一把剑。”
云采夜笑了笑,开口道:“那是把好剑,姜宁配不上它。”
霜承,这名字过于清冷了一些。霜雪所承载之物,可重逾高山,也可轻如鸿毛,霜承之剑主,应是历经磨难后,满心淡然,超然于物外之人。而妖族身居高位,养尊处优多年的大长老姜宁心中牵挂之事甚多,心绪也过于繁杂,不适合用这样的一把剑。
烛渊眉梢挑了挑,想起自己那日在水云阁前殿说的话,便问道:“那师尊觉得我配不配得上那剑?”
“你?”云采夜放下手里的渡生,抬眸端详了烛渊一会,笑了一下,“你也不适合用那剑。”
青年未直接说明他配得上配不上那剑,只是说了不适合。
烛渊听了他这话后,又将经书拿起,翻阅着里面的字迹道:“那师尊觉得何人适合这样的剑?”
何人?
云采夜停下拭剑的动作,仔细想了一会,这期间他脑海中闪过许多人物,眉目清秀内里却阴鸷狠辣的栖元,未入魔之前高冷疏然,周身清寂的荒夜,镇魔塔内文弱俊秀的墨魔浮云枝,就连沧桑跃然于眉眼间的叶离筝都被他放在心中细细掂量了一会,但他最后却答道:“鸦白吧。”
在以力量为尊的魔界,任何一点慈悲之心都会为你带来杀身之祸,就连曾经尊为十二魔君之一的叶离筝也不能幸免,而救了百汀洲无数凡人修士却不求任何回报的鸦白,简直就是个异类。
他自掘双目,选择永不见冷月的黑暗,又孑然葬身于冷寂荒芜的长雪洲中,与永不停歇的风雪长眠,死后还被人掘坟挖墓,不得安宁,他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有恨吗?有怨吗?
这一切都无人得知。
他生前籍籍无名,死后也无人前去吊唁,唯一遗留在世间的便是那把从他葬身处找到的霜承之剑。
云采夜最后看了眼渡生,将其收起:“那剑是从他墓里寻到的,想来是他生前所用之剑,这世间恐怕也只有他能够使用那样一把好剑吧。”
青年刚刚说完这话,客房窗棂处就传来轻轻的叩击声,烛渊起身走到窗棂前刚打开木窗,一只细细小小的白鸾鸟便振翅飞了进来,沿路洒下点点雪白的荧光粉末。
云采夜曲起食指,让白鸾鸟落于他指尖:“如何?”
白鸾尖尖的鸟喙一张一合,发出青释的声音:“师尊,姜宁长老今日带着一帮人在赤霞城转了一圈,但是他们并没有找到离筝魔君和晓绿上仙的踪迹,额……我也没有找到,不过我打听到了另一件事。”
云采夜颔首:“你说说看。”
小白鸾挥了挥白翎翅,显得十分激动:“这赤霞城地底下,还有另一座城!”
“哦?”云采夜凝神,“你从何处知晓的这个消息。”
白鸾鸟压低了声音:“我找了卞沙洲土地神,他告诉我不久前确实有两名魔族男子带着一位妖族幼.女来到了卞沙洲,不过他们没来赤霞城,而是到了赤霞城地底下的黑土城去了。”
“黑土城……”云采夜皱眉,低声喃喃着,“我从未听过赤霞城城地底下有这样一座城存在。”
“那土地神原先也不知道,只是那三人进了黑土城后好像发生了什么事,那幼.女灵气暴动造成了赤霞城如今的异象,黑土城的存在也随之暴露。而灵力暴动停止后,卞沙洲土地神便再也没见过他们几人了。”
“你现在在何处?”
白鸾鸟扇翅而动,离开云采夜指尖道:“弟子就在这黑土城入口,师尊您要来吗?”
云采夜点点头道:“你先别进去,等我和烛渊来了再说。”
“师尊您跟着信鸟走就行。”白鸾鸟鸟喙张合着,飞出窗外,“师尊您和小师弟得快些了,这黑土城大门只在子时开启。”
阴时开门?那不是鬼门关吗?
