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啼,天明。
月落日出,东方渐白。
雪未停,天更凉。
一夜过后,院落中积了一层雪。
独孤吟醒的很早,推开门走入院中。
空气中弥漫淡淡桃花香气,倒也颇为提神。
他伸了一个懒腰,纵身一跃,便是立身在那株老桃树上。
足尖轻踩树冠,如履平地一般。
老树足有十多丈高,如虬龙一般坚韧。
枝叶茂盛,桃花成百上千,不为风雪侵扰。
踩着枝梢,隐约能眺望的到几里外的苍月湖。
村外古道蜿蜒,一路延伸,直至那座浩瀚大湖之畔。
本是青石铺成,如今已然为风雪完全遮盖。
风雪萧然,古道亦萧索,莫名让天地间平添了一丝孤寂。
昨夜并没有回到北凉城,就这般在苍月村待了一宿。
今日这一走,或以铁剑斩前尘,自此退隐江湖。
再或者,便是真正诀别。
不管是怎样,可总归是想要在这傻女人身边多待一会儿的。
昨天夜里,两人相拥而眠,说了许久的话。
更多时候是在说,独孤吟在听。
十年时间,三千多日与夜。
哪怕,一天只攒下一句。
一晚上,也依旧还有太多来不及去说。
相拥而眠,一夜几近无眠。
整整一夜,二人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独孤吟不是和尚,自然也算不得君子。
年少成名,铁剑纵横北域,上一个十年潜龙榜上前十天骄。
这般身份,于这江湖,又怎么可能会没有几个红颜知己呢?
佳人在怀,又有谁当真能坐怀不乱?
当真能坐怀不乱的,不是他娘的太监,就是那潜心向佛的大方丈。
铁剑独孤,鲜少有那遁入禅宗落发为僧的子弟。
如独孤吟一般耀眼的,就愈发不可能是了。
偏偏对于这个出身渔家的傻姑娘,独孤吟却始终不愿去碰触那道禁忌。
禁忌,禁忌,禁之所在,忌之所言。
亦如那无形枷锁一般,束缚住心中某些念想。
出身北凉独孤这般高门大阀,执剑行于江湖。
杀人,饮马,高歌,纵酒。
天下间,管他难事不平事,管他秦地巨擘北域至尊,对独孤吟而言不过是那一剑的事。
明明是早已百无禁忌,可那个除了会拿桃花酿酒外,再平凡不过的傻女子,后来却偏偏变成那第一百零一。
回首望向屋里,独孤吟轻叹一声,低声喃喃:“……”
他莫名想起了另外一人。
今日过后,自己与那人,注定只会有一人活下来。
北秦,白仲。
直至今日,独孤吟依旧没有想明白那个在北秦被冠以‘小杀神’称号的,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当年一战,说不着输赢。
独孤吟始终觉着是自己输了,那个人明明腰间是系着长剑的。
可直到他将手中铁剑刺入那人喉咙,却也未曾迫他拔剑。
单凭一只灯笼,便迫使铁剑独孤手中剑式剑诀尽出。
那一日,血罗刹剑劈苍月,浩瀚湖面激荡,涌起起万丈高浪。
那一日,九幽之焰涤荡人间,‘神鬼灯笼’如一轮皓日一般。
亦是那一日,被灼伤了双眼踉跄而回的北凉血罗刹遇见了喜酿桃花的渔家女子。
独孤吟跃下桃树,跪坐在地,双手轻轻刨去泥土。
随之,露出泥土之下的一方酒窖。
酒窖不深,不过丈许方圆。
存着的,不过是那最普通不过的黄泥坛,红布裹着的封泥。
以桃花为酿,亦以桃花为名。
不多不少,恰好十坛。
炊烟起,风雪漫天。
苍月村里,酒香环绕。
这一日,桃花似若飞雪,飞雪似若桃花,北凉血罗刹独孤吟饮尽九坛,独留封存最为久远那坛在窖,刻字其上。
然后,独身一人踏上斑驳古道,独赴苍月。
世间万物,终归是要有始有终的。
十年之约,一切缘法。
今日,是该有所了结。
雪中有雾,雾中,剑气弥漫,直冲云端,可荡九霄。
那个缓步而行身披猩红剑袍的男子,渐行渐远。
北凉城,独孤王府。
剑吟声起,激荡如龙吟。
有一剑当空,璀璨如流星,自北而去。
此剑,名杀生。
此剑,不入《九州名剑榜》。
此剑,可攀九州剑道之绝巅。
自大夏五代军候姜破奴之后,沉眠于世悠悠数百载。
今日,杀生剑出,可斩世间一切因果。
男儿行,当是如此,手执杀生剑,剑袍如血,渴饮桃花酿。
……
“大将军!”
北凉城头,新伞旧蓑衣。
那自号白头翁的老人手抚城墙北望苍月,低声轻唤。
一时间,老泪纵横。
“吟儿,真是当年那人转世?”
