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城将军府外,跪着一人。
好在这会儿已是深夜,街道上早已没了早先的喧闹。
不然,定会有人能够认出,那个恭恭敬敬跪在门头上悬挂着魏府匾额之下的男人。
竟是在锦城乃至整个蜀州,都足以称得上一方巨擘的铁衣门之主,铁破奴。
这个在蜀州江湖都被鲜少有人敢去招惹的男人,这会儿就这样颤颤惊惊跪在那里,头匍匐的很低,却丝毫不敢有一句怨言。
整座将军府前的街道两头,都被浑身上下散发着凶悍气息的铁衣门众封了路。
只是,这些平日里嚣张霸道之极的汉子们,眼里惶恐却远远多于凶悍。
这个江湖,最是讲究的便是脸面。
就算你过去是江湖巨擘,可一旦要失了脸面,那江湖地位与势力必然会降到谷底。
所以,铁衣门的门主,可以下跪,却不能让外人所知晓。
将军府内,灯火通明。
姜小蛮连同姬小月与萧颖三个人,被那位叫作魏冉的将军当作贵宾一般请进了将军府内。
那位早些年以八千烈焰铁骑席卷整座莽荒的姜督军,早早做了安排,传下了姜小蛮的画像。
从属边地的所有城镇官职在校尉以上将军,但凡在镇守城池遇见画像之上少年。
若是无忧便暗中相守,若是有难则拼死相护。
能够坐上边军高位的,没有谁是真正只懂拼杀的莽夫。
以魏冉的心思,怎么会猜不出,那画像上的少年身份。
只是却没想到,偏偏这位身份高到吓人的小公子,会在自己镇守的锦城竟然会除了状况。
所幸今夜来得及时,不然那真的该万死难辞其咎了。
所以,连同姜小蛮他们一起被带入到将军府里的,还有那个最得铁衣门主宠爱的二公子与姓莫的老妪。
唯一不同的是,姜小蛮三个人是被魏将军用豪华马车接入府里的。
而铁羽和那老妪,却是被关入到囚车里押来的。
姓莫的老妪原本还想着反抗,可锦城戍城校尉又怎会是吃素的。
纵使你修为已然进入武道第三重的尊者境,也不过在十招之间便乖乖束手就擒。
同为尊者境,可魏冉却是在千万大军厮杀中拼出来的修为,自然不是江湖出身的老妪能够比拟。
军中高手,哪个不是一身煞气。
杀过的人,斩杀过的头颅,比起那些横行江湖的莽夫来,要多得多。
单论与人对敌厮杀技巧,魏冉便已是胜了莫姓老妪几层楼那么高。
“小公子,铁衣门那两人现如今还在地牢里关着,你看该如何处置?”魏冉侧身立在少年身前,小心翼翼问道。
认真说起来,这姓魏的将军算是姜夜的嫡系,如此叫姜小蛮倒也并无什么不妥。
只是,让一个统御一城的将军这般对待,于姜小蛮来说,多多少还是有些不适应的。
原本是想着让魏冉坐下说话,可这在铁衣门前冷冽至极的锦城将军,却说尊卑有序,不能乱了规矩。
如此,他也不好勉强。
姜小蛮虽说一心想要在这座江湖上走上一遭,可说到底,还是这南域那座门墙最为高大难以攀越门墙中,出生的子弟。
在江湖,可以不守那些个繁琐规矩。
但如今却是在代表着朝廷的将军府里,他自然能够拎得清这庙堂里的规矩。
江湖有江湖规矩,而庙堂同样也有,且更多。
心思再简单,可也不能乱了规矩。
姜小蛮靠在椅背上,看着立于自己身前的魏冉,轻笑一声问道:“魏将军,查清楚这铁衣门为何勾结那姓莫的老妪来掳掠萧姑娘没?”