云采夜长眉一蹙,对烛渊道:“走。”
两人跟着白鸾鸟避开了姜宁及他手下的耳目,一路走到茫茫的沙漠之中。
黑夜里的沙漠是极为寒冷的,天上一轮弯弯的残月高挂着,隐有几颗孤星闪烁,再次回头也看不到了来时的脚印和路,明灯万盏的赤霞城也匿了起来。
烛渊环视了一圈四周,一把捏住白鸾鸟问道:“二师兄,此处没有城门。”
“哎呀,小师弟你别急嘛,得再等等啊。”青释的声音响起,却不是从白鸾鸟口中发出,烛渊和云采夜回头望去,只能一身青衣的青释小跑着从不远处走来。
与此同时,烛渊手中的白鸾鸟开始逐渐消散,化为点点白光从他指缝间滑落,在黑暗的夜里十分明显,最后在黄沙中消失不见。
“阿弥陀佛。”青释抬头看了眼弯月,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偈,“应该就快到子时了。”
青释说完这句话后,便闭上了眼睛一直念经,而这时大漠沙线尽头也忽然传来了一阵敲锣唢呐的乐声,且有加大之势慢慢朝三人靠近,那乐声先是欢悦的,行到一半时忽然变得诡异凄哀起来,而三人也终于看清了所来之人——准确来说,那并不能称之为人。
那是一群身着红衣或白纱的孤魂野鬼,他们突现突隐,闪跳幽荡着,顷刻间便从遥处迫近而来,面容诡谲邪狞,凄艳狰狠,配着那诡异的乐声,令人汗毛倒竖,恐惧犹如牛毛细雨临身般瞬间爬满了全身。
烛渊挑眉,总算是知道他二师兄为何说完了话后便闭目念经的缘故了。
云采夜心道:这可不就是鬼门关大开吗?开的还不是正统的地府之门。
“跟在他们身后。”鬼影飘飘荡荡而过,云采夜拉着烛渊的手开口道。
“师尊……”青释睁开眼睛,声音轻若蚊呐。
云采夜回头望他:“怎么了?”
青释嗫嚅道:“我怕鬼……我能不去吗?”
云采夜:“……”
青释急得冷汗直冒,他瞅了瞅云采夜牵着烛渊的右手,又看看他空着左手道:“或者师尊牵着我也行……”
烛渊冷声道:“不行。”
云采夜摇头叹气,青释的兄长们把他送来云剑门习剑,就是为了让他改掉怕鬼的这个毛病,如今他都能下手用剑杀人了,结果却还是怕鬼。原来这毛病一直没改掉啊,藏得还挺深:“算了算了,你回去吧,在客栈等我。”
青释如蒙大赦,眼睛一亮就往鬼群们相反的方向跑:“师尊,我在客栈等你啊——”
烛渊转头看向青年,眼神中有几分不解。
云采夜开口为他解释道:“这黑土城实在阴邪,也不知其中深浅,只有你我二人反倒方便行事些。”
烛渊笑了笑,低头去蹭青年的面颊:“师尊,我会保护好你的。”
要真有什么大事发生,他就变回原形,带云采夜跑路!