独孤王府,剑气翻腾冲斗牛。
有一年轻不像话的青衣公子独坐云端,双眼微微眯起远眺北凉以北。
身侧,百剑沉浮环绕,有如剑仙临红尘。
“岁月如弹指,不为仙,终要赴轮回。”许久,年轻公子又摇了摇头,嘴角微翘,轻声笑道:“前世今生,今生前世,也许所隔不过是一道门的距离。也许,前一秒是前世,下一秒就是今生。既然人可入轮回,那么剑呢?悟不透彻,透彻不悟啊……”
年轻公子身后,自虚无中有一老人踏步而出,明明白发苍苍,却偏偏喊了那年轻公子一声“叔祖”。
若是有人瞧见这一幕,必定凛然无比。
因为那老人不是别人,赫然是北凉独孤今世剑道可执牛耳的独孤桀!
“准备好了?”年轻公子没有回头,收回目光,站起身懒懒打了一个哈欠,冲着独孤桀问道:“骜儿呢?”
不待孤独桀有所回答,年轻公子又自顾自说道:“不用想,依着骜儿护短的性子,此刻怕是已然在去那北边的路上了。”
“叔祖……”独孤桀无奈一笑,轻轻颔首,还想要说什么,却先被年轻公子打断了去。
“罢了,闭关许久,也该静极思动,是时候去北秦见见一些个老朋友了!”年轻公子哈欠连天,手掌轻轻抬起,便有云气撕裂九霄落下,化作一柄如虹长剑。
执剑在手,年轻公子踏步云端,身形缥缈。
每走一步,模样便有一分变化。
当踏出第十步,年轻公子已不复年轻。
白发如雪,披散在肩。
旋即,第十一步跨出,便是消失不见。
“红尘这一走呐!三千年!
黄泉这一去呐!七千年!
回首九州呐!不为仙!”
这一日,北凉天穹之上,似有仙人高歌。
……
……
姜小蛮轻甩缰绳停下马车,不由仰起脑袋看向天穹,眉头微微蹙起。
“姜小虫,怎么不走了?”小姑娘自马车里探出脑袋来,用手指轻轻戳了戳那赶车少年的后背,嘴里含糊不清道。
姬小月嘴里塞满了零嘴,都是些北地特有的小食。
此时,宽敞的车厢里,近乎一小半的空间,都是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吃食。
今日奔赴苍月湖,之后便是要一路往北而去的。
路途遥远,多买些总归是没有错。
“当心吃成小猪了!”姜小蛮转过身,揉了揉小姑娘脑袋,轻笑道:“方才似乎听见天上边有人唤我名字,应该是听错了。”
“讨厌,不要摸我头!”姬小月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也不由抬起小脑袋看向天空,双眼之中有金芒闪耀,重瞳缓缓显现,只见得乌云层层密布,惟余莽莽,朦朦胧胧一片,小姑娘将嘴中食物咽下肚,咯咯笑道:“姜小虫,你是不是昨天晚上在那擂台上让雷给劈傻了?天上边哪里有人嘛!”
“呸呸呸!瞎说什么呢!”姜小蛮不乐意了,提起昨夜擂台比武,不由脸颊通。
行走江湖,与人比拼,总会是有输有赢,没有谁能做到真正常胜不败。
可提起昨夜,着实让少年面子有些挂不住。
昨夜灯会,北地诸多年轻俊杰比拼,本是一场龙争虎斗。
姜小蛮不可谓不耀眼,寒枪如龙,一连四十九胜,几乎败尽北地天骄。
可偏偏,正待要扬名北地时,却是让一个莫名出现的五六岁小女童用雷给劈下了擂台,被夺了魁首。
为此,姜小蛮可是生了大半夜闷气。
姬小月见少年脸红,一双大眼睛不由眯成了一条线,脸颊两边有酒窝浮现,一深一浅,纤白小手轻轻触在少年眉心,乐呵呵道:“咯咯,姜小虫脸红啦!羞羞羞,输给小姑娘!”
“姬小月!”姜小蛮恼羞成怒,轻轻推了一下小姑娘光洁额头,然后尴尬挠挠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谁能想到那个小丫头片子会妖法,竟然能引九霄天雷。”
说着,少年不由轻轻皱了皱眉,看着小姑娘轻声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昨天那个小女童身上有一股似曾相识的味道,可就是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被少年这么一说,姬小月也是微微一怔。
昨天夜里没觉得,现在仔细回想起来,当真如姜小蛮说的一般。
那个粉雕玉琢,长得如瓷娃娃一般可异常彪悍的小女童,莫名让姬小月觉得亲切。
似乎,真的是似曾相识呢!
忽然,小姑娘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失声道:“姜小虫,你记不记得,昨天那个小不点,一见面就是喊我小月姐姐,可我先前并没有见过她啊!”
“现在才反应过来,你这死丫头可真是后知后觉!”姜小蛮揉了揉太阳穴,轻声感叹小姑娘的神经大条,挥挥手道:“算了,先别想了。赶路要紧,再不走快些,真要赶不上了!”
将小姑娘按回车厢,少年轻声开口道:“我有预感,不久后肯定还会遇见那小丫头片子,到时候要好好揍这死孩子一顿!”
姬小月蜷缩在车厢里,将毯子搭在身上,撇撇嘴道:“等到那时候怕又是你得遭雷劈!”
马车前行,一路向北。
三匹灵驹齐头并进,却是以一头毛色灰白相间的小毛驴为首,不敢有所愉悦。
谁也没有注意到,两人谈话间,那头灰色的小毛驴灵动大眼睛内有耀眼光芒闪烁。
四蹄轻快地踩在雪中,小毛驴似人一般,高昂着脑袋,洋洋得意!