魏冉点点头,从怀中摸出一个卷轴来,双手承着恭恭敬递给了姜小蛮,然后缓缓开口说道:“据那个叫作莫虞的老妇说,她祖上有一件传承下来的宝珠后来落在了萧家手里。
所以三十多年前,她便改头换面入了萧家作仆,十七年前萧家遭了难,只有她和这萧姑娘的娘亲那一日不在府中幸免于难。
对萧家出手的,是中域虞皇朝的一位王爷,据莫虞说所为也是那枚宝珠。那位在中域能够只手遮天的王爷到最后也没能找到宝珠,所以才怒而将萧家灭了族。”
“为了一颗珠子,便将人灭了族,如今又牵扯出这么多事。”姜小蛮眉头紧蹙着安静听着,最后手指轻轻敲击在那方圆桌上,轻声问道:“她有没有说,那宝珠究竟为何物。”
姬小月坐在一旁,不自觉的伸出一只手指想要去揉少年眉心。
才举起就又落下,偷偷吐了吐舌头,一不注意就差点要露馅。
“据莫虞说,那宝珠是一条已然化龙飞升的蛟蛇口中所蕴龙珠!”迟疑半响,魏冉缓缓开口,如实向姜小蛮说道。
“龙珠?”姜小蛮暗暗重复了一遍,眉头拧巴更紧了。
身旁,化作小堂倌的小姑娘也不禁跟着皱起眉头来,葱白的手指头抬起又落下,落下又抬起,反反复复……
“不错,正是龙珠。传说中蛟蛇苦修一万九千载,连年行善,便能得上天垂怜,降下化龙劫。若化龙成功便可飞升,位列仙班。”魏冉点点头,说道:“据传蛟化龙后,口间会在一瞬孕育而出一枚聚集了一身修为与灵韵的龙珠,若有人能在此时将其斩杀,便能取获那枚龙珠,吞服之后便能得证长生,与天地同寿。”
魏冉看了一眼这会儿面色苍白怔怔发呆的萧颖,轻声开口继续说道:“萧姑娘的娘亲是萧氏一族族主的女儿,萧家被灭了族,那枚龙珠下落自然也就只有萧姑娘的娘亲知道,所以莫虞也就安心继续扮演仆从的角色,侍奉在萧姑娘娘亲左右,直到……”
说到这里,原本还想要继续说下去,却被萧颖的突然开口给打断。
“直到我娘亲得病离开人世,然后莫婆婆觉得那龙珠下落娘亲应该会告知于我,所以她遵从娘亲嘱托带着我来这南域,暗地里却是想要从我这里获知那龙珠的下落。”萧颖轻轻笑了一声,声音很轻也很低。
虽在笑,却有滚烫的晶莹水珠顺着脸颊滑落而下,打在桌面和地上。
“如果你恨她,我现在便让魏将军将她处死。”姜小蛮安静的看着身旁这个女子,轻声开口。
眼泪是宣泄一个人难过最好的方式,而微笑则是表达一个人喜悦最好方式。
笑很简单,哭也并不难。
难的是笑着掉眼泪。
唯有真正体会过的人,才真正知道那种感觉。
不是心死,却胜过心死。
恨?
怎么去恨?