云采夜拍拍他伸过来的大脑袋,开口道:“好好好,师父知道了,快走吧。”
两人跟在鬼群身后,与其一起进入了沙丘高处忽然出现隐藏在紫火鬼焰的城门里,却没有发现在他们进门之后,漆黑的夜空忽然划过了一条蓝色的裂痕,一只乌鸦落在被黄沙掩埋了一半的白骨之上,抖索着的黑羽间撒下点点蓝霜,血红的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黑土城门,半晌后嘶哑地鸣叫一声,挥动翅膀朝青释离开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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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土城简直就是翻版的赤霞城,这是云采夜走近城门后唯一的感想。
城外的砖城石墙,城里的高顶建筑,无一例外全与赤霞城一致,简直就像赤霞城倒映在这片沙海里的倒影,只是赤霞城中行走的是凡人,而这黑土城中行走的均是面容凄异的鬼魅。
云采夜不知道叶离筝为何要带晓绿上仙来这种地方,也不知晓土地神口中那多出来的另一位魔人是怎么回事,他们周围都是熙熙攘攘的孤魂野鬼,弥漫着整座城池的浓浓死气让人极为不适,恐怕姜宁就算来了此地,也不一定能找出叶离筝和晓绿上仙到底在哪。
仙人的敛形诀只对凡人有效,一身仙气金光的云采夜和烛渊两人站在身负荧荧绿芒的鬼魅之中极为扎眼,不一会他们身边就聚集了许多满脸阴沉的鬼魅。
“走开走开,烦死了!”一道清亮熟悉的男声在两人身后响起,“哟,这不是采夜上仙吗?”
云采夜转身,只见骨墨轻晃着黑衣下摆朝他和烛渊走来,他眉目间依旧透露着淡淡的文弱气息,一张宛如涂了几层□□的脸庞比周围的鬼魅还要苍白,细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嫣红的唇瓣一张一合道:“采夜上仙怎么来了这枉死城?”
“枉死城?”云采夜蹙眉呢喃着,“这不是黑土城吗?”
“黑土城?这是哪个不知事的蠢货瞎起的名字?”骨墨嗤笑一声,眼眸夸张地睁大,“采夜上仙你进城之前没看清城门上写的大字吗?”
骨墨努努嘴,示意云采夜回头看看城门门匾上的字。
云采夜皱着眉,回头望去,只见城门上血红的门匾上有着三个漆金的大字:枉死城。
“让我看看。”骨墨说着,朝云采夜走去想要拉起他垂在身侧左手。
云采夜手一缩,蹙眉问他:“你做什么?”
骨墨笑了下:“别紧张嘛,我就是看看你手腕上有没有痣。”
云采夜紧蹙的眉头没有松开,自己抬手卷起衣袖,露出一截如玉般雪白的手腕,低声道:“我手腕怎么可能有——”
话说到一半便没声了,骨墨唇角勾起,幽幽的紫瞳里闪过一抹暗光:“哎呀,这不是有颗痣的吗?”
青年露出的那截手腕上有颗血红的圆痣,处于腕部正中央,云采夜伸手去摸却只能摸到一片平整,那颗痣如同一滴蛰伏在皮下的鲜血一般,红得浓艳。
云采夜喃喃:“我……”
骨墨倒是笑了起来:“我就说,这前世没又一番波折的人,哪能如此轻易地来到这枉死城?”
烛渊看着云采夜愣愣出神的模样,眉头也一皱,拉开自己的衣袖,果不其然在手腕处见到了一颗小痣,只不过那痣是淡褐色的,也不明显。
骨墨凑过来,望着烛渊手腕上的褐痣道:“哎呀你也有痣啊,啧啧啧真是不幸……”
云采夜听到骨墨的话,心弦一紧,拉过烛渊的手轻轻摩挲着那颗痣,呢喃着:“烛渊……你怎么也有?”
“师尊我没事。”烛渊抬手,握着青年的肩膀说道。他依稀能猜到自己的前世,亚犹龙内战打成那样,他也莫名其妙地就死在实验室里了,想来也不会是个什么正常的死法,反倒是云采夜……
烛渊眸色一暗,幽深的血眸直勾勾地盯着那颗红痣,片刻后转身问骨墨道:“这痣是怎么回事?”
骨墨死白的面上绽出一抹笑来,仿佛抹了鲜血般猩红的唇微微抿起,他道:“这是枉死痣啊,代表你们前世死得很惨,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意思?”
说完这话,他又自顾自地笑了两声:“你这痣还好,颜色浅,又淡,看看你师父那颗,才是真真的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