那曾经是除了娘亲以外,这世上她以为最疼她的人。
“魏将军,你府上有酒么?”看了一眼如同失了魂一般的萧姑娘,姜小蛮偏过头冲着魏冉轻声问道:“不用太烈,能让人醉便好。”
忽然,他就想喝酒了,想陪着这个不论是哭还是笑都很美的萧姑娘,好好喝上一杯。
“有的,前些天有人送给我了一坛雕梅酒,不算烈,我这便给公子取来。”魏冉点点头,转身走出大厅,亲自去酒窖取酒。
那酒,原本是他亲手所酿,打算着等来年清明带去坟上给自己亡妻的。
走出大厅,魏冉轻轻笑了笑。
当初,似乎也是在这个年纪,认识了那个笑起来就能让人醉,后来成为了自己妻子的姑娘吧。
那一年,他追随八代军候决战莽荒。
出征前一晚,她轻笑着说要等他回来。
他看着怀中妻子苍白的面孔,忽然就不想走了。
百万边军一战定莽荒,他获封锦城将军。
衣锦归来,那个说要等他归来的女人,却化作了一抨黄土。
那个最喜雕梅酒的女人,当初不顾家族反对执意要嫁给他这个无权无势的边军小卒。
她跟着他吃过苦,挨过饿,也受过累,唯独没有享过福。
原本该享福了,可却再也没机会了。
所以,每一年,魏冉都会酿上一坛妻子最爱的雕梅酒埋在酒窖当中。
将军百战而归,最怕便是红颜不再空留白骨。
有人酿酒,有人酿情。
前者醉的是心,后者醉的却是魂。
这雕梅酒,想来,兴许能够让那妮子暂时忘却疼痛吧。
……
没过一会儿,魏冉便是轻抬着一个赤红酒坛走进屋内。
轻轻揭开封泥,一时间整个大厅里都是酒香扑鼻。
“小公子,那铁破奴如今还在府外跪着呢!”又吩咐下人端来两叠可口小菜,魏冉顿了顿开口说道:“这铁衣门,该如何处置。”
“让老家伙别跪着了,一把年纪怪难为情的,随便赔个两三千两黄金就行。”姜小蛮蹙着眉认真想了想,看见身旁小岳兄弟向自己比划了一个要钱的手势,立马会意,轻笑一声向着魏将军道:“另外有劳魏将军说上一声,如果黄金不够,折算成银票也行。”
“行,明白了,我这便去和铁破奴去说。”魏冉呵呵笑了笑,暗道不愧是那位大人的儿子,这作风还真是像啊。
三千两黄金,不可谓不多,那可是整个偌大铁衣门半年的收入还不止。
不过想来,铁门主应该会十分乐意。
“咯咯,姜大侠可真有你的,动动嘴皮子便赚这么多钱!”姬小月一双大眼睛乐呵呵,这趟北行跟着姜小虫这家伙,看来一路上是少不了能吃香喝辣的了。
“不说这个先,有道是相逢便是有缘,来,小岳兄弟咱们一起陪着萧姑娘喝上一杯酒。”轻叹一声,姜小蛮端起酒坛为自己满上一杯,又替姬小月和萧颖将面前的酒盏倒满。
端起酒杯,一扬而尽。
酸甜入喉,没有一丝辛辣。
这雕梅酒,着实能称得上难得佳酿。
看的出,酿酒之人必然是倾注了不少心血。
姬小月本不愿饮酒的,她怕自己酒醉后失了态。
万一,让姜小虫这家伙察觉到自己身份。
那一切,可就全都前功尽弃了。
小姑娘还不想让姜小蛮这么早就知道自己是谁呢!
不然,岂不失了一路同行的趣妙。
可当看到呆坐在那里的萧颖,却又有些于心不忍,闷着一口气咕嘟一声喝下一大杯。
咂咂嘴,正觉着口感不错,还想要再饮上一杯时。
那酒坛,便是被一双纤纤玉手一把夺了过去。
萧颖抢过酒坛,高高端起来,然后仰起脑袋,便将那一坛子如琥珀一般颜色的雕梅酒大口大口灌入喉咙当中。
姬小月一怔,回过神原本是想要从萧颖手中将酒坛夺过来,却被姜小蛮轻轻挥手拦住。
看着面前豪饮如男子一般的萧姑娘,姜小蛮轻声开口冲着姬小月说道:“让她喝吧,这酒度数不高,唯有这样才会真正的让人醉。”
醉吧!
这醉了,心里便能够好过一些。
“姜小蛮!”一口气饮下半坛,很快脸颊两侧便是卷起两朵飞霞,醉眼朦胧,萧颖看着身旁安静看着自己的少年,轻声笑道:“能不能把你肩膀暂时借我一下?”
这一眼,含着泪,带着笑,却又媚态十足。
悍妇撒泼与美人醉酒,区别大致在于此。
一个回眸一笑百媚生,一个蓦然回首寸草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